忽忽數日,眼見已經要進入二月下旬。
這一日早上,湯昭從營地的床上醒來,盯著房梁好久,只覺得心情稍微好轉。
最近幾日,隨著時間一日緊似一日,湯昭漸漸進入焦慮狀態,常常夜不能寐。
他甚少感到這樣的壓力,上一次他這麼焦慮還是被選為獬豸劍的權劍使,要以十二歲的年紀面對不可知的魔窟和天魔的時候。
但那時他最需要憂慮的是自己的性命,面對的是自己不可測知的前路,他根本沒有考慮過成敗的後果,魔窟的壓力也不在他身上。而如今他背負的則是一州蒼生的性命和隊伍內外眾劍客、劍俠們期盼的眼光以及遙遙不可知的結果。
以湯昭的性格來說,後者給他的壓力更大。
而且這種壓力除了外界給他的,還有他自己給自己的,且越是無人催促和施壓,他給自己的壓力越大。
只能說,幸虧他已經是劍俠,身體經過脫胎換骨,不再輕易染上凡人的毛病,不然頭髮得一把一把的掉,早晚成為地中海或者少白頭。
如此焦慮倒不是他不抗壓,反而他做的其實還不錯。
在人前他始終情緒穩定,神色和藹,而且還能出色的完成學習、協調、決策等工作,沒有一點兒緊張的表現。
任誰也想不到這陽光少年晚上睡不著,早上醒了不敢睜眼,一睜眼就覺得自己欠了一屁股債,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不過今天他心情好了一點兒,因為今天終於有點額外的好消息了。
早上,他例行先去了符式研究的工坊——那裡是原本教室改裝的,如今薛閒雲和他的弟子們就在此地坐鎮,對符式陣進行研究。在這裡有從各處搜羅來的符式典籍、前線和魔獄運回來的珍稀材料,還有湯昭之前開發的幻象道具輔助,條件比琢玉山莊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薛閒雲的主持下,關於符式的研究可以說一日千里,至少這次在學術上是成功的,但從任務的時間尺度來說,又還不夠迅速,還沒展示出可觀的成果。
湯昭例行去巡視了一圈,儘量和緩的表達了希望再加快進度的要求。薛閒雲畢竟是他親師父,沒有被他催急,反而安慰他道:「最多一兩日便可以。我們會從這個傳送陣法中剝離信息交流的陣法,到時候就好像你開發的那個什麼……傳訊器一般,你可以單方面把信息傳過去,在那玩意兒的耳邊一天十二個時辰的大喊:『傳話,接不接?傳話,接不接?』」
湯昭心想:這聽著可太討打了,我不是為了討厭去的吧?
跟師父聊了幾句,得到了薛閒雲反過來的安慰,他心情又好了一些,離開了研究館。
出了門,他正要去原本藏書閣改成的文史館找張融,就聽身後有人道:「湯指揮!」
湯昭回頭,就見一個年輕女子跑了過來。
這女子也就二十來歲年紀,杏眼彎眉,相貌甜美,頭髮微微有點焦黃,是名副其實的「黃毛丫頭」。
湯昭笑道:「李劍客。」
這女子是檢地司劍客李蓉蓉,和麥時雨是同批的劍客,成為劍客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和湯昭成劍客的時間也差不多。
麥時雨那一批劍客,在檢地司的資歷算是比較淺的了,都是從六品的劍客官職底線起步。如麥時雨,若非正好遇到了曛城之變立下功勞,又加上頂頭上司馮志烈沒了,恐怕也不能當上正鎮守使。李蓉蓉沒有這樣的運氣,自然還是做一地副使。
此次她因為劍象合適被選入隊伍,本來也是要做湯昭的預備隊友的。但湯昭一直不選隊友,此地又嚴格保密,任何人員有進無出,所以他們這一批被選入的劍客就留在訓導營中工作,算是湯昭的臨時下屬。
如今是朝陽營地可算是高高配,一個做飯掃地的都是劍客。
湯昭和這位李劍客已經共事已經一個來月,彼此也算熟悉,對她的印象是有麥姐的潑辣,沒麥姐的成熟,性格還像個小孩子。
是的,雖然李蓉蓉比湯昭還要大三四歲,但湯昭覺得她性情幼稚,一點兒也不成熟。
李蓉蓉來到湯昭身前,神色鄭重且精神昂揚,道:「湯指揮,我今日又進步了。離著大廳里那道光只剩下三步了。」
她盯著湯昭,似乎在等著他的讚揚,湯昭回應道:「是嗎?真不錯。」
