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野草春風
要賭,就賭大的!
謝玄衣知道,方圓坊在自己身上押了重注。
他注視著雪主,看到後者的反應之後,更是確信了這一點。
「小謝山主,想說什麼?」
雪主輕嘆一聲。
「我不好奇雪姑娘背後的大坊主身份。」
謝玄衣微笑道:「知曉同為盟友,便已足夠。既然他希望我奪得魁首,未來證道陽神,那麼自然應該清楚———·種因得因,種果得果這個道理。」
雪主沉聲道:「小謝山主需要方圓坊做些什麼?」
「此次北狩,兇險難料。」
謝玄衣輕聲道:「我需要方圓坊為我準備一些物事。」
他取出早就準備好的玉簡。
雪主證了證,神色複雜,接過玉簡。
上次彩璞城見面,她還不敢確定,謝真是否會和自己合作-—-如今來看,這是早就等著自己登門了。
玉簡里都是一些珍稀材料。
這些大多是用來鑄造陣紋,締造符篆所用。
「小謝山主還會結陣?」
雪主收下玉簡,感覺渾身輕鬆,謝真表態之後,她的任務便也算是完成。
她最怕的,是方圓坊押注,這份好意,謝真只是心領,並不接受。
一飲一啄,皆有天定。
如今謝真主動開口索要這些材料,便算是站在了同一戰線,未來橫掃諸敵,登頂陽神,方圓坊自然也會收到一份巨大的氣運反哺!
「畢竟在書樓修行。」
謝玄衣淡淡道:「多少會一些微薄之術。」
雪主看出了謝真的防備之意,笑著開口:「我的意思是,需要將這些材料直接煉成符篆麼?」
「不必了。」
謝玄衣搖了搖頭,拒絕了這個好意。
他知道,在雪主眼中,自己索要這些符陣紋材料,很可能是為了應對諸敵。
但謝玄衣其實是為了「神明果」而要!
雪山那座洞天秘境,被金剛道則包裹,尋常修行者想要踏入其中,需要承受巨大壓力——-那座洞天秘境不知有多少兇險,需要耗費多少符篆陣紋,才能橫渡秘境虛空,抵達最終果實成熟的彼岸!
「再過十數日,北狩便將開啟。」
雪主鄭重說道:「這些材料會在北狩之前,準備齊全,由我親自送到您的府上。」
謝玄衣不再客氣:「那就有勞了。」
北狩在即,大褚皇城近十年來前所未有的熱鬧。
大褚四境的宗門,世家,紛紛趕往皇城。
大世之爭,氣運之爭。
誰都想在北狩之中,成就功名當年謝玄衣狩得凰血大妖,之後步步高升,斬獲天驕榜首,登頂劍魁,歷歷在目。
「青州百花谷也會參與此次北狩!」
「西境乾天宮聖子,也來到皇城了!」
「道門太上齋的道子,玉清齋的仙子也來了—-據說此次北狩,道門七齋來了三齋!」」
「如此來看。」
「大穗劍修似乎是真有些沒落了,此次北狩,只來了蓮花峰一山,謝真一人———」
「噓!聲!」
「那謝真是何許暴戾之人,你難道不知道?前些日子,武宗林諭向他問拳,他藉機發難,將林家都送入了地牢之中,據說他和元繼謨乃是摯友,曾經是皇城司的暗子,專門為皇族做事——」
謝玄衣坐在茶樓雅間,微微打開一線木窗,聽著街巷裡的傳聞流言,神色有些複雜。
陳鏡玄坐在對面,聽著這些離譜傳聞,感慨問道:「你不生氣?」
「生氣?」
謝玄衣搖了搖頭。
他淡淡道:「有什麼可生氣的?「
他進入皇城,才多久?
滿城流言語,已將他描繪得十惡不赦。
最荒唐的是.·...他竟然成了元繼謨的摯友。
「俗世之中,絕大部分人,都只是凡人。」
陳鏡玄微微垂眸,呢喃說道:「修行者自翊『仙家」,將凡俗比作『蟻」,其實這個比喻倒也不算誇張———-無需陽神陰神,只要修成一座洞天,便是真真正正的仙凡之隔。」
一位洞天境修士,便可以屠盡一座滿是凡俗的城池。
鐵騎沖陣,雖然可以將其斬殺——-但需要藉助大陣,封鎖天地氣機如此一來,便還是仙家鬥法,
「在這座王朝,凡俗之所以能夠『活著』,便是因為他們能夠提供香火,氣運。」
陳鏡玄坐在茶樓的最高點,俯視著皇城裡的蒼生。
他的眼神有悲憫,也有不忍。
「陽神境的晉升,需要天時地利人和,若是能夠受萬人敬仰,汲取大量氣運,那麼這個晉升過程———.就會相對容易許多。」
游海王想要晉昇陽神,選擇了最冷酷鐵血的方式!
