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4 前奏

  花開花落,春去夏來,樹上新芽已老,酷夏暑熱漸散。

  眨眼之間,離著仲春時節的符會已經過去了半年,當初符會的傳說已經漸漸被人淡忘,江湖豪客的宴席上早有了新的話題。

  七月將盡,南方還在盼望夏末的一絲涼風,北方已是初秋,雲州最北的及春城已經涼意浸浸,仿佛秋高氣爽的時節了。

  這個時候,反而是及春城最好的時候,城裡的人願意呼朋喚友出來遊玩,還能見到從南方來避暑的遊客,再過兩月,北邊雪原上的白毛風一來,家家關門閉戶,大街上連條狗都沒有。

  只是,今年七月之後,避暑的遊客未免太多了些,其中看著身份不凡的人也太頻繁了些。仿佛不是來避暑的,而是來這偏遠之地趕廟會大集的。

  因為有閒錢的外來戶多,所以往日冷冷清清的茶樓酒肆就以外的熱鬧起來,日夜高朋滿座,開茶樓的老闆費盡心思備好茶好久趁著旺季招攬客人,連一直說老舊話本混日子的說書先生口中也換了時新話題。

  「話說,不用我說諸位也知道,如今及春城有這樣的光景,不為市井,不為江湖,為了的是世外一處隱世宗門,琢玉山莊。」

  及春城城西會春樓上,一位看著就有學問的說書先生正在高談闊論,茶樓里座無虛席,一般人自管吃喝聊天,也有一半人伸著耳朵聽他閒扯。

  「說起這琢玉山莊,咱們及春城的老人大多都聽說過。據說那是九皋山上一處世外桃源,神仙府邸。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青之草。還有如仙果、瑞木、嘉穀,祥禾之類,數不勝數。乾脆您閉上眼睛想像,想像中的洞天福地什麼樣,琢玉山莊就什麼樣。」

  他這麼說著,座下有人發出嗤嗤的聲音,也不知是讚嘆還是嘲笑。

  「本來呢,傳說就是傳說。聽聽罷了,大伙兒誰能親眼看到?唯獨這幾日山上的消息漸漸傳下來,卻是確鑿無疑了。琢玉山莊不但是真的,人家還要大開山門,舉辦一個叫做『鑄劍大會』的盛會。邀請各路高人,有朝廷的大人,有江湖的高手,有隱世的門派,有博學的大師。風雲龍虎,各在其中。所為何來?為的是見證一把劍的誕生。」

  「有人說這把劍是什麼劍?我要是知道,我還能在這兒坐著?我就知道一把劍能製造一個劍客,一個高不可攀的高手。每把劍都有神奇的能力,什麼搬山倒海,飛星趕月不在話下。具體到這把劍,那可能是如今天底下最神秘的一把劍了。因為這是一把沒出生的劍,就算是神仙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樣。它蘊藏在九皋山深處,沐日精月華,受千錘百鍊,一朝出爐為劍,一鳴驚人。」

  這時,有個老客搭了一句,道:「什麼?鑄劍大會都要開了,劍還沒鑄出來呢?那還開個屁?」

  那先生笑道:「這您不懂了不是?這叫鑄劍大會,不叫賞劍大會。不能得鑄劍成功了再叫人來看。好,大夥來全了,你從庫房裡搬出一把劍來,說:『這就是我鑄的,大夥看吧。』誰知道你是自己鑄的,還是哪兒買來的啊?肯定是快要鑄劍成功的時候把大夥叫過來,親眼看見那把劍誕生才行。」

  底下有人笑道:「那要是鑄劍失敗,客人不是白來了?」

  這話說的有些得罪人,那先生頓了一頓,掃了一眼,發現是個生面孔,年紀不大,多半也是千里迢迢趕來湊熱鬧的人,不定是什麼背景,也不便多說,含糊道:「其實……不可能如此的。這要沒有九成九把握,怎麼敢把人招過來呢?人家鑄劍師心裡有數。既然要開,就是要成功了,不過是火到豬頭爛的事兒。按照日期,鑄劍大會在九天後舉行,那這把劍必然是十天內呱呱墜地。」

  「可能有人說,鑄劍成功,咱們也不知道啊?這種事跟聽故事有什麼區別?我跟您說還真未必,所謂神劍成而天地哭,劍爐開而鬼神驚。過幾日您瞧,那天地變色,電閃雷鳴,好像有鬼哭的聲音,那就是鑄劍成功了。」

  只聽有人「噗」的一聲笑出聲來。卻是角落裡一座,坐著兩個少年男女,都長得乾淨俊秀,打扮也體面,這也是生面孔。笑出聲的正是那少女。

  那先生拿眼一掃,覺得那少女雖只是淺淺一笑,但表情中有很明顯的嘲諷之意,只能裝作不見,顧客是不能得罪的,尤其是這幾天的生客,不管是乳臭未乾的年輕人還是走不動道兒的老頭老太,只要是生面孔,就有可能是過江龍。他一向能含糊就含糊過去的。

