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異人,或者稱趙異人,從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的地位。
少年緊緊抱著竹簡,被清筠一腳蹬在腦袋上。
他並不被自己的父親喜歡,縱然他的父親是安國君,而安國君的父親,則正是如今的秦昭王。
然而他的穿著卻一點也不像是公子公孫。
他從秦國長途跋涉走到了這裡,為的就是參與稷下學宮的考試。
異人並不受到自己父親的喜歡,他的生母是夏姬,這個稱諱很有意思,甚至有些莫名,因為再向前推數千年,鄭國鄭穆公的女兒也叫夏姬。
當然,這個叫,不是真的叫這個名字,是同樣稱呼為這個稱謂。
眾多周知,夏姬殺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國兩卿,是春秋時代有名的女子。
當然這個名,也是禍水之名,是亂政之名,並非是什麼美名。
但是和這位鄭夏不同,異人的母親卻並不受到安國君的寵愛,甚至不被他老爹待見,同樣,他的兄弟出彩的有很多,而異人本身並不聰慧,因為不喜歡母親的緣故,從而他老爹也不喜歡他,所謂愛屋及烏,反過來,厭亦如此。
嬴異人來到稷下學宮,偷偷摸摸的辭別母親,並沒有告訴父親,反正他的父親也不會在意他的死活,於是十三歲還不到的少年,偷騎了他母親僅有的兩隻黑燕其一,乘著風雨,跋山涉水,來到了遙遠的東方大地。
在齊國之內,他終於見到了心中的聖地。
稷下學宮是他的精神支柱,從小時候他就聽聞過,世上真正不歧視庶人與士子,乃至於貧賤無分的,只有稷下學宮。
他為了證明自己而不斷學習,來到這裡,只為了交出一份可以得到認可的答卷。
但是戰爭爆發了,他爺爺秦昭王嬴稷把寶劍揮向了韓國。
武安君為大帥,帶領遮天蔽日的天騎兵翻越山海,韓國不能擋而求助於魏趙,結果華陽城下一戰,秦國大勝,以三十萬擊百萬(實八十萬),將近自己三倍之敵幾乎全殲。
三國大將折損數人,或死或逃。
此戰震動三晉,威駭天下。
然而秦人的歡呼,卻並不能夠讓嬴異人也同樣開心。
相反,他則開始收斂自己,處處小心,為的就是不暴露他身為秦人的身份。
但是未曾想到,在稷下學宮前,他的身份還是被點破了。
清筠憤怒至極,只是他又要揮拳頭的時候,被邊上一個人攔住了。
少年瞪著眼睛,怒喝道:「你打人做什麼!」
清筠心中無名之火熊熊燃燒:「他是秦人!秦人!」
那少年怒斥:「秦人怎的!這裡是稷下學宮!是做學問的,不問出身!」
清筠大怒,一拳向他頭上打過去。然而這少年看著瘦弱,真動手起來卻厲害的緊。
清筠沒能占到便宜,呵斥他:「你是哪裡的士宗!報上名來!」
少年也瞪眼回敬:「曹州曹氏,曹亭!」
清筠一聽便是怒極反笑:「原來是齊國人,你們確實是和他沒有什麼仇恨,畢竟五十年前還和秦國並稱東西二帝呢!但我魏國和秦國乃是世仇!」
曹亭聽了便也冷笑:「南世諸國,哪個和秦不曾戰過?你便是出了學宮這塊地,到齊國荒野,隨便你把他怎麼打死,誰去管你?」
清筠不聽,便就要揮老拳,但又被曹亭掀翻,而邊上有士子怒氣滔天的衝過來,曹亭面色一緊,卻正是此時,他身邊高長恭直接閃了出去!
帶著四十鈞大力的一拳直接把一個士子打的在空中轉體百八十度,高長恭幾下收拾了那些衝過來的,冷笑道:「還有?繼續來,還以多欺少?」
清筠面色漲紅,高長恭轉頭,罵他道:「這裡是學宮,守點規矩!」
他又轉頭到曹亭邊上,低聲罵道:「你也是的,管這秦人生死做甚,學宮又不是沒有齊國甲士,強出頭哪裡有好處,平白得罪人,我卻也遭殃。」
曹亭咧嘴,拍了他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就是覺得……做學問的地方,總不該見血……」
他話未曾說完,就是此時,那些士子中,看到齊國甲士過來十餘人,突然有人大吼:
「諸位!華陽之戰剛剛結束,我關東六國中,韓趙魏同氣連枝,此戰,三國百萬英魂埋骨他鄉!,血染黃河,此中悲憤,與何人說!秦國侵擾六國多年,天下苦秦久矣!如今,我等眼見家鄉大仇在前,卻不敢上前踏此半步嗎!」
以他們這裡為導火索,無數士子突然暴動起來!
