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柳林之內有堂奧

  巡檢司平時軍紀就比較渙散,鄧珪今天不在軍寨,就更加無法無天了。

  難得有機會,不少土兵都直接告假回家,徐武江也被人請去河東街市喝酒——這種應酬場合,徐武江卻是更喜歡將識事機敏的徐心庵帶在身邊,徐懷偶爾才有機會跟著去打牙祭。

  別的都頭、節級,這時候也去喝酒,或直接奔街市幾家妓館而去;那些沒有告假的兵卒入夜後也是在營房裡擲頭錢,個個跟放大假似的——軍寨之中卻沒有什麼人走動,十分的清寂。

  程益嗜酒,白天將酒裝茶壺裡飲著,入夜更難有清醒的時候,徐懷走到驛所,僅有一名叫老奎、廂兵出身的年老驛卒坐在前院昏昏欲睡。

  老奎看到徐懷進來,也只罵了一句「這時候亂跑來什麼,要是敢亂看人家小姐,戳瞎你狗眼珠子」,卻沒有攔徐懷去後面找王稟。

  盧雄在跨院前等著,看徐懷過來,說道:「相公一路辛苦,今日好不容易早睡,我們去別處說話。」

  「東面水塘邊有片柳樹林,頗為清靜。」徐懷說道。

  走到水塘後柳林里,徐懷將燈籠掛在柳樹杈上,照亮一小片地方。

  盧雄心裡有很多疑問,但他認為徐懷這時不會說太多的實情,也就沒有太多的廢話,直接說道:「我從你身形走姿能看到的東西有限——你應該也學過伏蟒拳,你先將鞭錘勢的那幾段變化使給我看……」

  曹沫自然有學過伏蟒拳,鞭錘勢有三段變化,起勢類似翻臂拳,右臂借翻肘如巨蟒擺尾般往側後橫掃出去,如長槍、鋼鞭抽打,勢大力沉,也是從槍路變化而來。

  這也是一整套伏蟒拳里,比較難的一部分,在臨敵時也很少會用到。

  徐懷氣力極大,在相對開闊的空間,將全身氣力使出來,擺拳橫掃側擊,能將碗口粗的雜樹打斷。

  這是徐心庵他們都遠遠不及的。

  不過,鞭錘勢有三段變化,除了起勢外,第二段變化是沉肘橫擊,從伏蟒槍橫打及刀勢橫斬等變化而來,第三段變化是撩拳竄殺,對應伏蟒刀、伏蟒槍的撩刺等變化。

  基本的要領,徐懷都有學過,但這三段變化要在極小的騰挪空間及瞬息間連貫完成,這需要對全身的筋肉有極其精準嚴格的控制,才能做到。

  徐懷最大的弊端就是不知留有餘力,也就是所謂的不知藏斂。

  他起勢肘臂如鞭如槍,出手極其兇猛,但力道用盡,後續需要一個明顯的緩衝,才能做出第二段、第三段的變化,但已沒有多少氣勢可言了。

  而這明顯連貫不起來的間斷,就會為對手趁勢反擊。

  以往在捉對廝打時,徐心庵身手靈活,只要避開他勢大力沉的起勢肘臂橫掃,接下來就能在電光火石之間,以更快、更準的拳勢變化令他手忙腳亂不能應對,很容易就將他打敗掉。

  徐心庵以往看他不起,卻不是純粹的自傲,實是徐懷還沒有窺得武學的堂奧。

  盧雄有意提點,徐懷當然不會靦腆,當下就將這一勢演練了一遍。

  「我知道你哪裡出問題了,你基礎樁功走偏了,」盧雄說道,「你看我給演練這一勢前二段的變化!」

  從翻肘側擊接沉肘撞擊,變化並不複雜,但見盧雄第一勢力道已是強橫,隨即卻爆發出更強橫的力量,身體側傾前去,帶動肘部如重錘轟出,勢大力沉,竟然帶出破空鳴響。

  除了兩勢變化之間沒有一絲遲滯,在第二勢沉肘撞擊之後,盧雄的身體給人更強烈的鼓漲之感,說明他將真正的殺傷力藏在第三勢變化中沒有使出來,更為難得的是盧雄並沒有使出第三勢變化,就直接收住身勢,說不出的遊刃有餘。

  好強!

