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有九命,可死而復生。
隨著胖乎乎的橘貓身形漸漸變淡,湯昭的身體仿佛乾涸的土地喚醒了生機,胸膛輕輕起伏,微弱的呼吸起來,切開的致命傷漸漸變短、變淺,一點點恢復。
此時, 他看起來就像睡著了。
彭一鳴看到這一幕,驚得不住吞咽口水。雖然聽說過狸花劍的神奇,但親眼見到還是難以置信,他心中再次為一時貪圖仕途選了靈官而後悔。
劍的神奇,終究是無與倫比的。
傅銜蟬轉身來到刑極處,認認真真看著刑極身邊的狴犴由虛轉實。
終於,狴犴完全顯化, 老虎頭溫和地靠在刑極頭上, 刑極睜開眼,神色複雜的看了一眼黃衣少女,道:「巡察使。」
傅銜蟬盯著狴犴,道:「你不會真是要沿著那條路往前走了吧?回頭看看狴犴,還是你最初想要的樣子嗎?」
刑極垂著頭,平靜道:「人心難測,劍心也難測。事到如今也不容回頭了。多謝巡察使救我一命。」
傅銜蟬回頭看湯昭,沉吟道:「救他就是救你?」
刑極點頭,道:「他要是死了,罪全在我。」
看著周圍滿目瘡痍,他重新振作,大聲道:「老彭,還能走的話去把受傷的人帶過來。還有其他人也幫幫忙。」
眼下能走的狀態最好的莫過於傅銜蟬,她黃色的衣裙上也沾染不少血跡,但看起來狀態很輕鬆, 除了沒了貓,幾乎無傷。其他的也就彭一鳴勉強能動,那少年也是如此。
包括傅銜蟬在內,所有人都去找各處散落的受傷孩童, 後面被找到的少年有狀態還好的,也主動跟著去找其他人,還有的鑽回塌陷的山谷中尋找倖存者。一路找一路挪,最終找到了二十餘個生還者,大半是一開始出來的孩童,留在山谷里能生存的寥寥無幾,還有跟著彭一鳴來的公差,有一個不幸給石頭砸個正著,當場沒治,還剩下三個也趕來了。
刑極看著一地的傷者,奇怪道:「荒山野嶺哪兒出來這麼多人?拖家帶口野餐聚會麼?」
那和彭一鳴並肩戰鬥的少年似如鯁在喉,神色激憤,不等他開口,刑極抽出劍來,往天上一揮:
「劍法——大赦!」
無數白光從劍尖上發出,仿佛煙花一般分為數十道流光,墜入每個人身體,連剛剛恢復生機的湯昭也有一份。
那少年本來滿腔憤憤,白光入體,只覺得渾身舒泰,隱隱有咯嘣一聲,好像繃斷了什麼枷鎖,飄飄然身輕如燕,身上的傷勢更是消失一空。
轉目四看,周圍無論老少傷勢都有好轉,輕者已經痊癒,重者也立時好轉,性命無虞,他神色複雜,垂下頭來,也不再憤憤不平。
彭一鳴也享受一道,只覺重獲新生,不免抱拳道:「多謝鎮守使,恭喜鎮守使!」
刑極哈哈兩聲,道「同喜,同喜。」
傅銜蟬斜眼道:「喜個屁!你還笑得出來?回去見君侯不罵死你。」
刑極訕笑道:「第一步先這樣,以後還有機會撥亂反正。怎麼說能成劍俠也是好事。」
傅銜蟬搖頭道:「君侯壓著你不讓悟法,就是希望你計長遠,你倒好……你這劍法還能在一線麼?等著回去轉崗吧。」
刑極撓頭道:「傅姐,你能不能說點開心的?這一趟任務不是好歹結束了嗎?成為劍俠高低是件喜事,要不是君侯管得緊,我非開個宴席大收紅包不可。啊,我看你眼熟啊,你是不是姓裴?」
他生硬的轉過話題,盯著旁邊一個中年人道。
那中年人本來低著頭,恨不得鑽地縫裡,這時聽到喚他,再裝不下去,道:「大人好記性,草民裴立楓。」
旁邊那少年陡然緊張起來,緊走幾步,攔在中年人身前。
