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伯求、崔蛤蟆、張丑三人莊子相近,所以並轡而行。
行了大約兩里,崔蛤蟆終於忍不住,回頭示意伴當止步,拉開距離,對何伯求說道:「大哥,俺剛剛想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何伯求面色沉凝,微微點頭:「我曉得。」
「不,你不曉得利害。」崔蛤蟆搖頭嘆氣:「今日這形勢,總歸會有人服軟,但你又何必出這個頭呢?那兩個女真人來幹這事不好嗎?」
張丑也插話:「是啊大哥,你是長者,平日裡明白的緊,怎麼今日就糊塗了呢?天下形勢混沌,大金窮兵黷武,已經有了亡國氣象,宋人又在北伐,如果……俺是說如果,宋人真的能成,那些女真人自然沒有好結果,可咱們漢兒,卻不見得會落魄。」
何伯求勒住馬韁,抬眼望天片刻卻是扭頭反問:「你們真以為宋人能成事?」
張丑的手在馬脖子上輕拍兩下,有些焦躁的說道:「關鍵不在於宋人能不能成事,關鍵是咱們有得選,何必與那些只能一條路走到黑的胡人較勁?」
「若是陛下南征失敗,北地大亂,宋人或者耿賊占據沂州,以你今日首倡之舉是要將你視為仇敵的。」
何伯求搖頭以對:「我是不會投向宋人的。」
崔蛤蟆與張丑更加氣急,卻又莫名的有些沮喪。
「你們二人都是遼東漢人,大約十年前才搬遷到山東來的,是嗎?」
還沒有等兩人再勸,何伯求已經搶先詢問。
崔蛤蟆與張丑對視一眼,紛紛點頭。
崔蛤蟆:「俺是十二年前,阿丑是十年前,當時俺們初來乍到,天時地理全是一抹黑,官家都不管俺們,全靠大哥你伸出援手,先送種子再送耕牛,又手把手教俺們種莊稼識墒情,俺們才能立足於此。
這些恩情俺們崔家莊認,他們張家莊也認。俺和阿丑都曉得大哥你有長者之風,如同父兄親人。正因為如此,俺們才不願看你自斷後路!」
何伯求擺了擺手:「往事不要再提,山東太亂,需要鄰居互相守望,此事我也是有私心的。」
頓了頓,何伯求的語氣變得誠懇,對兩名遼東漢兒說道:「可我也曾有過如父如兄的兄長,也曾有過推心置腹的好友,你可知道他們此時在哪裡?」
見兩人面露疑惑,何伯求指了指莊子的方向:「你們可曾想過,你們搬來的時候,為什麼這兩片莊子全是荒廢的?」
崔蛤蟆撫著馬鬃:「聽說是因為造反而被族誅了。」
何伯求繼續點頭:「這兩個莊子以前喚作大龐莊與小龐莊,莊主分別是龐會名與龐戶,他們是我的兄長、是我的友人、是我的知己。」
「二十一年前,宋國北伐,聲勢浩大,宋將岳飛攻入中原腹地,派遣部將四面聯絡,以作聯結河朔。當時來到此地的,是出身山東乘氏的李寶。」何伯求見二人面露深思,繼續解釋道:「哦,李寶這個名字你們可能不太熟,他正是潑李三。」
崔蛤蟆與張丑恍然大悟。
當初岳飛北伐時,李寶就在山東配合,招募抗金起義軍,襲擊金國軍隊,聲勢鬧得無比巨大,哪怕在二十年後,潑李三的名號也還是有人知曉。
何伯求繼續說著,語氣中多了幾分蕭索:「我那兩位兄長見北伐局勢一片大好,聽了那李寶的鬼話,起兵造反,奪下臨沂,掐斷了沂水通航。我當時卻是怯懦膽小,再加上確實不敢拿全莊子人性命去犯險,也就按兵不動了。」
「原本我想著,梁王(完顏兀朮)先被劉錡敗於順昌,又被岳飛敗於郾城,大金國氣數將盡。山東這邊,又有兩位兄長出兵占據臨沂,山東東路大事可定。我作一富家翁,守門犬即可,何必成就什麼事業呢?」
「卻誰成想,這一念之差,竟然是生死相隔。」
何伯求突然激動起來:「宋人竟然撤軍了!」
他的聲調變高,如同咆哮:「趙構那狗娘養的,竟然他娘的撤軍了!」
張丑被嚇了一跳,此時雖然已經在城外官道,可四周還是有行人的,何伯求這一聲喊,著實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他們在張丑等人的逼視下,又迅速狼狽離開。
何伯求不管不顧,繼續激憤言道:「岳飛那廝不是英雄,李寶那廝也不是好漢,他們不曾想過,我們頭頂香盆,運送糧草,這些都是金人知曉的,現在他們撤兵而去,我們如何能活啊?!」
