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心魔,謝玄衣(下)

  第100章 心魔,謝玄衣(下)

  「咚」的一聲!

  整個世界歸於死寂,這聲音像是魚兒砸破冰面的墜湖之聲,也像是心臟停止跳動的最後一道鼓聲。

  謝玄衣注視著那個遠去的「自己」。

  這是他第一次直面心魔。

  神魂劇痛在此刻抵達了巔峰,腦袋裡仿佛刺入了一把刀子,狠狠攪動!

  「唔。」

  謝玄衣用力按著額首。

  這種痛苦無法用言語形容,無數切碎的回憶在心湖中翻滾。

  當年墜入北海的畫面。

  忽然強硬且蠻橫地插入腦海。

  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自己是勝出的那一個,還是失敗墜湖的那一個——」

  深深墜入心湖的「心魔」,早已沒了身影。

  但雪白湖面上卻是忽然生出了無數漣漪,圍繞著謝玄衣旋轉,緊接著一雙雙蒼白之手伸出,

  住了謝玄衣的衣領,衣袖。

  他咬著牙望湖面看去。

  這一雙雙手,都是當年墜入北海的「自己」。

  它們拼命向著湖面掙扎,拼命想將自己拽入死海之中。

  心魔,便是修行者內心最恐懼的東西。

  它們從來就沒有生命。

  所以.

  它們不會死。

  「你們—·

  謝玄衣看著這一張張蒼白面孔,輕聲笑了笑,道:「是想拉我下去,再體驗一次死亡麼?」

  沉默片刻之後。

  他不再對抗,而是任憑這一雙雙手發力,將他拽下。

  熟悉的,冰冷的,刺骨的寒意,自下而上,將整個人浸滿。

  他再次跌入北海。

  謝玄衣在與心魔交戰之時,問過自己。

  他的心魔,當真是自己麼?

  他不願以真面目,不願重蹈覆轍,不願再來一次。

  或許,不是因為害怕當年的「自己」。

  只是單純的害怕—————「死亡」。

  只有體驗過瀕死感覺的人,才會明白這種滋味。

  謝玄衣浸入心湖死水之中,像是回到了玉珠鎮的那口棺里。

  他看著一張張圍繞著自己的蒼白面孔,密密麻麻,圍繞著他的前後左右-那些都是「死去」

  的自己。

  先前墜入湖底的心魔謝玄衣,只是其中之一。

  熟悉的室息感,湧上心頭。

  整個世界,一片漆黑。

  但這一次,有所不同·這個世界,還有一抹光亮。

  那抹光亮,來自於心湖上方。

  謝玄衣伸出手。

  他輕輕招了招。

  下一刻-

  一一「轟隆隆!」

  心湖轟然炸開,一把飛劍撞入湖水之中,劍身散發出的金芒,將幽暗漆黑的心湖照得亮如白晝,一張張蒼白面孔紛紛驚恐避退,在無數道死寂目光注視之下,飛劍沉皰掠入謝玄衣抬起的手掌之中。

  而後。

  謝玄衣握劍。

  斬下。

  這漆黑如棺的心湖,就這麼被一切兩半,支離破碎。

  今夜的南疆。

  下了很大的雨,打了很大的雷。

  但謝玄衣閉關的山窟中,結了兩座清淨陣,將雨聲雷聲盡數格擋開來。

  如果待在清淨陣中,便只會聽到毛毛細雨敲擊山體的輕微噪聲,以及淡淡的悶雷聲響。

  不過。

  清淨陣只能隔絕聲音,無法隔絕景象。

  數十張懸浮於空的符篆,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那座稍小一些的清淨陣中,忽然有一道身影坐了起來。

  黑暗中亮起了一團火。

  不是篝火,也不是符篆。

  而是眼瞳。

  姜凰坐直身子,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那座更大一些的清淨陣。

  她的目光越過符篆,越過熄滅的火堆,落在清淨陣中盤膝而坐的少年身上。

  這雙燃著火的眼瞳,沒有任何神色波動。

  只有無盡的冷漠。

  如果有人與這團燃火之瞳對視·只會感受到寒意。

  這不像是火,更像是冰。

  由於風雷之故,山窟外的世界很吵鬧。

  由於符篆之故,山窟內的世界很安靜。

  姜凰低下頭,她注視著自己乾枯瘦,猶如柴木的雙腿。

  在嘗試站起身子,以失敗告終之後。

  那雙始終木然的眼瞳中,浮現出一抹自嘲之色——

  她環顧一圈,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個粗製濫造的木質簡陋輪椅,以及兩個更加簡陋的柏木拐杖。

  片刻之後,她一點一點,挪動軀幹,坐在了木質輪椅上。

  而後撥開困住自己的清淨符篆。

  她獲得了「自由」。

  準確來說,是在這山窟中自由行動的「自由」。

  姜凰一點一點轉動木質輪椅的車輪,緩緩來到了那座大些的清淨陣正前方。

  在這裡,她可以看得很清楚。

  此刻自己面前,一個黑衣少年,正在默默靜修。

  二人距離不過十丈,

  雖然謝玄衣佩戴著眾生相。

  但「姜凰」還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

  有些人,過上一百年,她都不會忘。

  謝玄衣,就是其中之一。

  小姑娘眼神之中浮現出一抹厭惡,以及——一抹懼怕。

  她凝視謝玄衣之時。

  那把高懸在謝玄衣頭頂,不斷震顫的飛劍,也在凝視著她。

  千絲萬縷的劍意,已經布滿整座大清淨陣,只要她敢踏足一步.-這劍氣就會立刻釋放。

  這也是謝玄衣刻意分開休息,並且布置兩座陣法的緣故。

  如果只結一座清淨陣,那麼今夜閉關衝擊洞天的劍氣,很可能會傷害到姜凰。

  紅衣小姑娘咬了咬牙。

  十數年前的記憶浮上心頭。

  人族北狩,自己與謝玄衣鬥法,被斬斷雙腿,送至皇城——

  這一幕幕痛苦回憶,掠入心湖,讓她整個人的面色都蒼白了三分。

  接著就是一片空白。

  記憶斷檔。

  幸運的是,她還沒死。

  更幸運的是,她如今又與謝玄衣相逢了!