  所以他又一個九十度直角急轉彎,道:「這鑄劍大會的情形,咱們只能遠觀,但鑄劍大會不只是琢玉山莊的大事,咱們及春城也關係密切。這兩天各位掌柜賺錢了沒有啊?」

  底下有人嬉笑,這兩天各路豪傑來往不息,著實照顧了城裡的各處生意,可以說把幾天就賺了半年的錢。

  「還不止如此,往後的影響還多呢。那位說了,鑄劍大會說到底是鑄劍師們的事兒,是劍客的事兒,跟我有什麼關係?今天賺些錢已經難得了,怎麼還扯以後呢?可是我說這鑄劍大會幹繫到及春城每一個人,並非天上的事兒,而是身邊的事兒。你要想不通這個道理啊,我跟你說——這得從咱們君侯說起。」

  那先生正說得興起,底下有人鬨笑道:「我說先生,這一段你昨天說過了。」

  那先生一愣,道:「我說過了嗎?」

  底下人起鬨道:「說過!」

  「說了好幾天了!」

  「你天天從頭開始扯這段,這不是灌水嗎?」

  那先生毫無尷尬之色,道:「啊呀,我都忘了,我之前說什麼了?」

  他是老坐館的先生了,底下不少是聽了多少年的熟客,起鬨之餘也捧著他,你一言,我一語的玩笑搭腔:

  「你說琢玉山莊有了鑄劍的名氣,以後就有雲州的一處中心了。很多求劍的人要到及春城往來吃住,城裡的買賣都能沾光!」

  那先生道:「對對對,是我說的。」

  「你說及春城成了重鎮,在君侯面前掛號,必有政策上的好處,比如修修路之類的。」

  「對對對——」

  「你還說將來術器要降價了,大夥人人都用得起,每家每戶都有份兒。」

  「沒錯啊——」

  「你還說琢玉山莊要開門收徒弟,咱們的都能當符劍師,還能當劍客——」

  「這我可沒說!」那先生忙止住,解釋道,「好傢夥,我哪敢替人家鑄劍師打包票?人家收再多徒弟,也不能人人都當符劍師啊。不過啊,近水樓台先得月,您孩子有資質的話,會有機會總是真的吧……」

  一眾鬨笑聲中,有人陰惻惻道:「鑄劍大會乃眾矢之的,多半開不成。」

  ……

  笑聲戛然而止,氣氛一下變得生硬,就像有人在熱水中投入一大塊冰,霎時間止住了沸騰,把偌大一個茶樓變成一潭死水。

  那先生登時臉色鐵青,啞聲道:「誰?誰說的?我沒說,我沒說過這種話!誰說的誰站出來。」

  剛剛有人說的不好聽他可以當沒聽見,但這句話說的如刺刀見紅一般,已經不容轉圜,他再混過去,就好像他也同意似的。

  就聽有人淡淡道:「嗯,你沒說,是我說的。我站出來了,你要怎麼樣?」

  人群中站起一人,身穿黑衣,頭上戴著斗笠,垂下面幕遮住了大半張臉,看身形中等看不出男女,聽聲音也是雌雄莫辨。

  按理說這樣的人十分扎眼,混在哪裡都能叫人一眼看出,偏偏他就坐在人群里,竟沒人發覺,就像突然冒出來一樣。直到他站起來,旁邊幾人才轟然而起,如避蛇蠍。

  那人緩緩上前,一路走到先生面前,那先生按奈不住恐懼起身躲避,那人順理成章坐在中間那張椅子上。

  「是我說的,鑄劍大會開不成。」

  「為什麼?天下人不喜歡他開成。」

  「往小處說,薛閒雲當年造下了多少孽,他自己不知道麼?他當年惹下了多少仇家,如今這些仇家哪一個願意讓他好過?」

  「有其師必有其徒,他的徒弟在外面招災惹禍,在劍州大會上飛揚跋扈,連靈州的盜匪都結下了梁子,其餘或明或暗的仇人數也數不過來。」

  「哦,還有某個名字都不能提的勢力,早就盯上了琢玉山莊。他們的勢力強大無比,又睚眥必報,難道會放過這次機會嗎?」

  「往大處說,雲州就不該出鑄劍師。上有朝廷,天下的鑄劍師勢力不入世的還罷,入世者都在朝廷的四大監控制之下,雲州偏要自立門戶,這豈不觸犯了忌諱?高遠侯本來就好似土皇帝,民政、軍隊、稅收,樣樣自成一統,已與割據無異!現在連鑄劍也要抓在手裡,朝廷能允許嗎?」

  「還有其他諸侯,誰沒有野心?有機會的話,誰會看著雲州做大?破壞鑄劍大會誰不樂見其成?」

  他說話不緊不慢,似乎不帶情緒,眾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都覺得他在冷笑。

  「琢玉山莊的本事不小,朝廷、軍閥、反賊、強盜、鑄劍師、劍客、武者,還有哪方勢力是他們沒惹到的嗎?舉世皆敵到這個地步,也真是人才啊。有這麼多敵人,偷偷摸摸鑄劍,成功了也還罷了,還敢光明正大的開鑄劍大會,真是愚蠢至極。竟然鑄劍未成就把人叫來。」

  「什麼火到豬頭爛,劍雖然不易毀壞,但只要沒有誕生,它就不是劍,是可以胎死腹中的。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一把劍受到這麼多詛咒,它又怎麼生得下來呢?這十日每一日都可能是它的死期。我把話放下,最后姓薛的鑄劍夢必然一場空。」

  「至於諸位,不過草芥螻蟻之流,就別做什麼沾光的美夢了。這十幾日老老實實呆在及春城裡,苟且偷生吧。言盡於此,好自為之。」

  說罷,眾人眼前一花,他的身形就像一道影子,不知從那裡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