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到了十月中旬,離著最終考核僅僅剩下半個月時間。
天氣一日日轉涼,訓導營外茂密的樹林枝葉漸漸凋落,只剩下乾枯的紙條。
秋日已逝,凜冬將至。
這一日清晨,訓導營營門照常緊閉。
門前官道上來了兩騎駿馬。馬上騎士一個三十來歲,一個二十出頭,皆氣質剽悍,作武官打扮,披著暗色披風,但服飾和檢地司又有不同。
兩人來到營門口,大門立刻打開,留守教喻董杏雨換上正式教喻官服從中迎出,客客氣氣道:「可是李郎將駕至?久仰大名,在下訓導營教喻董澄,在此恭候多時。有失遠迎,當面恕罪。」
此時兩人剛剛翻身下馬,她上前向那個年長者行了一禮。
那年長者立刻退後一步,用目光注視另一個人,道:「這位是李意漸李郎將。」
那年輕人嘴角微帶笑意,點頭道:「我是李意漸,這位是黃平黃校尉。」
杏雨劍董澄一怔,看了一眼這位李郎將,眼見也就是二十歲出頭的年紀,身材修長,雙目有神,氣質更是慷慨昂揚,可算一表人才,道:「原來李郎將如此年輕有為,慚愧。快請進。」
她雖然有些詫異,但也不過是一閃而逝,便恢復如常,對方兩人反而也有些詫異。郎將職位不低,已經是正五品,且是軍中正經帶兵的武職。
軍中可不比檢地司,職位多機會多,到了實力自然晉升。在軍隊講究功勳資歷,即使已經有了劍客的實力,沒有功勞也升不上去,士卒也不會服你。因此李意漸不但年紀輕輕就是劍客,還已經沙場拼殺數年,立下功勳升至郎將,至少在雲州都督府是獨一份。
不過李意漸一直隨軍隊在前線駐防,是剛剛調回都督中軍的,向來與檢地司交集不多,不然董澄的「久仰大名」應該不全是客氣話才對。
董杏雨帶著兩人進了專門招待外客的客廳,親自端上茶水,道:「有勞二位稍等。湯教喻今日主持摹擬考,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您二位先喝茶歇一歇,或者先去哪裡逛逛,我帶你們去。」
那黃平聞言微微皺眉,已有不悅之色。
李意漸倒是保持微笑,道:「無妨,原是我們告知的太晚了,是昨天才通知貴營行程,自然有騰挪不開之處。模擬考一般要舉行數日,斷沒有半途而廢之理……」
董澄道:「正是此言,郎將通情達……」
李意漸緊接著道:「不過此地做主的難道不是董教喻嗎?你我說話即可,又何必等那位湯教喻呢?」
董澄一頓,把那個「理」字咽了下去,道:「湯教喻才是這回我營要帶隊參加考試的人選。二位不是來商量聯合考試的事麼?若只跟我說,讓我事後轉達,中間有模糊不清之處誤事了如何是好?不如稍等,等人齊了一併說清。再過一個時辰模擬考就該結束了。」
李意漸神色淡淡,不再說話。
黃平卻粗聲道:「你們檢地司真有意思,考試得內容都沒商量,都不知道今年要考什麼,就興師動眾組織什麼模擬考?不說有用沒用,一次要浪費多少經費?是不是有錢燒的?」
李意漸等他說完,才歉意道:「屬下無禮,教喻勿怪。」
董澄漸漸收了笑意,道:「若論經費,檢地司不說捉襟見肘,也絕不會鋪張浪費。這一次模擬考是早定好的,全面復盤去年的畢業考試,乃是為了叫大家體驗一下節奏,絕非無的放矢。考試只持續三天,比去年縮短一半。」
李意漸道:「我聽說去年是靖安司的主場?當時排場不小,還把隊伍拉到靈州邊界去,在越界的邊緣來回試探。光大型圍場就準備了兩個。我等前日去靖安司交流的時候,那邊很是宣講了一番。」
說來說去,還是說他們跟去年比大肆鋪張。董教喻眉頭越發皺起,道:「我們只是模擬,花費不大,圍場什麼我們也用不起。現在就在教室考試,你們若能保證不打擾到學生,就跟我去看看好了。」
對面兩人十分疑惑居然在教室考試,董教喻不再多說,起身道:「跟我來吧。」
當下董澄帶著兩人一路到了……隔壁樓。
訓導營主要建築都建在一起,沒有一座堂皇主建築。主教學樓更是只有三層,修建的堪堪夠用。模擬考試就在一層的一間教室進行。
董教喻進樓之前,再度道:「麻煩兩位保持安靜。」
進門左拐,三人來到教室後門,董澄把門扇往上推了推,後門上半截打開,露出一面透明的窗戶,教室中情形登時一覽無餘。
李意漸心想:你再三叫我們安靜,自己卻開這麼大的窗口,難道當裡面的學生都是瞎子不成?
