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弒君者
敖嬰從未見過謝真這樣的怪胎。
若說他是善人,便是天大笑話。
他一劍殺了怨鬼嶺十四頭洞天大妖,打得自己祭煉鮮血,催動秘寶逃命。
若說他是惡人。
敖嬰行走妖域這麼多年,遇見無數混蛋,唯獨他未曾「落井下石」。
正人君子?
先前龍文大陣對峙,他毫不在意所謂的「大義」,當著妖族的面,要滅殺人族天驕。
卑鄙小人?
更算不上,他所行所為,都當得起坦蕩。
「你踏入這裡———是為了什麼?」
敖嬰把腦海中雜念全都摒去,她神色複雜地看著眼前少年。
她逃入此地。
一是為了躲避鳩王爺追殺,二是為了能夠煉化【鳳眸】。
那些人族逃入此地。
只是為了逃命。
可這謝真,仔細回想,從一開始初遇,這傢伙就不在「北狩」範圍之中———-敖嬰吞魂之時知曉了此次北狩發生的意外,謝真搭乘的那艘雲船意外墜落,按理來說,他不該來到這裡。
但怨鬼嶺相遇之時,謝真便好像已經有了「終點」。
謝玄衣輕聲道:「一顆果子。」
「一顆果子?」
這個回答出乎敖嬰意料。
這是什麼樣的果子,是道果,是靈寶,還是?
她沉默了半響,認真說道:「若是這裡只有死人,沒有果子呢?」
這世上的路,終有盡頭。
兩人走在漫長狹窄的山縫之中,前方似乎有淡淡的微光亮著。
很快,就會抵達屍山的盡頭。
「那便沒有。」
謝玄衣的語氣很輕。
敖嬰更加惘然。
她能從這少年的劍意之中感受到無雙銳氣-—--」-不管謝真到底是何身份,想來他在北狩之前就篤定了此地有一樁大機緣,大造化,於是孤身前來。
可若是空手而歸,難道謝真也並不在乎麼?
.
謝玄衣沉默前行。
他當然是在乎的。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得到那枚神明果。
但是他與神明果之間的關係,又並非是敖嬰所想的那麼簡單,尋常修士想要得到造化,不過是想一步登上青天。
但謝玄衣不一樣。
與其說,催動他前行至此的,是「神明果」的誘惑———
不如說,是他想要證明自己的執念。
或者說,是修行第二條劍道的渴望————
前一世,先天有缺,導致他在劍道修行之上留下了遺憾。
若是能夠得到一枚神明果,便可以彌補這道先天殘留的缺陷。
對謝玄衣而言。
神明果的意義,僅此而已。
「跳井的時候,你往下看了嗎?」
謝玄衣忽然回過頭來,問了這麼一句。
敖嬰了一下。
這一路走來,都是她在打聽謝真消息,旁敲側擊,想從這少年口中套出一些信息。
這還是謝真第一次問她。
「自然是看了的。」
敖嬰神色有些困惑,道:「怎麼,這井中有什麼?」
謝玄衣挑了挑眉:「你看見了什麼?」
「一口井而已。」
敖嬰平靜道:「我什麼都沒看到。」
」」......
謝玄衣陷入短暫的沉默之中,他凝視著敖嬰的面頰,第一次如此細緻地打量這個妖女。珊蠻留下的那枚玉簡提到,這口大月井可以倒映出人心最深處的渴望,每個人都能夠在對視之時,直面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欲望」。
若是什麼都沒看見。
便意味著,無欲無求。
這是佛門至高的境界,謝玄衣聽說只有鳳毛麟角的高僧才能抵達「無欲無求」之境,但當年他走遍南離,拜訪無數佛寺,也沒有遇到真正「無欲無求」的聖人。
這麼多年。
謝玄衣見過的,無欲無求之人,只有「死人」!
這妖女偷竊熾翎城秘寶,一路南下逃亡,哪裡有半點無欲無求的樣子?
「你——..這麼看著我作甚?」」
敖嬰被謝真目光盯著,有些不太自在,面頰稍稍泛起一抹紅暈,整個人情不自禁微微向後退了一步。
這少年劍意太過強盛。
哪怕只是被凝視,也有種如芒在背的針刺之感。
「沒什麼。」
謝玄衣神色如常,心湖卻有數念閃逝掠過。
他將目光從敖嬰身上掠過,加快腳步,走出屍山。
敖嬰緊隨其後。
兩人沉默地站在屍山出口,抬頭望著這座巍峨絢爛到有些不太真實的畫面。
劍氣在頭頂繚繞,化為大日,將前方漆黑天幕撕開,露出如山一般的高階,以及聶立在高山之巔的宏偉王座,離開屍山之後,道則的壓迫感變得更加強大,高懸的劍氣光火如夕陽緩緩墜落,餘暉散落在王座之上,隱約可以看見,一道枯瘦身影陷坐其中,披著寬大龍袍,頭戴赤金王冠。
但令人驚然的是——
一桿長槍,貫穿這尊王座,將男人釘「死」在王座之上。
王座之下。
聶立著四尊巨大銀白巨像。
這四尊銀像,持握刀劍槍弓,它們本該寶相威嚴,鎮守此地,但漫長歲月過去,它們已經生鏽,已經腐爛,底座沾染鮮血,看上去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血戰---有些銀像斷去了手臂,有些則是斷去了頭顱。
「這—————」
敖嬰神色震撼,接受著這一幕帶來的巨大視覺衝擊。
謝玄衣眯起雙眼。
他知道—大月國的君主魔下,有四位驍勇善戰的大將!