  報仇機會近在眼前。

  雖然眼前這座大清淨陣隔絕了內外聲音。

  但她能夠感覺到,此刻謝玄衣正處於破境的重要關頭,只要自己出手,將其重創,不僅可以破壞他的大機遇.—也有機會讓他萬劫不復!

  轟的一聲!

  姜凰抬起手掌,那白皙如玉的掌心忽然燃起一團璀璨光焰。

  只不過。

  那懸於清淨陣外的木質輪椅,最終沒有繼續往前推進姜凰神色陰晴不定,額頭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每個修行者都會有心魔。

  妖修,也不例外。

  她的心魔—————.不是別人,正是謝玄衣。

  當年那一戰,她輸得很徹底,

  身為凰血大妖,她從未輸給過任何一人。

  如果沒有當年那場意外,她便註定會成為妖國未來的「大尊」之一!

  越是驕傲的人,越無法接受自己的失敗。

  而越是這樣的失敗。

  越讓人感到害怕,驚恐,畏懼。

  雖然不知道對方出了什麼差錯,但很顯然,修為大跌,遠不如從前。

  姜凰心裡清楚,這可能是自己「此生僅有」的機會一一旦錯過,便不會再來。

  可她不敢。

  她害怕這一切都是假象,一旦自己踏入清淨陣,謝玄衣的劍氣便會爆發。

  謝玄衣遭遇了「意外」,她亦是如此。

  正當她猶豫之際。

  那籠罩大清淨陣的劍氣,劇烈波動起來,無數金燦元氣在謝玄衣身上亮起,沉不再震顫,而是恢復穩定。

  一百零八座大竅,每一座都如供奉神靈的壁龕,亮起火光!

  而每一縷火光,都與本命飛劍共鳴,最終連綿而成的長線,編織成一座金燦洞天!

  劍氣洞天,緩緩成型。

  準確來說..是初具輪廓。

  這座洞天,位於謝玄衣丹田右側,正如謝玄衣最初所料,經由不死泉改變體質之後,他開闢出了一條前所未有的修行之路。

  這座丹田,可以容納不止一座洞天!

  「你還是一如既往的膽小啊——.」

  一聲輕嘆,自石窟內響起。

  謝玄衣緩緩睜開雙眼。

  他揮手召去那些清淨符篆,坦然注視著輪椅上的紅衣小姑娘,認真說道:「其實你現在還有機會的,要不要試試?」

  姜凰眼神驟然變得陰沉起來。

  原先快要熄滅的凰火,也重新燃起。

  轟隆隆隆。

  短短數息,整座漆黑石窟,都被凰火點燃,外面大雨傾盆,內里火光繚繞一「轟」的一聲。

  一縷凰火自謝玄衣頭頂垂落,

  飛劍瞬間掠出。

  凰火被劍氣斬碎,紛紛揚揚落在地上,化為零零星星的灰燼。

  「???」!

  見此一幕,姜凰皺起眉頭。

  凰火的威力,比她預想中還要小得多!

  這是怎麼了?

  「不好意思,看來我說錯了。」

  謝玄衣低頭看了眼墜在身上的火星,伸手將其撣去,淡淡道:「現在的你,還是太弱了些,想要復仇·——根本沒有機會。」

  姜凰如今的凰火,威力實在太小,靠著出其不意,或許可以試著焚殺馭氣境修士。

  想殺洞天,都十分困難。

  更不用說殺自己「謝玄衣,你又比我好到了哪裡?」

  這一番話,激怒了姜凰。

  坐在輪椅上的小姑娘,冷冷譏諷道:「我是大不如前了,可瞧你現在這副模樣,連本命飛劍都開裂了,劍氣洞天剛剛重塑———-想必這些年也沒比我好到哪去吧?」

  謝玄衣沉默了。

  看到謝玄衣的模樣,

  姜凰忍不住笑了,她挺起胸膛,滿不在乎地說道:「是,我殺不了你,我無所謂——」-你殺了我吧,本來我也不想活了!」

  雖是選下了狠話。

  但姜凰胸膛起伏的幅度很大,看得出來——她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不在乎。

  生死面前。

  任誰都沒那麼淡定。

  山窟內的凰火逐漸消散,並不是謝玄衣用劍氣將其熄滅,而是姜凰太虛弱。

  她閉上雙眼,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謝玄衣的劍氣刺來。

  片刻之後。

  姜凰睜開雙眼,卻只看到了擺弄凋零篝火的黑衣少年。

  「你說得沒錯,這些年,我沒比你好到哪去。」

  謝玄衣的反應,比她想像中要平靜。

  要平靜太多。

  更準確來說這似乎是一種從容。

  「這年頭,活著真的很不容易。」

  少年撿起一根木枝,借著將熄的凰火將其點燃,用力吹了一口氣,借著餘燼將篝火點燃。

  整座石窟,有了那麼一點光亮。

  謝玄衣將木枝丟進篝火中,扭頭望著輪椅上的小姑娘,認真問道:「既然活著那麼不容易,為什麼要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