潮祭鯉潮城,強行汲取生靈命數,為自己所用!
在大褚王朝,這是鐵律所不容的禁忌之事。
但放在妖國。
為了晉升大尊,犧牲數萬妖靈生命,實在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弱肉強食,便是這個世界烙刻在每個生靈骨子裡的規矩。
只不過人族,用了無數規則,將這條鐵律保護起來「在皇城的『至高者」眼中,凡俗是水,他們是船。如果沒有了凡俗,那麼他們的統治也就失去了意義。」
陳鏡玄緩緩道:「如此一來--」-作為香火,作為江水,凡人能看見的,能聽見的,便也都是『至高者」希望他們看見,聽見的。」
「你說了這麼多,無非是想說,凡俗皆是愚昧。」
謝玄衣罕見地耐心聽完這些話,然後給出結論。
「——·凡俗大多愚昧。」
陳鏡玄搖了搖頭,更正道:「總有特別例子,即便那些天人,開竅修行之前,也只是凡俗一員。」
「所以你不用擔心,他們今日畏懼你,誹謗你,只是暫時的———」
小國師俯瞰著這些人,同情地說:「皇城有許多風風雨雨,這些年街巷青石的青苔,都換了一茬又一茬,過些日子,要不了多久,他們便會忘記你。」
「原來你約我在這見面,只是想安慰我?」
謝玄衣笑了。
「書樓這些日子,遇到了些棘手的麻煩。」
陳鏡玄也笑了,道:「很抱歉,未能在前些日子,幫你佐證清白—-林家之案和北郡世家的梁子,大概只能等北狩結束之後再來解開。不過那些人也不傻,他們不會被元繼謨平白無故當劍使。」
「不必對我道歉。」
謝玄衣搖了搖頭,平靜說道:「林家之案,我不在乎。書樓願意給謝某一個身份,謝某便已經感恩戴德了·———這種小事,哪裡需要你來出面?」
小國師啞然。
兩人坐在茶樓的春光里,默默飲著茶水。
「我還以為,你平日裡只會待在書樓。」
許久之後,謝玄衣主動打破了這份平靜:「先前聽笨——-姜大人說,這些年,你幾乎從未離開過書樓半步。」
「其實從笨虎口中所說的,那些關於我的話,只能信一半。」
陳鏡玄笑著說道:「畢竟,讓他知道我全部的一切,實在是太可怕的事情。」
正如先前所言的以上馭下之道,
姜奇虎在書樓行事,他所看到的,聽到的,大多是陳鏡玄讓他看到的,聽到的。
這倒不是惡劣的「欺騙」。
而是他實在太過剛直,容易被秦百煌套話。
如果陳鏡玄不防著姜奇虎一些,那麼要不了多久,皇城就會流行第二本傳記故事,書樓軼事。
「說什麼仙凡有別,其實也是幌子。」
陳鏡玄感慨道:「這套高高在上的謊言,騙得了別人,騙不過自己—-問心劫,問道劫,天人劫,哪一劫不是凡俗眾生要渡的劫?修行者一樣有七情六慾,成了監天者,成了新國師,一樣會想要找到『活著』的意義。」
謝玄衣挑了挑眉:「所以你也不是一直待在書樓?」
在他印象中。
陳鏡玄是一個很「靜」的人,像是一塊堅韌的石頭。
在一個地方落下,便可以長長久久地紮根。
「只是為了更好的『活著』。
陳鏡玄笑道:「我喜歡在這個地方,看陽光,看大雨,看風雪。」
這個樣子,已經過去了十年。
「那你想過離開皇城嗎?」
謝玄衣注視著小國師的雙眼,無意間拋出一個問題。
陳鏡玄沉默數息,搖了搖頭。
「這世界很大,遠不止一座大褚皇城。」
謝玄衣輕聲笑了笑:「如果我是你,我應該常出去走走,不僅僅是看這世界,也是看這眾生。
除了光風雪雨,這世上總有些人,是你應該去見的。」
?
此言一出。
茶樓再次陷入靜默。
這一次,是由陳鏡玄打破平靜。
「對了——·此次請你相見,還有一事。」
小國師避開了先前謝玄衣所提到的那個話題。
他笑了笑,抬起袖袍,輕輕一揮。
刷!