十餘名甲士還沒有反應,瞬間就被暴動的人流衝垮!
曹亭和高長恭也被淹沒,那些士子縱然被他們一頓老拳打的滿臉是血,也依舊「不屈不撓」,就是要向前撲過來!
而他們的真正目標,依舊是嬴異人!
無數的士子們如潮水般湧來,這一刻不論是庶人還是士宗,全都站在了一條戰線上。
「讓開!」
負責維持稷下學宮門前秩序的齊國軍隊也被沖開,有一位披著甲冑的戰士被掀翻,而憤怒的士子們湧向其他更多努力維持秩序的軍人們。
「這是秦人!你們居然還保護他!」
「齊國也要當秦國的狗了嗎!」
清筠被兩個齊國大漢拉開,他的怒氣還沒有發泄完畢,魏國同樣在華陽大戰中受到極大損失,而這一切的源頭就是秦國人。
齊國的士兵們也很為難,他們負責保護學宮,當然不允許外人對這裡進行騷擾,但眼前暴動的全都是憤慨的士子,如果讓這些人把這個秦國少年打死在這裡,那稷下學宮以及齊國的聲譽都會受到嚴重影響。
稷下學宮的最大優點就是開放,對方是秦國人,不一定會給秦國效力啊,齊國的士兵們都知道這一點,在戰國時代跳槽幹活實在是太正常了。
最出名的不就是衛國人麼,大家都知道,這個時代的天才人物們,有接近三分之一出自衛國,而衛國不過就是個彈丸小國,國君昏庸,臣子無能,但就是這樣的國家,卻屢出人才。
而且那些人才都不在他們本國幹活。
「住手!」
有一位士兵校尉大喝起來,身上猛地暴出一股氣息,一巴掌將數個推搡的學子掀翻在地。
「這是稷下學宮,不是你們撒野出氣的地方!」
那位校尉鏘的一聲拔出佩劍!
氣息如虎,中五重,第七階的氣息滲露出來,手中寶劍一揮,四方立時風沙飛走!
一道劍壑出現在他的身前!
「都給本校尉退開!汝等衝擊齊國軍士,擾亂學宮秩序,只再消一次,不論哪國士子宗族,皆依照齊國軍法盡斬!」
鏘!!!
五十餘甲士衝進來,齊齊拔劍,那些之前被推搡的甲士們也在同時抽出長劍!
一時之間劍鳴交錯,難以休止!
「盡斬!盡斬!盡斬!」
那些士子紛紛停下腳步,但依舊是無比憤怒的盯著他,以及他身後,依舊趴在地上的那個秦國少年。
齊國守宮校尉緊盯著這些士子,此時終於讓這幫傢伙有了忌憚,他立刻調遣那些士兵,讓他們聚集到一處,以防再次被衝散。
混亂的秩序得到維持,學宮中出來放考題的人也看到了這一幕。
秦異人死死抱著竹簡,直到邊上有人拽了他一下。
齊國的士兵似乎見到了什麼大人物,緩步退開,一個小姑娘拍了拍他的肩頭,要他站起來。
嬴異人這時候才敢抬頭,起來時候,看到的是蕭菽的臉。
她的神情中沒有半點敵意。
而在她的身後,那個青年正在和齊國的士兵說些什麼,看得出來,他們對那個青年很恭敬。
嬴異人認出來了,這個姑娘就是一日前,被一位學宮子帶來,舉薦進入學宮的少女。
他的神情中出現羨慕,同時,甚至還有一絲自卑。
然而以他本來的身份,其實是不應該出現這種情緒的。
他畢竟是如今秦王的孫子。
「你是秦人嗎……司馬先生說,學宮不會計較你的出身。」
「你不用害怕。」
蕭菽把他拉起來,然後給他撣去身上的灰塵,然而因為之前的毆打,他的眼角額頭,全都是一片猩紅。
嬴異人沉默著,似乎有些失魂落魄,此時司馬夝走過來,清筠認出了司馬夝,安靜的等待著下文。
「稷下學宮不會因為你是秦人而對你有偏見。」
司馬夝負手,不僅僅是在對秦異人,也是在對清筠等一批士子開口:「稷下之地,講學之所,天下皆黑,唯我獨白,世如泥沼,唯此間生一朵青蓮,青蓮可受得雨露,卻受不得霹靂烈火。」
司馬夝環顧諸學子一圈。
「你們還未入學宮,便有如此脾性,若讓你等入宮,豈不是真正污了稷下之道?」