  比十七叔徐武江真正要強出一截,十七叔徐武江是能使出第三勢變化,但絕沒有這麼強的殺傷力,而不要說藏有餘勢時說收就收了。

  難以想像盧雄對自身筋肉控制到何等程度,才能做如此的收入自如。

  徐懷今日蹲守崖頭,還自信那三名刺客不可能強攻上來,現在看來,只要主三人有合斗盧雄的自信跟實力,他今天真是托大了。

  刺客應該是看不透他的虛實,才沒有出手吧?

  「……」

  盧雄見徐懷竟然直接看懂鞭錘勢變化的微妙,不需要他細細講解,心裡更是驚訝,如此聰穎之人,怎麼會走偏了?

  他心裡想,就算徐武江故意不教他,這些年徐懷自己也應該琢磨明白了啊,再說徐懷背後那人就不指點?

  「我以前確實是比較笨拙,但人總有開竅的時候。」徐懷也不想誤導盧雄太多,略為含糊的解釋道。

  「哈,有些人卻是少時早慧,大時了了,」盧雄聽過不少大器晚成的故事,說道,「我筋骨已有些老了,也只能將伏蟒拳使到這一步,但伏蟒拳在軍中真正的強者手裡,還要更強一線。當然,我並不是要你看這一勢拳肘間的變化,而是要你看我的後背,特別是脊椎骨這條中線,與你練打這一勢拳路時有什麼區別……」

  盧雄虛步站住,保持鞭錘勢翻肘前的預備姿勢,讓徐懷細看:

  「伏蟒拳是以脊椎骨為根,就像巨蟒昂首時的蛇脊一般——你出拳時脊椎骨過於僵硬,想要知道藏斂,你仔細想想山中蛇蟒在草叢中將立未立時是什麼樣子,是不是有一種似曲非曲、似直非直的感覺?所以,伏蟒拳也好,伏蟒刀、伏蟒槍也好,基礎功就在這似曲非曲、似直非直、身椎為根的樁功之上。別家拳架也都有說大椎是身體大龍,道理其實都是相通的。身如龍、槍如蟒,其實身也要如蟒,只過說蟒不大好聽,才將身體比作龍蛟——龍蛟龍蟒,其實有什麼區別呢?你只要把這種感覺掌握到,也就踏入藏斂的門徑,接下來就是將這一根本融入所有的拳勢刀槍變化之中,就算是登堂入室了!」

  「……而年幼者習武,想要窺得這門樁功的堂奧是很難的。由淺入深的來說,我們要先想著頭頂之上,有股力量在提拉自己的頭顱,以便背脊能自然挺立起來,而不是用腰胯的力量強行將其挺直起來。之後還要想著似有一根巨大的蟒尾頂住自己的尾椎,也就能從底端將身體自然的撐直起來。通過兩端的『提』與『撐』,使脊椎骨直聳,這樣才能達到似曲非曲、似直非直的效果。雖然還要很多的技巧配合,如起伏勁的修練等,但從這一根本將伏蟒樁功練到一定層次,全身的氣力是否需要爆發、爆發的程度,都能更精準的進行控制,這就是藏斂。鞭錘勢等諸多拳法的變化,也就能水到渠成掌握了!」

  盧雄在伏蟒拳上浸淫多年,甚至在此拳法的初創者之上,有他自己更深的感悟。

  聽他基礎樁勢講解非常的通透,都不需要說第二遍,徐懷就完全明白,眼前跟打開一道門戶似的,窺見裡面閃爍的光芒。

  他心裡也知道,以往十七叔徐武江並非有意不跟他說這些;他神智沒有恢復,誰沒事跟他講這些?

