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身如龍槍如蟒

  徐武江都想學鄧珪避開王稟主僕,徐懷午後當然也是躲在院子裡,心裡琢磨事情。

  比起王稟遇刺這事,真正震憾他內心的,還是那小段類似史書記載、在腦海間突兀閃現的文字,今日在鷹子嘴崖前竟然得到驗證。

  神智恢復過來後,他肯定不願意作為徐心庵等人眼裡的憨貨,繼續留在淮源鎮混吃等死,但在當世,他又能去哪裡,又能幹什麼?

  「吱啞!」

  徐懷蹲在前院廊下「犯傻」,聽著一聲響,院門被人從外面推開,抬頭卻見兩鬢霜白、瘦臉清矍的王稟,與他有些扭捏不安的孫女王萱探頭看進來。

  徐懷愣怔在那裡,想不透王稟突然跑過來是什麼個意思。

  「徐節級可在府上?」王稟問道。

  「十七叔去校場了,王老相公找十七叔有什麼事?」徐懷疑惑不解的盯著王稟祖孫,卻不見那「車夫」的身影。

  「徐夫人可在?」王稟問道。

  「啊?」徐懷驚訝的看著王稟,心想當世男女之防談不上多嚴厲,但你一個老頭突然跑上門來找蘇荻,似乎也不大合適吧?

  「徐懷,誰找我?」

  荻娘從後院走過來,她沒有見過王稟,遲疑的打王稟祖孫兩眼,問道,

  「這位老郎君是誰?」

  「老朽王稟見過徐夫人,」王稟微微拱手,又朝身後女孩說道,「萱兒,你自己跟徐夫人說。」

  「啊,是王老相公啊!」蘇荻斂身行禮問道,「不知小姐有什麼事情吩咐荻娘?」

  王萱美玉小臉跟喝醉酒似的走進來,從徐懷身邊經過時,頭都恨不得埋到自己的胸口裡,徐懷心裡則更困惑了。

  王萱走到廊下細聲跟蘇荻耳語幾句,聲音細得跟蚊子叫似的,徐懷就隱約聽見「有血」,嚇了一跳,忙問道:「王小姐受傷了?」

  「你這憨貨,耳朵這麼尖,怎麼不去當賊?」蘇荻瞪了他一眼,驅趕道,「滾滾滾,沒你什麼事,你陪王老相公在前院坐著!」

  蘇荻說罷就拉著女孩王萱去後院了。

  「萱兒還不足十三歲,卻已長大成人——老朽這是措手不及,驛所又沒有女眷,只能跑來救助徐夫人……」王稟站在院中,跟徐懷略作解釋。

  徐懷這才省得是怎麼回事,只能憨厚的乾笑兩聲化解尷尬。

  王稟是不想牽連太多無辜之人,但只要有些希望,他也不可能坐以待斃。

  他此時更想知道徐懷這少年在鷹子嘴崖頭所說的「他家大哥」到底是誰,眼睛盯住徐懷問道:「徐節級似乎事先並不知老朽途中會遇刺客?」

  王稟年過六旬後,身體禁不住有些佝僂,近年來又逾發清瘦,也就顯得瘦小,也就襯托得徐懷越發健碩。

  此時天寒,都還穿著厚實的襖衫,徐懷臂膀間卻給人筋肉鼓脹賁起的感覺,但他一張臉卻是白淨俊朗。

  就算沒有鷹子嘴崖前的相遇,王稟這時候見到徐懷,也很難相信他會是徐武江、徐心庵等人眼裡的「憨貨」!

  當然,他也不覺得徐武江、徐心庵等人有必要欺瞞。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十七叔卻是不知情,」徐懷看過王稟眼裡有很多的疑惑,只是低聲說道,「我也是受人所託,這幾天守在鷹子嘴給王老相公提個醒而已,卻沒有想到刺客來得不慢……」

  內心深處隱隱有著衝動,要他不要置身事外,但理智又告訴他,牽涉到這種事情里絕沒有好處,徐懷此時站在王稟面前,也只能先含糊其辭。

  王稟見徐懷眼瞳非常的明澈,確定今天諸多事都不是錯覺,低聲說道:

  「老朽原定是從蔡穎借道,經方城口去唐州的,還是盧雄擔心有事,臨時改走桐柏山道,要不然我們興許都走不到潁州就會被刺客截住了……」

  王稟這話是說他猜測刺客應該從汴京出發追上來的,要不是前面追錯方向,都不可能拖到淮源鎮。

  徐懷也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說道:「有什麼新的消息,我會去找王老相公的。」

  「王老相公,你有事找徐某?」

  徐武江得人報信說王稟找上門來,這時候匆忙從校場趕回來,看到王稟與徐懷站在前院裡,問徐懷,

  「你怎麼叫王相公在院子裡的干站著?」

  「不麻煩徐小哥——萱兒長大成人,老朽措手不及,只能跑來求助尊夫人。」王稟拱手道。

  「那恭喜王老相公了。」少女初長成總是值得賀喜之事,徐武江朝王稟行禮道。

  徐武江猜到遇匪這事不簡單,不會自尋煩惱追根究底,也就站在前院跟王稟寒暄,片刻後荻娘牽著玉臉羞紅的王萱從裡間走出來。

  王萱手裡還抓著一個錦帕小包袱,卻不知道裝了些什么女人用品,叫她都沒有勇氣抬頭看徐懷、徐武江,拽著祖父王稟的衣袖,逃也似的跑開去。

  …………

  …………

  臨近天黑,徐心庵才從河東街市趕回來,打聽到明天有幾家馬隊會駝貨去泌陽縣城,他已經約定好一家同行。

  徐懷隨徐武江、徐心庵回到宅子,荻娘提出一隻陶瓮,跟他說道:「我剛燉了點雞湯,你送去給王家小姐吃!」

  「我來去送。」徐心庵心痒痒想要將這差事接下來。

  徐武江一巴掌拍了他一記後腦勺,罵道:「你叫春的蠢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讓徐懷去送,你給我老實待著!」又跟荻娘說道,「你該操心替這兩小子說媳婦了,要是等他們學徐四虎那幾個有點臭錢就往悅紅樓跑,我是打斷他們的狗腿呢,還是打斷他們的狗腿呢!」