刑極恍若未見,道:「果然是裴家,這些都是你們家人?」
裴立楓小心翼翼道:「也有親戚家的孩子。」
刑極道:「大冷天的,你們不窩在高閣里貓冬,跑來這裡風餐露宿做什麼?唉,你別說話,讓那小孩兒說。」他指了指一直炸毛的少年。
那少年被問到頭上,便如點燃了一根鞭炮,顧不得裴立楓在旁邊使眼色,道:「不是你們要抓我們麼?千逃萬逃逃不過,還是落在你們手裡了。我們死就死了,按照朝廷規矩,十五歲以下的孩子能免一死,你們不會枉法吧?」
彭一鳴愕然,看著刑極,刑極若有所思,接著笑道:「裴俠客,怎麼回事啊?」
裴立楓支支吾吾,刑極已經全盤明白,道:「你說說,自己做了虧心事,謀奪魔窟出師未捷,怕我們秋後算帳,把家族裡的種子轉移到深山裡避禍也罷了,你倒是好好跟孩子說啊!灌輸仇恨是怎麼回事?毀我司名譽事小,這要是我們不來,你們都被天魔禍害了,唯獨留下幾個種子逃出生天。其中有一位偶得奇遇,連番突破,二十年後成為一代劍仙,向我們復仇,把我們檢地司滿門滅了,你說我們冤不冤?」
裴立楓肌肉抽動,乾笑不已。
那少年道:「什麼,你們沒打算把我們滿門抄斬?」
刑極好笑道:「外頭是怎麼看我們的?殺人狂魔?就算你們不把大晉律放在心上,我們還得遵守呢。犯罪中止終究是罪不至此啊。」
那少年急匆匆道:「那這兩夜起陣圍困我們的不是你們?」
刑極皺眉道:「還有人圍困你們嗎?」
那少年道:「當然。我們本來要去臨郡的,在山谷里紮營休息而已。沒想到當天晚上有人用陣法困住了我們,凡是外出的都被一條白魚吃了。我們被困了兩天兩夜了。」
刑極長身而起,道:「白魚?誰看見了?」
旁邊有人弱弱道:「我看見了。」卻是個小胖子。
那少年道:「仁虎?」
裴仁虎期期艾艾靠近,道:「我看見那條白魚了,還有那個人……」
刑極正色問道:「誰?」
裴仁虎道:「那個灰頭髮的小女孩,我看見她了!她站在山頭上盯著我們——好可怕的眼神,她比姐姐還可怕!」
刑極若有所思,道:「後來呢?天魔降落時她去哪了?」
裴仁虎道:「不知道,天魔下來,我們一路跑就沒有被白魚吃了。她可能先跑了吧。」
刑極和傅銜蟬對視一眼,傅銜蟬輕輕道:「看來這一場戰鬥,終究還是留下了一個尾巴啊。刑極,你烏鴉嘴說什麼二十年後劍仙復仇,把我們滿門滅了,說不定真有可能成真呢。」
這個小小的尾巴,大概是沒處去尋了。
就算尋到了,又能把她怎麼樣呢?檢地司不是魔道,不斬無辜的草根。
見刑極沉吟,裴立楓小心翼翼道:「那個……鎮守使大人,小女可在您那裡,能夠把她放還嗎?」
刑極「嗯?」了一聲,道:「裴守靜嗎?她還沒回家?」
裴立楓有些慌亂,道:「沒有啊?不在您那裡嗎?」
當初刑極為了讓這個權劍使離著魔窟遠點,是把她發配得最遠的,足足三百里,已經過了三四天,腳程快點應該能回來了,但也不排除中間迷路什麼的,趕不回來也不奇怪。
他道:「你再等等,可能她還在路上。她帶著權劍,安全應該無虞。再過十天半月,她還不回家,你到檢地司來報案,我們幫你找。」這件事跟他有關,自然也有責任在。
刑極又看了一眼那少年,道:「這小子雖然脾氣大,但還挺勇敢,老彭你喜歡嗎?」
彭一鳴嘿嘿一笑,道:「有股子狠勁兒,是個苗子,可惜啊,還是不能當靈官。」
那少年腦中一團混沌,裴立楓卻是驚喜不已,刑極道:「你要有心,就到郡治瑞城來,找檢地司,找彭副使。」