  當然,徐懷以為十七叔徐武江他們對伏蟒拳的講解,達不到盧雄這等深度。

  好在他這個人以往笨拙是笨掘了,性格卻是堅韌異常,或者說無比傻倔。

  年幼時並不能掌握伏蟒樁勢的要領,只知道學其形,用腰胯部的筋肉將背脊繃直。

  尋常人這麼練是很難堅持多久的,身體也會有損傷。

  徐懷雖然走偏了,但他天生骨壯筋長,每日堅持時間甚至比徐心庵他們更長,十年如一日堅持下來,他練就鐵鑄一般的筋肉,骨骼也異常堅實。

  不過,倘若一直如此下去,他這輩子除了會永遠停留在打熬筋骨的層次不說,更可能到三四十歲時,身體就會因為過度損耗而迅速垮下來。

  現在既然有盧雄這位名師在,徐懷斷然不會輕易錯過機會。

  也許是前段時間腦海突然閃現那段文字記憶的意義所在,或者說是他應得的獎勵?

  徐懷是不知道接下來他要怎麼做,不想繼續被別人當憨貨,也不知道離開淮源鎮能不會闖出一番天地,但不管怎麼說,當世能有強橫一時的身手,無疑能多些籌碼跟選擇。

  伏蟒樁勢的基本動作,徐懷再熟悉不過,但要想像頭頂之上有股力量在提拉自己的頭顱?

  徐懷兩腿稍稍分開虛立,視野往遠處看去。

  河東街市還有燈火,雖然昏晦,卻還是隱約分出地平線,徐懷也沒有去想像什麼山中巨蟒,就回想盧雄使槍時那種高遠姿態,將自己的視野儘可能朝遠處昏晦的地平線看去。

  自然而然的就有一種凌然而上的感覺。

  「你悟性真高,我只是一說,你便有些掌握竅門了!」看到這一幕,盧雄都禁不住讚嘆起來,說道,「你現在背脊兩側的筋肉,是不是感覺比平時放鬆一些了?」

  「確實如此,但似乎還有不夠,蟒尾撐地又是什麼感覺?」徐懷也頗為自得,又問道。

  畢竟最基礎的伏蟒樁勢有兩處要點,此時還遠不夠好。

  「王孝成在軍中,總結諸多軍陣刀槍戰法,先創伏蟒刀、伏蟒槍,融合諸家練法所長之後,才從刀槍套路創出這一路拳法,我有幸聽他說過此拳精義,練樁功時講究一個『背椎如蟒身交泰』,你第一步做對了,交泰處應該落在這裡!」盧雄伸手在徐懷腰椎處摸索了幾下。

  徐懷感覺卻有一股奇妙的力道傳來,他的脊椎不由自主的隨著盧雄的手掌變化,作極細微的調整。

  盧雄手掌最後落處,竟然完全跟他身體的重心吻合。

  重心?

  好奇怪的字眼,但在伏蟒拳里,這一處叫「身交泰」。

  也許此時就處於「身交泰」的狀況之中,徐懷這一刻再去想像尾椎骨有蟒尾延伸出去支撐地面,完全沒有難度。

  說起來很微妙,盧雄將手掌收回去後,他的背脊也下意識的往前微微拱出,似能感受到每一塊脊椎骨似曲非曲、似直非直環環相扣起來;不再像以往像一支鐵矛似的繃直在那裡,感受不到一點曲度變化。

  這就是「身椎為根」啊!

  無論是想像頭頂有力量虛提頭顱、尾椎骨有巨尾延伸撐地,還是想像伏蟒從草叢中猙獰昂首,實際就是要讓身體的重心保證落在似曲非曲、似直似直的背脊上,然而將這一根本融入伏蟒拳及刀槍的所有變化之中,是這一整套軍陣技擊之法的基地。

  原來真就是差這一層窗戶紙沒捅破啊。

  然而盧雄心裡更是震驚:除開遠比常人高出一大截的筋骨底子,如此複雜的道理說一遍就能通曉,在徐武江等人眼裡,徐懷竟是憨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