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括本來是聽從了韓非的勸諫,這次前來,主要的目的不是為了懲罰官吏,是為了讓官吏們有所改變,有所忌憚,不敢再隨意妄為,故而,趙括明知道一切,卻還是選擇了寬恕,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到來,都起到一個敲打的作用,能讓這位還不算太糟糕的縣令稍稍的做點他應該做的事情。
可是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的一番話,竟是讓趙緒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罪行。
看著跪坐在自己面前痛哭的縣令,趙括長嘆了一聲,將他扶起,又讓他坐了下來,這才如實說道:「我從邯鄲出發,懲治惡吏,可這並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讓各地的官吏們能夠將百姓當作腹心,而不是當成草芥。這樣,百姓才會將官吏當作親人那樣的敬愛。」
趙括說道:「等我去過趙國各個地方,我還會回來,等到我回來的時候,如果您能真正成為我先前所說的所說的那種愛民的官吏,我會寬恕您的罪行,我會親自向上君舉薦您。」,聽到趙括的言語,趙緒再次起身,朝著趙括俯身長拜,說道:「唯!!」
因為要去的地方很多,趙括也並沒有在武安停留,縣令又贈送了兩輛馬車,他說,從這裡趕往涉,再到橑陽都沒有什麼鄉邑,路途遙遠,得不到補給,尤其是從涉到橑陽,更是沒有一處可以休息的地方,可以多帶一些物資。趙括謝過了他,這才離開了武安城,縣令趙緒帶著武安百姓前來送別。
趙括的旗幟,朝著涉城的方向趕去。
趙國之內,似乎有些變化,百姓們困惑的看著那些凶神惡煞的小吏們滿臉笑容的跟隨自己前往耕地,看著他們將無端的從自己手中拿走的糧食還給自己,看到平日裡高高在上的縣令前來尋找自己詢問農桑的情況,詢問他們遇到的困難。這樣的事情,忽然就出現在了趙國各個地區。
趙括在武安城的言行,很快就傳了出去,這也給了眾人一條新的道路,改錯。趙括的目的不是要懲治他們,而是要讓他們有所改變,既然如此,那就改變好了,於是乎,他們開始瘋狂的彌補自己的過錯。當然,有的人或許是真的被趙括給趙緒說的那些道理所觸動,更多的人只是為了保住自己,可無論動機如何,他們都開始了改變。
他們拿出自己的錢財,打造了農具,拿出自家牲畜的幼崽送給百姓,贍養了那些孤寡,有的甚至帶著門客們幫助那些家裡沒有壯丁的人家,這非常的不可思議,從趙國成立到如今,趙人從未見過這樣的官吏,只是區區的小點恩惠,就讓百姓們非常的感動,非常的開心,他們看到這些官吏,不再是以仇恨或者憤怒的目光去看待。
孩子們圍繞著官吏們唱著歌謠,年輕人俯身行禮,年老者則是代表鄉野的百姓問候前來的官吏。
最先是百姓,百姓察覺到了官吏的改變,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尊重,隨後就是官吏,官吏察覺到了一種不曾體驗過的滋味,被百姓擁戴的滋味,真正被尊重的感覺,百姓不是因為他們的身份,而是因為他們的舉動而尊敬他們。趙國從內而外的,發生了一種莫名的變化。
這讓各郡的郡守們都感到了驚奇,當這些郡守到地方視察的時候,看到那些抱著百姓的孩子,給他們講述故事的小吏,險些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趙國似乎變了,雖然貴者並沒有感受到什麼變化,趙國也沒有瞬間強大起來,可是有一種不同的氛圍,正在趙國境內出現,正在趕路的趙括,並沒有察覺,也不曾得知。他還在跟韓非說著自己的那一套治國的學問,自己對於未來的一種構想。在趙國各地,隨著一批機智的官吏的改變,而正在產生著更大的影響。