此刻聶立在王座之下的銀白聖像,便恰好是四尊!
刀,劍,槍,弓!
這正好對應了古戰場幻夢之中,那些千夫長馳騁沙場,狩獵妖龍之時所使用的兵器!
大月國的鐵騎,都是由這四位大將培養出來的,他們是元帝的左膀右臂,是這古國最為強大的戰力可如今。
他們手中的兵器,卻指向了王座之上的君王。
這是在做什麼,一目了然——
劍氣光火在遠古道則的壓迫下一點一點熄滅,這絢爛璀璨的王座依舊聶立於千百台階之上,高山之巔的瘋狂景象卻逐漸變得黯淡,光火熄滅之後這座坐落於屍山盡頭之後的大殿便顯得更加癲狂,灰暗的霧氣重新籠罩此地,站在四尊靜止的銀白巨像腳下,仰望那高高在上的王座,即便是千年之後,萬物寂滅,依舊讓人心頭感受到了難言的壓抑與絕望。
敖嬰聲音有些沙啞:「他們這是要—弒君?」
「弒君————
這兩個字。
落在謝玄衣耳中,有種別樣的荒唐感覺。
謝玄衣看著這四尊巨大銀像,心湖湧現出複雜情緒。
「這些人,全都死了麼?」
敖嬰微微扭頭,在漆黑大殿的另外一處,她看到了一顆如小山般的高聳頭顱—--那本該是持劍大將的頭顱。
那尊銀像沖在最前方,最接近王座。
所以死得也最慘烈,頭顱被削去,整具身軀也浮現密密麻麻的裂紋,仿佛隨時都可能崩塌破碎其他三尊銀像。
也都相差無幾。
只有那位持槍者,在大殿最後方,擺出了投擲動作。
那杆長槍跨越了數千高階,也跨越了君主與臣子的距離,洞破虛空,刺穿王座,將元帝釘在其上.....
敖嬰默默感受著這尊寂滅王座所散發出的殺意,呢喃開口:「這場戰爭的結局,似乎很慘澹——.·
劍氣光火徹底熄滅。
一片漆黑之中,遠方某座銀白巨像的底座,似乎泛著淡淡的光澤。
便在此時。
一道很輕的聲音,忽然響起。
「這場戰爭的確很慘澹,但結局卻是好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當一個人被逼上絕路,退無可退之時,便會得到上天的眷顧。」
這道聲音,如春風一般,直接拂過心湖。
敖嬰瞳孔收縮。
那是一縷銀白的光火,游曳在擲槍大將的巨大底座之下,逐漸凝成一道飄忽不定的身形。
「退後。」
謝玄衣將青鯉放下,護在身後,向前一步,展開劍氣,籠罩三丈範圍。
眉心金芒閃爍,沉皰進發劍鳴!
他面無表情,注視著這道銀白身形·
這不是離魅。
而是一道留有意識的神念殘影。
正如玄水洞天那些聖賢留下的神念,這樣的殘影,根據主人生前實力,會留存不同程度的意志,思維。
甚至還可以動用道則。
「別擔心,我離不開這鑄座—.」
那道銀白神念,逐漸凝形,他披著染血的甲冑,整個人面容模糊,神念被漫長歲月侵蝕,已經有了消散跡象,但隱約能夠看出,他的面容帶著笑意,渾身散發著溫柔平和的氣息。
他向前踏了數步,仿佛是為了證明,自己就被某道鎖禁——」
這縷銀白輝光,飄搖在鑄座方圓數丈範圍。
這縷輝光。
離開鑄座,便迅速黯淡。
下一剎,踏出數步的神念殘影,被拉回鑄座之下。
這縷殘念,不再前行,而是就這麼施施然坐在了大殿台階之前,面對謝玄衣和敖嬰。
「吾名鍾吾,乃是大月國四將的僅存者。」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鑄座上方。
悠悠長階。
巍巍皇權。
被這杆長槍刺穿。
銀甲男人看著那支離破碎的王座,以及從王座上流淌而下,已經乾涸的皇血。
他臉上的笑意更多了一些。
此刻的聲音,帶著些許癲狂,還有些許得意。
「你們·———」也可以稱呼我「弒君者」。」
(今日還有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