然而他一眼看去,突然發現裡面不全是瞎子也差不多了。
因為裡面的人居然……都是躺著的。
房間裡桌椅都被收拾起來,摺疊在一起,堆到教室後方。偌大的中間放著一張張條凳。每個年輕人都睡一張凳子,枕著一塊石頭樣的枕頭,或側或仰,睡姿或有不同,但都昏睡得不省人事。
整個教室唯有兩人與眾不同,一坐一立。坐著的那個十六七歲,坐在講台上,一手托腮,倚靠著一個玉枕,竟也睡了。
站著的那人二十來歲年紀,袖手立在角落,目光掃視全場。從他的角度能毫無死角的觀察教室的每一處位置,看著十分平靜溫和。
「此人有殺氣。」李意漸緩緩道:「這就是湯教喻麼?」
正如他在軍中的名聲絲毫沒有傳到檢地司,檢地司的俊才也不可能揚名至軍前,他連湯教喻的名字也不知道,但看到這個人便微微點頭——如此殺氣,不是尋常人物。也不枉年紀輕輕做到教喻。
董教喻道:「不是,那是助教。坐在講台上那個才是教喻。」
兩個軍官同時愕然,再看講台上坐著的少年,相貌格外年輕俊逸,分明是和躺著的那些學生是同齡人,坐在那裡支著胳膊安安靜靜的睡著,就像上課偷偷打盹的學生,毫無氣勢可言,哪裡像教喻了?
然而,董澄顯然也沒必要誆人。這必然是那個湯教喻無疑。
黃平嘟囔道:「好啊,檢地司的官兒果然隨便做,果然離著君侯近就是了不起……」他最後半句話說的極輕,顯然也知道不能給人聽。
李意漸頓了頓,道:「他們睡覺幹嘛呢?」
董澄道:「睡覺還能幹嘛?做夢唄。」
正在這時,台上湯昭睜開眼,雙目清澈,並不甚明亮,反而乍一看平平無奇,明瀾內藏。
在他睜開眼一瞬間,好像有起床號,台下所有學員紛紛爬起,有的平靜坐起,有的差點翻到地上,嘈雜之聲不絕於耳,課堂轉眼好似澡堂一般。
「啊呀,就差一點兒,差一點我就過關了。」
「你還差一點兒?你還在我後面呢。我才是差一點兒。」
「別扯淡了,教喻早就說過,差一點兒就是平時功夫不到,其實差得多了。像我這樣的從來就沒差過,比你們高到天上去了……」
「啊啊,我的腰被咯著了。這木頭太硬了,看來我睡不慣板凳。」
「你要睡不慣乾脆別當差了,在家睡床不好麼?往後睡樹枝草叢的日子還有呢。」
一時間學生們七嘴八舌的議論紛紛,除了抱怨更多是興奮和疲憊,仿佛去哪裡長途拉練了一番剛剛回家。
「啪啪」,湯昭拍了拍手,議論聲登時停下,眾學生端正的就在自己的板凳上坐好。
「治軍還算嚴謹。」李意漸在心裡評價一句,突然一怔,脫口道:「那是什麼?」
只見湯昭將講台上的玉枕推開,露出一隻……烏龜來。
講台上突然出現一隻烏龜,怎麼看都很違和,不過這烏龜確實不同尋常,兩隻烏溜溜小眼睛裡透出靈性。
湯昭「好了,恭喜大家。模擬考到此結束!」
歡呼聲大起,還有人吹口哨。
等學生們歡呼片刻,湯昭才笑道:「模擬考而已,還不到解脫的時候,誒誒,別撕書啊。再留它半個月性命。」
鬨笑聲中,湯昭又道:「沒事的現在可以先回去休息了,有事的該幹嘛幹嘛。總成績會在兩天內出來。剛剛那一場有爭議的留下,咱們現場復盤一下。好,解散。」
他說了解散,眾學生卻是沒動。
湯昭疑惑道:「怎麼都不去休息啊?都有爭議?我怎麼不記得有這麼大爭議啊?」
底下曲桓笑道:「教喻,不是說您要復盤嗎?」
湯昭道:「復盤也不急在一時啊?你們都不累嗎?」
眾學生齊聲叫道:「不累!」
秦永誠更是大聲道:「不是您說的『只爭朝夕』嗎?」
湯昭失笑,抬頭看了一眼。
外面李意漸不由隨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牆上掛著個小巧的擺件,看樣子有點像是日晷,不過是不用陽光的,他猜測想必是計時的,一圈分十二個刻度,正好對應十二個時辰。
湯昭確認了一下時間,道:「好吧,現在……還有一點兒時間。咱們小小的復盤一下。我就不提總的情況了,也不進夢境,不然又要消耗精神。就公放復盤某個人吧。誰願意提供素材?在大家面前展示一下你闖關的英姿?」
眾人齊刷刷舉手,顯然參與熱情甚高,湯昭隨手點道:「那就羅念。把你的夢盤拿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