桌案之上,多出了一把漆黑狹長的物事。
這是一把傘。
不.———-準確來說,這是一把劍,一把包裹在傘鞘中的劍。
謝玄衣目光牢牢吸引在傘鞘之上。
這傘鞘刻著一朵朵漆黑蓮花烙紋,還夾雜著斑駁纖細的霜白雪痕。
若干年前。
煉器司秦百煌想要煉製【千機傘】,當時謝玄衣軟硬兼施,想要逼迫秦百煌給自己煉出一把劍鞘!
但後者死活不肯答應,此事只能作罷。
「鏘」的一聲!
陳鏡玄輕輕按住傘鞘,發力將劍身拔出,展示此劍鋒芒銀亮白芒,頓時照耀整片天地。
很久沒看到這麼令人心神搖曳的劍器了。
謝玄衣有些恍惚,深吸兩口氣,他心湖才平靜下來,故作懵懂:「這是-?」
「千機傘還未問世。」
陳鏡玄柔聲說道:「你師尊當年提了個很好的建議,秦百煌採納了,用劍身作為傘骨,用傘身作為劍鞘。這是煉器司的第一件『成品』,本該送到蓮花峰,但正好你在皇城,便正好交到你手上。」
謝玄衣心情複雜到了極點。
他看著眼前男人,不知該說什麼。
但小國師只是溫和笑著,將傘與劍,推到面前少年身前。
謝玄衣看著推到自己面前的傘鞘,劍身。
他搖了搖頭,道:「無功不受祿。這禮我不能收。」
上次他收下了眾生相。
這次。
陳鏡玄又送來了千機傘改的劍器。
「此次北狩,總需要一把趁手兵器。」
小國師苦口婆心說道:「聽說你如今乃是金身境,想必第二條劍道——正需要它。」
見謝玄衣不為所動。
小國師長嘆一聲:「放心,不是什麼值錢東西。如果你不收,秦百煌不知要送給誰去,煉器司那幫傢伙們都是一身臭毛病,鑄出來的東西,要麼當寶貝一樣供著,要麼當廢鐵丟了。」
「.你也不希望這把劍,轉頭就被丟到角落裡吧?」
後面這句話,起到了作用。
謝玄衣面露無奈之色,他僅僅只是注視著眼前的傘,劍。
還未伸手。
那傘劍便產生了共鳴。
這把劍鞘,仿佛已經有了靈智,微微震顫,便將劍器盪出一片片輕鳴之聲。
片刻之後。
謝玄衣終是輕嘆一聲,伸手握住了傘劍,
「主要是劍鞘珍貴,乃是【千機傘】雛胚,可隨神念心意變換。」
小國師見狀笑了,溫聲說道:「我從煉器司那隨意拿了把劍,正好可以合住-—」-這把劍的名字叫做『野草』,但劍鞘還未起名。」
謝玄衣搖了搖頭。
他哪裡不知道,陳鏡玄是在騙自己。
無論是劍,還是劍鞘,都鑄造極其用心,隔著數尺,都能感受到逼仄的鋒芒!
他握住長劍,插入鞘中。
拔出,便是連綿不絕的轟鳴。
這雅間被符篆圍住,依舊盪出陣陣劍氣長鳴!
謝玄衣看出來了,這劍鞘的確更貴重些——-」-脫離「野草」,依舊可以合住其他劍器,哪怕是自己的「沉」!
這劍鞘,分明就是為了十年前的自己,專門定做!
如今,換了一種方式,送到了自己手上。
小國師笑著問道:「給劍鞘起個名字?」
謝玄衣猶豫了一下,誠懇推脫:「這不太好吧————-謝某不太擅長起名。」
但在陳鏡玄的再三勸阻之下,實在不過,
謝玄衣陷入沉吟。
他凝視著劍鞘。
這劍鞘之上,雕琢著蓮花。
蓮花之間,又摻雜霜白色的細雪,以及被細雪染白的草葉。
思許久之後,謝玄衣心中有了答案。
他認真說道:「不如就叫·——·春風?」
「真是好—.」
早就準備好了讚許之詞的小國師,臉上笑意頓時僵硬,他神色古怪地看著這把劍鞘,重新端詳了一下,問道:「真是好奇怪的名字,為什麼叫春風?」
這劍鞘上有蓮花,有雪花,有草葉。
唯獨不見春風。
謝玄衣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他只是默默推開木窗。
冬去春來,枯雪消融,滿城柳絮,比雪更白。
若無春風,何來向死而生?
落花時節。
不見春風,但又處處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