  陶瓮盛著滾盪的雞湯,瓮底都已經燒黑,拿草繩結成兜,徐懷提在手裡就往驛館走去。

  河東街市有客棧,驛所平時要沒有官吏過境,頗為冷清。

  這時候也不知道驛丞程益及幾名驛卒跑哪裡去了,前院公廨看不到人影,徐懷徑直去找王稟。

  驛所最外圍的圍牆頗為高聳,而內部院子之間的隔牆都是齊胸高的夯土牆,徐懷繞過驛所公廨,遠遠就看到「車夫」盧雄手裡正耍一桿長槍。

  在鷹子嘴時,徐懷看到盧雄將一柄直脊長刀橫在膝前,卻不想他還隨身攜帶長槍,猜想當時情況緊迫,他來不及將藏於車廂里的長槍取出。

  徐懷看了一會兒,便看出盧雄所使槍勢,正是徐氏族人普遍都會的伏蟒槍。

  他聽徐武江說過,這一路伏蟒槍連同族人所練的刀勢、拳腳,都是他父親徐武宣等人早年從軍中帶回桐柏山傳開來的。

  看到盧雄也使這路槍勢,徐懷心想他曾從過軍?

  而再看下去,徐懷看得出盧雄手裡的這路伏蟒槍,跟十七叔他們還是有所區別。

  就見盧雄使槍時視線高遠,卻始終有一分注意力落在移動的槍尖,長槍每一勢劈抽、攢刺、撥打,不像十七叔他們使槍行雲流水,顯得特拖泥帶水,卻有著特定的節奏。

  再看盧雄腳下小心翼翼的蹚地,步伐又慢又小,有釘刺倒插在地上,稍不留神就會戳中腳底板似的。

  然而隨著槍路的變化,盧雄略有些佝僂的身姿,卻像潮汐涌動般在鼓縮起脹。

  徐懷以往習武,以練力、打熬筋骨為主,不涉及複雜的拳腳及刀槍套路,騎射功夫也很一般,但神智恢復過後來,眼力卻大異以往。

  他能看得出盧雄在伏蟒槍上的造詣,實則比十七叔他們更為高明,盧雄看似遲滯的身形,卻藏斂著難以想像的勁力,而一旦爆發,必然就有山崩海嘯之勢,將身前之敵的防守摧枯拉朽般打潰,奪其性命。

  徐懷想到在鷹子嘴裡第一眼看到盧雄時的那種感覺,這一刻更為鮮明,盧雄手裡的長槍,就像一頭藏在草叢深處的毒蟒,僅僅沒有勁敵站在他的身前,才顯得呆滯。

  這才是真實的伏蟒槍?

  盧雄早就注意到徐懷了,卻是等這一套伏蟒槍使完才停下手來。

  徐懷這時候手提陶瓮走近過去,盧雄隔著矮牆說道:「我這一路伏蟒槍,講究身如龍,槍如蟒,乃是軍中慣使的槍勢,徐小哥也練過吧?」

  「這路槍勢看十七叔他們經常使,我手腳笨拙,卻使不好。」徐懷據實說道。

  除了王稟午後跟徐懷又碰過面外,盧雄也不相信徐懷是憨貨,但徐懷身形卻又有幾分僵滯,像是習武走岔了路子。

  盧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卻不妨礙他多說幾句:

  「伏蟒槍說開了,卻也沒有太精妙的地方,作為軍陣槍路,兇猛之餘主要講究一個『藏斂』——」

  「藏斂?」

  徐懷這一個多月來,也清楚以往習武太過表面,路子有些走岔,但武學義理這事,卻不是他自己琢磨,就能想通透的。

  盧雄深入淺出的說道:「在戰場上面對的敵人成百上千,特別複雜的槍勢沒有施展的餘地,不知藏斂,就算有真龍之力,又能堅持多久?所以說,在有限的騰挪空間裡,儘可能省力有效的將敵卒斬殺馬下,便是伏蟒槍的精髓。伏蟒槍講究的是一個『伏』字,『伏』字拆開來是『人』與『犬』,從本意上講,是人要像犬一樣匍匐在地,以伺機而行動,根本就是『藏斂』、『藏匿』,不是『降伏』。伏蟒刀、伏蟒槍以及伏蟒拳都同出一源,道理也是相通的——我看你站鷹子嘴崖頭握持柴刀的樣子,應該學過伏蟒刀吧?」

  「……」

  從這一番議論,徐懷就知道盧雄在伏蟒槍上的造詣,比十七叔徐武江他們更高,也不扭扭捏捏,直接問道,「敢問盧爺,藏斂之法要怎樣才能修練入門呢?」

  盧雄心裡也有很多疑問,說道:「伏蟒槍的藏斂法就蘊含在基礎拳勢樁功之中,你應該都有練過,但我看你身形僵滯,似乎是練偏了——這會兒不早了,你夜裡要是能過來,我再仔細說給你聽……」

  「好咧,」徐懷心想他今天捲入這樣的是非中,收點好處才不冤,說定夜深人靜之後過來聽盧雄講解伏蟒樁功,將陶瓮隔著矮牆遞過去,說道,「這是十七嬸煨給王萱小姐的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