他話說完,被人群打了半天的高長恭和曹亭才蹦起來:「司馬說的不錯!做學問就做學問,不要進行地域攻擊!你要有脾氣可以找秦國甲士廝殺,那是好男兒,在這裡打一個沒有還手之力的小孩子,算什麼英雄好漢!」
「豈不聞衛鞅出衛而遠仕於秦,伍子胥出楚卻東仕於吳,樂毅出中山而西仕於魏?」
高長恭數落了這幫人,算是發了脾氣,同時更怪曹亭,你說你沒事惹什麼事。
這時候司馬夝看著最先動手的清筠,冷靜道:「你是魏國清氏,家中魏國中大夫?」
清筠掙脫那兩個甲士,昂首道:「不錯,在下清氏,名筠。」
司馬夝點頭:「中大夫掌論議之職,並不管軍馬,你家中可有人戰死華陽?」
清筠點頭:「我之一脈,家中二兄為魏國先鋒,隨芒卯出征,至今沓無音訊。」
司馬夝:「那就是死了。」
清筠不置可否。
司馬夝:「咦,那你為什麼還不回去收斂屍骨,還在這裡做什麼?」
清筠一愣,隨後面色漲紅,勃然大怒,可話還沒說完,司馬夝就道:「既然你沒走,那就是想要在這裡做學問的。」
他負手,走過去。邊上甲士和士子都給他讓行。
「我是趙國人,和秦國是世仇,我姓司馬,家中長輩自然也是主管趙國軍政。」
司馬夝看著他:「華陽之戰,我司馬氏死三十五人,有我兄,有我弟,有我叔父,皆為騎兵統軍前將,隨主帥賈偃盡數淹死在黃河。」
「那黃河兩岸的泥血中,有我趙國司馬氏一份。」
學宮門前,此驛宮中,鴉雀無聲。
清筠不知道該說什麼。
司馬夝卻轉過了身子,沒有了和他交戰的念頭。
嬴異人在蕭菽攙扶下站起來,低聲沉悶,緊張且忐忑,卑微不安的開口:「對不起……」
「我真的……只是來考試的……」
司馬夝看著他,點點頭:「你不用說對不起,國讎家恨,出了這稷下學宮的範圍,打生打死,但只要來到這裡,就都是做學問的。」
「學宮五年一應試,一年一大考,稷下歡迎能人志士,不歡迎刀槍劍戟。」
場面平穩下來,司馬夝看著那個從學宮裡出來的人,向他行了一禮。
那個人還了一禮,笑道:「司馬師兄,沒想到你已回來了。」
司馬夝笑了笑:「我來引薦一個人。」
那人看了看蕭菽,點頭道:「不錯,是個苗子,既然是師兄引薦,便可以免考……嗯,本可以全部免考……」
司馬夝有些疑惑。
那人苦笑了一聲:「今年考試,除了了我們本宮的試題,還有一道題目……因為學宮頗覺有趣,難以盡答,故而,準備請天下人共同破之。」
他說著,便拿出了額外的一份卷宗,那裡面正是太學的題目,已經解出來的,只有三分之一。
所以,也正是拿這三分之一當做題目,而題目,是兩道。
稷下開宮,但卻並沒有解出全部的答案。
已經十七日,他們再也沒有辦法拖延,無奈之下,只有開宮。
不過窮盡那些監考的智慧,加上龍素的提點,他們總算是把第二道題目解出來了。
「天生天殺,其道理焉?」
這是第二道題目,也是甘棠之前看出來的句子,這是沒有錯誤的,這句是在詢問,遵從天地自然的法則,一定就是順應『道』的嗎?
而其實,後面的一句,也就是甘棠所說的四個問題中的第三個,這個還沒有被解出來,如果解出來,則是在詢問「那麼誰才可以自比為天道呢?」。
但此時學宮諸監考還沒有解出這一道,他們的精氣神明已經有損,因為消耗過度的原因,差點就死在了監考院裡。
這段時間,已經有監考出現了間歇性休克,這讓其他人感到害怕,當然,最後開宮的命令,是荀卿下的,這也讓監考們大為失顏,他們直到此時才曉得,原來荀卿早就知道他們解不開了。
當然,這重命令里,姜氏族長與塗山王的印章也都出現了,說明是三方會晤之後,同意開宮的。
稷下學宮接受了太學的羞辱。
這著實是讓人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