他用劍撐地,揮了揮手道:「好啦,萬事已畢,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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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湯昭醒來,好像一切都結束了。
魔窟已經被封住,天魔被滅了。受傷的人被治癒,戰死的人也得到了撫恤。檢地司忙忙碌碌,已經離開了黑蜘蛛山莊,而莊園自己人人也空了大半——問就是去打金蟾島了。
他還是住在山莊裡,衛長樂負責照顧他。從衛長樂口中,他知道了之前發生的事,包括自己死了又復活。
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經歷,雖然他一點兒也不想回憶起來。但無論如何,這種獨一無二的體驗,讓他更熱愛生活——知道死亡的恐懼,才知道生命的可貴。
湯昭還去向傅銜蟬道謝,倒是找機會遇到了這位巡察使。這位巡察使身邊跟著一隻貓,但不是那隻肥肥的橘貓,而是一隻灰毛黑紋的狸花貓。湯昭奇怪,傅銜蟬笑道:「大橘把那條命換給你了啊,這是新生的貓兒。」
一瞬間,湯昭的眼圈紅了。
他失落的回到院中,發現葡萄院早已清空了,焦峰那一批出師,要等下一批孩子進來才能再煥發生機。他的小屋裡也沒了平江秋的罐罐。而關雷的小院更已關門,關教師已經完成任務,辭館而去。
一時間,山莊、檢地司等熟悉的人都遠去了,只有衛長樂還在,等著檢地司正式回本部把他帶去訓導營。兩人閒暇無事,每日練武,雖不如魔窟之前緊迫,倒也勤奮不怠,頗有進益。
終於,過了大半個月,山莊的人陸陸續續回來,說是得勝凱旋,一舉驅逐金蟾島,霸了合陽縣黑道大半江山,山莊好一番慶祝,分給湯昭和衛長樂一壇美酒,一席佳肴。
又隔了一日,檢地司來人接他們。
讓他驚訝的是,刑極換了一身常服,帶了行囊,說要送他去琢玉山莊。湯昭還怕耽誤他公務,刑極道:「無妨,我這趟也是公務,不只是送你過去,還代君侯與琢玉山莊接洽要事。而我已是劍俠,回來也不會做鎮守使,就要升職了。」
湯昭奇道:「成為劍俠就能升職嗎?」
刑極道:「也不是人人都能升職。但是我靠山大,所以我肯定能升。」
好吧,不愧是刑極。
檢地司另有人帶走了衛長樂,帶他去訓導營訓練三年,出來才能正式就職。兩人依依惜別,約定來日再見。
離開黑蜘蛛山莊那天,黑寡婦帶著圓晴送他,湯昭感念兩人一個多月的照顧,鄭重道謝。
黑寡婦道:「謝是不必,咱們是戰友的交情。將來妾身有事求到你門上,可要幫我一幫。」
湯昭正要答應,刑極道:「那也要看那件事什麼時候發生,要是四五年後還罷了,要是就這兩三年事發,他可幫不了你。」
黑寡婦橫了他一眼,道:「不至於,那位身體還硬朗,怎麼也能撐三五年。」
湯昭奇怪,好像他兩人都知道是什麼事似的,但刑極總不會害自己,便順著刑極之意答應下來,又托黑寡婦如果聽聞縣裡又來了隋家雜耍班,多加照應,最好能給自己去信。
諸事交代已畢,刑極和湯昭下了山,在官道上換乘駿馬,一路奔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