「我得知消息後,就知道大事不妙,一邊通知我那二位兄長趕緊離開臨沂城,一邊藏匿龐氏家眷。但已經來不及了,大金反應過來後,臨沂城被攻破,除了少數被我送到南方的大小龐莊的莊戶,其餘人被斬盡殺絕。」
說罷,何伯求喘息粗重,等了好一會兒才恢復平靜,繼續緩緩言道:「宋金議和後,我伏低做小,終於又獲得大金的信任,幾年後,我才敢去宋地尋訪曾經的大小龐莊莊戶。原本我想著,宋國對待有功之臣,就算不能使他們大富大貴,也應該劃出幾畝薄田,讓他們自耕自足。」
「可誰成想……誰成想他們竟然已經淪為僕人奴婢!他們的父兄子弟為了宋國捨生忘死,但宋國卻說他們是北人,自當『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南方不能有尺寸之地供給,既然他們不願意北歸,就發賣他們當了奴僕!」
何伯求深吸一口氣,充滿血絲的眼睛看向張丑與崔蛤蟆:「他們就這樣,成了奴僕!」
「從那時起,我就想明白了一件事。千萬不要與宋國一條心。如西夏、故遼、大金一般的仇讎,宋國會當祖爺爺供著;如宗澤、岳飛或我那兩位龐氏兄長,卻會隨意虐待凌辱。」
「我還敢這麼說,今日來北伐的這伙子宋人,外加可能投靠宋國的耿賊,哪怕他們能奪取沂州,乃至奪取山東,將咱們扒皮抽筋碎屍萬段,立下不世之功,也不會有好下場。趙構那廝與那小朝廷上的袞袞諸公肯定不會放過他們的。」
崔蛤蟆目瞪口呆,張醜臉頰抽動,俱是訥訥難言。
將埋藏在心底二十年的話一口氣吐出後,何伯求在馬上閉眼,平復心情,良久之後才扭頭對二人說道:「既然你們視我為長者,那我也明言。我從來只是個守戶犬而已,大金在這裡,我就為大金盡忠;若有一日中原有豪傑平定天下,向他效命也無妨。但我絕不會投降宋國,那種屈辱,哪裡是人可以接受的呢?」
崔蛤蟆與張丑二人沉默點頭,又同時一拱手,帶著伴當向自家莊子奔去。
然而張丑卻沒有直接回莊子,而是從莊子側面繞了一圈,換了身衣服,又回到了州府。
府衙之內,仆散達摩依舊握著佛珠,在池塘上的迴廊上定定望著水中的魚兒,身側還有一名宮裝婦人與一名披掛整齊的甲士。
張丑認得這二人正是仆散太守的妻室王夫人與內侄王雄矣,更知道這兩人算是仆散達摩的貼己人外加智囊,所以根本不敢怠慢,直接拱手行禮,口稱夫人、將軍。
見仆散達摩正冷冷看著自己,張丑不敢怠慢,將幾人言行一五一十的說了個清楚。
聽罷,仆散達摩淡淡說道:「這麼說,何伯求心思堅定,崔蛤蟆首鼠兩端,夾谷壽與術虎阿里倒是簡單,純粹是被武力壓服起了畏懼之心。」
「阿郎,這也說不準。」王夫人掩口笑道:「人人皆想求生,如崔蛤蟆般留條後路,如夾谷壽與術虎阿里生了畏懼皆是人之常情。反觀何伯求,就顯得有些虛偽,須知過猶不及。」
仆散達摩沉默不語。
王夫人繼續出言:「可反過來說,何伯求畢竟有此經歷,不僅第一個站出來維護阿郎,更是穩住了其餘幾家的心思,若他是叛賊,其他人又是什麼東西呢?而這張丑張三郎果真那麼穩妥嗎?他有沒有添油加醋或者隱瞞不報呢?」
張醜聞言卻只是額頭冒汗,卻沒有多餘反應,甚至連臉色都沒變。
仆散達摩笑道:「照夫人這麼說,豈不是人人都信不過了?」
王夫人卻是肅然點頭:「確實如此,莫說阿郎信不過他們,他們互相也信不過,同樣也信不過阿郎。沂州看起來有兵有糧,卻是上下生分人人生疑的場面,如同外表華麗,內里卻已腐朽的屋舍,偏偏天降大雪,說不得明日就會被壓得垮塌。」
張丑終於勉力出言:「夫人過於看得起宋賊與耿賊了吧。」
王夫人瞥了張丑一眼:「耿賊或宋賊只是一片雪花而已,真正的大雪,卻是陛下的德政啊!」
仆散達摩搖頭:「夫人慎言,你們漢人文華一等一,卻不曉得世間萬事,在底層終究是要訴諸武力。大金的萬里疆域不是施行仁政得來的,而是一次又一次衝殺而來的。陛下是這麼想的,我也是真麼想的。只要能打勝仗,內外各方都能服膺,萬事自然也能平定,對國家如此,對沂州同樣如此。」
王夫人默然不語,她需要在別人面前為自家夫君留顏面,但她畢竟胸有韜略,有心想問一下仆散達摩,內外生疑,上下驚懼的情況下,無論陛下還是太守,真的能做成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