這種改變自己來獲得馬服君寬恕的行為,正在不斷的被人效仿。
正在從雲中趕往邯鄲的許歷,在看到耕地上正在與百姓耕作,毫無顧忌的坐在泥土裡的小吏的時候,別提有多震驚,他當即找到了這位小吏,又詢問了他的身份,出身,小吏看著面前這與眾不同的長者,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實言告之,隨後,又傳出了一個消息,馬服君安排了很多人正在悄悄的在各地打探,這些人是要給馬服君匯報的。
這樣一來,即刻有更多的官吏加入了行列。
或許,這是趙人最幸福的一年,對於他們而言,最幸福的事情,僅僅是官吏不再欺負他們,他們得到了尊重。
趙王未必能看出這種變化來,可是那些待在趙國境內的秦人奸細,卻是急忙將這些事情記錄下來,他們覺得,這件事情似乎真的很重要,戰爭後那種迷茫悲痛的趙人,正在甦醒。
范雎再次得到了武士送來的情報,當然,這不是關於趙國近期的變化,而是范雎先前就吩咐的,趙括與弟子的談話內容。在趙括的門客里,其實就有范雎所安排的人,早在范雎決定要用趙括來代替廉頗的時候,他就安排了人在趙括的身邊,這原本是為了在將來的戰事裡能更好的掌控趙括的動向。
可是如今,這位秦探正在發揮著更加重要的作用,這也是為什麼趙括的言行舉動很容易就被范雎所掌握的原因。
韓非待在趙括的身邊,向他請教的時候,趙括並不會避諱門客,同樣的,韓非也時常會把趙括所講述的道理簡化,然後講給這些好奇的賓客們,尤其是有狄在,那位秦探想要得到相關內容,也就更加的容易了,他就是不想聽,狄也會強行抓住他給他講述。范雎再一次看著手中的竹簡。
「韓非問政,子曰:夫邦韓,四戰之地,西強秦東武卒無力外向諸邦求變韓不害之政,君治臣法,君明強邦」,范雎認真的讀了起來,大聲的讀了起來。
「韓非問治韓,子曰:夫邦韓,久疾不可救藥」
「韓非再問政,子曰:一統。曰:一王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財共用,七國民為手足,可治也。」,范雎的手忍不住的顫抖起來,竹簡猛地掉落在了地面上,他雙手顫抖著將竹簡撿了起來,又不敢繼續再大聲的朗誦,只好在心裡繼續默念著:「韓非問一統者,子曰:秦。」
范雎再次跳了起來,看著面前的門客,大叫道:「給我準備衣裳,我要去面見大王!!」
相府里一陣雞飛狗跳,很快,范雎就駕車匆匆趕往了秦王宮。秦王坐在王宮內,猶如著魔一般的反覆的讀著手中的竹簡。大一統的思想在如今還沒有出現,就是強大的秦王,如今的想法也只是要占據更多的城池土地,讓秦人得到更多的奴隸和財富,而將天下並為一國的想法,還未曾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最早有過這樣的想法的,一個在楚國還沒有找他的老師,一個在趙國跟隨了其他的老師。說起來,兩個大一統思想的提出者,竟是同一個人的弟子,而這位老師,就是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楚國縣令,作為一個儒家的聖人,荀子的思想卻非常的廣泛活躍,李斯與韓非的大一統思想,定是受到了他的影響。
故而,秦王在看到這韓非與趙括的對話之後,整個人都懵了,他一遍遍的反覆讀著這問答,范雎也沒有打擾他,只是坐在一旁,低著頭,范雎一生的志向,是輔佐秦國成為最強大的諸侯,號令天下,他最狂妄的想法,也不過是讓秦代替周王室,讓諸侯服從。
他曾以為自己的志向很遠大,可是在得知趙括的思想後,范雎忽然察覺到了一種巨大的差距,雙方的差距好像已經超出了一個時代,他發現自己竟有些自卑??