雖然是稱讚,但語氣澹澹的,也就是客氣了一聲。
李蓉蓉有些失望,但緊接著又打起精神,道:「之前我離著十步,之後三天靠近一步,從未停止,早晚我能摸到那道光的。您等著吧,我會成為您的隊友的。」說罷轉身離去。
湯昭叫住她道:「李副使——」
李蓉蓉回頭,湯昭道:「抱歉,之前我就說過,你不適合成為我隊友。」
李蓉蓉再次輕快說道:「我知道。你之前在大堂留下那道光時,一早就說過,只有能靠近並觸摸到那道光的人才能成為你的隊友。我之前無法靠近十步之內,當然沒有資格了。如今我一步步適應,一步步前進,經過這些天的努力,如今光只離著三步之遙,在任務時限之前一定能接觸到那道光。那時我們就是隊友了。」
湯昭嘆了口氣,道:「副使……」
李蓉蓉道:「我來這裡就不是副使了。你不願意叫我的名字,便叫我小李也好。」
湯昭比李蓉蓉還小著幾歲,自然不會叫她小李,道:「李姑娘,其實你沒明白。我設下那道光的目的,並不是要篩選一個經過努力,一步步靠近得隊友,而是要篩選一個天生契合那道光的隊友。也就是說,從一開始就要觸摸到陽光,甚至拿起它如同玩耍,從根本上毫不忌憚才可以。如果第一次沒能接近,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李蓉蓉大失所望,道:「怎麼這樣……」
湯昭解釋道:「我們要面對的目標,比我設下的那道光強上千百倍,可以說根本沒有可比性。所以只有完全免疫傷害者才有機會靠近,但凡在我這裡有一點傷害,到那邊就是灰飛煙滅了。這不是努力就可以改變的。」
眼見李蓉蓉越發沮喪,他又緩聲道:「不說你,前兩天那位房劍客,他也被我拒絕了。」
李蓉蓉喃喃道:「我聽說了。他也是能力不行才被淘汰的麼?他們還說……」
朝陽營地里姓房的劍客只有一位,是前幾天第二批召集來的。因為湯昭對第一批劍客明言,其中沒有合適的隊友。他本以為就此打住,營地人員也夠用了,內外暫時封閉,只等著時間到了他孤身下水,沒想到高遠侯立刻篩選了第二批劍客給他。
這第二批的劍客就不僅僅是光與火方向的了。而是各種特殊的劍象,凡是有可能憑藉特殊能力躲過太陽威力者都被叫來試一試。
譬如房劍客,他的劍象和空間有關。他有劍術能把自己藏在特殊的獨立空間裡,與外面的空間斷開,但還能互相看見。也就是說,他是「虛化」了,而藏在特殊空間裡的時候他是無敵的,什麼攻擊也傷害不到他。
因為他的劍象劍術都特殊,甚至在雲州算是獨一無二的,他的天賦又高,也立下過功勳,所以這小子多少有點目中無人,李蓉蓉和他關係不好,又不是同一批,便也不大了解他的事。
湯昭道:「外人議論說是他不聽指揮,觸怒了我,因此我不要他?不是的。他也只是沒有通過測試。他一開始藏在空間中,是能輕易靠近那道光的。但那只是第一關。後面我將光凝聚,聚為一點,質量和能量同時暴增,然後因為引力的緣故,周圍的空間發生了扭曲。他的空間也不能避免。」
要不是湯昭及時救援,房劍客差點被他自己的空間撕成碎片。
李蓉蓉低聲道:「第一關之後,還有第二關?」
湯昭道:「是的,只是我能力所限,不然把質量再增加百倍千倍,還可以有第三關、第四關,那才能真正篩選出結果。我這不是故意刁難誰。只是把考驗調的更接近目標的狀態而已。即使這樣調動,力量還是不足目標的萬分之一。在絕對的力量面前,空間崩潰和瞬間汽化都沒什麼區別。只有不要靠近才是唯一安全的方法。」
李蓉蓉聽得心往下沉,突然正色道:「可是這麼危險,指揮你就能安然無恙嗎?」
湯昭笑道:「我也不能說十拿九穩。但我總不是必死無疑啊?關係到蒼生的大事,我輩冒險風險也是應該的,但冒險是為了有所收穫,而不是自逞英勇卻於事無補。放手一搏和送死還是有區別的吧?李姑娘,你們做好自己的事,就是幫了我大忙了。」
李蓉蓉心情沮喪,失去希望一時接受不了,也無力爭辯,略一行禮,轉身去了。
湯昭望著她的背影,突然有些悵然,輕聲道:「這世上應該是找不到我的同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