秦王就這樣捧著竹簡,呆愣的坐了數個時辰,忽然,他猛地將竹簡丟在地面上,用力的捶打起自己的胸口,范雎被他嚇了一跳,急忙上前勸阻,秦王大叫道:「為什麼這樣的賢人在趙國而不是在秦國啊?!寡人要對趙國用兵,請您讓武安君來見寡人,趙王不交出馬服君,寡人就平了邯鄲!!」
范雎連忙勸道:「大王,如今不適合用兵秦國剛剛結束了數年的征戰,將士疲憊,現在秦國需要的是休養。」,聽到范雎的勸阻,秦王也平靜了下來,長嘆了一聲,方才拉住范雎的手,詢問道:「您覺得馬服君說的大一統,怎麼樣?」,范雎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公羊春秋說:大一統。」
「只是馬服君的大一統,跟尊王一統完全不一樣他想要讓王在天下各地設立郡縣,由王來直接委派官吏進行統治,不再有諸侯,不再有戰爭秦國會成為唯一的國家,所有人都會變成秦國的百姓」,范雎說著說著,不由得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他說道:「臣一時也說不出來,請大王允許臣明日再來談論這件事。」
秦王當然理解范雎所遭受的衝擊,因為他也是一樣的。
他急忙對范雎說道:「請多派武士去趙國,在邯鄲,在馬服,都要派往足夠的武士,讓他們保護馬服君,搜集馬服君的對答,全部都送來咸陽,另外,告訴趙國的秦武士,讓他們全力保護馬服君,不許讓任何人傷害到他,讓他們放下其他的事情,全力搜集馬服君的言行」
「唯,唯。」
「還有,馬服君與董成子的對答,送去抄寫,傳至秦國的所有學室,讓秦吏們學習,他們要執法,就得要知道律法是什麼,要知道律法該如何制定,如何去施行。」
「唯!」
趙括並不知道,一大群秦國的官吏準備要面對他的對答認真的背誦理解,在路過涉縣,趕往橑陽的途中,他遭遇到了一次巨大的危機,他遇到了賊寇,真正的賊寇。在秦國,因為群盜罪的苛刻,所以連賊人都不敢聚集太多,這樣一來,被抓起來了也不會有生命的危險,可是在趙國,並沒有群盜罪。
當四面八方湧來了數百個盜賊的時候,趙括都有些驚訝,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盜賊呢?門客們紛紛拔出了短劍,舉起了矛,圍在馬車的周圍,面向群寇,這些衣衫襤褸的盜賊們,面色暗黃,嘴唇龜裂,拿著石頭,甚至是木棍,他們並不害怕門客手中閃爍著寒光的武器,他們看起來有些呆板,麻木。
盜賊不斷的接近,狄兇狠的看著周圍的賊寇,躍躍欲試,他並不害怕,他比這些瘦弱的賊寇要高出幾個頭來,他覺得自己赤手空拳都能打死他們,盜賊的頭子是一個滿臉鬍鬚的魁梧大漢,他站在遠處,冷冷的盯著這裡,不斷的喊叫著,讓盜賊們逼近,從這位大漢的言語來看,他是韓人。
這裡與上黨相鄰,趙括瞬間也就明白了這些盜賊的來歷。
韓非的臉色變得有些落寞,他從馬車上走了下來,推開了圍繞在馬車周圍的狄等人,直接走向了那些盜賊,狄本想要拉住他,卻被趙括叫住了。那些盜賊看著朝著他們走來的年輕人,急忙舉起了手中的武器,韓非卻是將手中的短劍丟在了地面上,他用韓語說了些什麼,趙括只聽懂了幾個字。
「韓,盜賊,不要。」
聽到這位年輕人說起了韓語,圍繞在周圍的盜賊們瞪大了雙眼,他們安靜的看著韓非,就連那個盜賊頭子,也都忘記了下令,韓非看起來很是亢奮,很是激動,他大聲的朝著眾人說著什麼,手舞足蹈,他的聲音越來越大,直接朝著盜賊的方向走了過去,而那些盜賊卻是羞愧的放下了手中的兵器,低著頭,不斷的後退。
門客們看著韓非哭著嘶吼著什麼,看到他與那些盜賊擁抱,看到那位盜賊頭子跪在韓非的面前痛哭,這場景既詭異又古怪,一群攔路的盜賊,莫名其妙的跟著一位被打劫的貴族相擁而泣,幾乎所有的盜賊都在哭著,擦拭著眼淚,而那位盜賊頭子狠狠的用拳頭砸著自己的臉,砸出血來。
趙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也看不懂他們在幹什麼。門客們更是如此,他們好奇的看著韓非與這些賊寇們聊天,看到韓非哭泣的時候,甚至都有些想笑。
狄急忙來到了趙括的身邊,他好奇的問道:「這些盜賊是韓非的什麼人?」
趙括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
「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