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交還

  大殿在做法事,僧人圍坐在殿中齊誦經文,人影幢幢,梵音陣陣。

  曇摩羅伽不在大殿。

  般若引著瑤英轉過夾道,走進一間幽靜的院子。

  瑤英目光四下里睃巡一圈,大殿守衛森嚴,長廊人頭攢動,僧兵、近衛里三層外三層守在殿外,密密麻麻。

  蘇丹古身死的消息傳回,阿史那畢娑「奉命」前去核實,帶回蘇丹古的「屍骨」,所有人深信蘇丹古已經身故,這幾天王公大臣張牙舞爪,態度一天比一天囂張,聖城的僧兵全部撤回王寺,以震懾王公大臣。

  據說城中幾條大道已經被由世家掌兵的四軍控制,佛子再度被幽禁王寺的傳言甚囂塵上。

  北戎那邊還沒有消息傳回,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之間到底誰勝誰負,無人知曉,王庭的大臣已經忙著爭權奪利。

  內憂外患,風雨滿樓。

  書里的曇摩羅伽以一己之力肩負起這樣一個搖搖欲墜的國度,最後油盡燈枯而死。

  生而為王,他的一生都奉獻給了王庭。

  瑤英眉頭輕蹙。

  為她帶路的般若瞪她一眼,輕咳了兩聲,道:「有王在,公主不必擔心。」

  瑤英疑惑地看著他。

  般若胸脯挺得高高的,拿眼角縫瞟她:「王足智多謀,乃民心所望,就算攝政王不在了,也沒人敢對王不敬!公主別這麼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公主放心,不管發生什麼,公主現在是王寺的人,薛延那將軍不敢對公主怎麼樣。」

  蘇丹古「死了」,從前那個曾闖入王宮的薛延那將軍大放厥詞,揚言要成為新的攝政王,還有些污言穢語流傳出來,寺中僧人都聽說了。

  瑤英嗯一聲,點點頭,她剛才不是在為薛延那憂愁,而是在擔心曇摩羅伽。

  兩人穿過昏暗狹窄的過道,走進院子。

  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庭院前,正抬頭凝望檐前灑下的碎雪,漫天飛雪,庭階寂靜,他一動不動,好似入定,背影縹緲,像一幅水墨丹青畫。

  般若示意瑤英上前,自己退了下去。

  瑤英捏著朱綠芸送來的信,輕手輕腳走到曇摩羅伽身側,往前探出半個身子去看他的臉,髮辮垂散,紅綠寶石叮鈴作響。

  一道清冷目光掃過來,在瑤英臉上停留了一瞬,飛快地挪開了。

  似飛鳥掠過晴空,不留下一絲痕跡。

  看他不像是在冥想的樣子,瑤英上前兩步,直接道明來意,把信遞給他:「法師,北戎公主送了封信給我。」

  曇摩羅伽接過信。

  「我雖然不了解朱綠芸,不過可以確定這封信絕不是出自她的本意,我懷疑寫信的人要麼是義慶長公主,要麼是送她來王庭的北戎大臣,他們想利用我來接近法師,或是探查王寺機密。」

  瑤英慢慢地道,「我想去會會朱綠芸,問清楚她的真實目的,以防他們趁機生事。」

  她不是王庭人,更適合去試探北戎使團,查出他們出使的目的。

  曇摩羅伽嗯一聲,把信還給瑤英:「公主可以便宜行事。」

  瑤英告訴他自己的打算。

  曇摩羅伽聽她說完,點點頭。

  他雙眸低垂,從頭到尾沒有看瑤英一眼。

  瑤英聽出他語氣的冷淡疏遠,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茫然,收起信,眼帘抬起,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了很久。

  曇摩羅伽望著寂靜的庭院,一語不發。

  瑤英烏漆黑亮的眸子寫滿疑惑,忍不住踮起腳,想和曇摩羅伽對視。

  他眼角餘光看見她身影晃動,仍是一動不動。

  瑤英腳尖踮起,圍著曇摩羅伽轉了一小圈,就像一隻活潑的小鳥圍著一尊莊嚴的佛像打轉。

  曇摩羅伽還是沒有作聲。

  瑤英一臉不解,想了想,朝他雙手合十,行了個禮,輕聲道:「打擾法師了。」

  說完,轉身離開。

  走進夾道前,瑤英回頭。

  曇摩羅伽身著寬大的絳紅色袈裟,立在在雪落紛紛的早春凌晨里,色如春曉,高潔出塵,幾束淡青天光漫過滿牆青藍粉金壁畫,交錯投下的暗影籠在他臉上,他的眉眼愈顯深邃。

  假如他是個俗世中人,不知道會招來多少女郎的愛慕。

  瑤英看著曇摩羅伽出神,頭頂突然掠過一道黑影,鷹唳聲由遠及近,蒼鷹拍打著翅膀撲進庭院,落在她身前的一根蓮花石柱上。

  蒼鷹銳利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她。

  瑤英一笑,對著蒼鷹攤開雙掌,她今天沒帶肉乾。

  蒼鷹立刻扭頭不看她了。

  瑤英被氣笑了:果然只認吃的!

  她邊笑邊抬起頭,對上長廊里望過來的一道目光,怔了怔。

  曇摩羅伽不知道什麼時候轉過身來了,一雙碧眸清清淡淡,正靜靜地看著她和蒼鷹玩鬧。

  他可能等著拆看蒼鷹帶回來的信報。

  瑤英趕緊退開,朝曇摩羅伽皺了皺鼻子,做了個賠罪的手勢,笑著離去。

  她比剛來王庭時長高了些,背影綽約,烏黑髮辮垂滿肩頭,長及垂腰的束髮彩絛被風吹起,颯颯飄動。

  曇摩羅伽轉身回正屋,盤腿坐下,手指轉動念珠。

  蒼鷹跟著飛進屋中,落在書案旁,他放開念珠,取下羊皮紙看了兩眼。

  夾道另一頭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緣覺快步走進屋中,單膝跪下行禮:「王,都安排妥當了。」

  前些天,他奉命趕到沙城,和阿史那畢娑互相配合,事先準備好一具屍首,讓殺手誤以為攝政王已死,然後悄悄趕回聖城。等蘇丹古的噩耗傳回來,畢娑以中軍都統的身份親自去現場查看,找到屍首,坐實死訊。他來回聖城和各個部落之間傳達指令,忙得焦頭爛額,說話聲音嘶啞。

  曇摩羅伽捲起羊皮紙,道:「你陪同文昭公主去見北戎公主。」

  緣覺一愣,點頭應是。

  曇摩羅伽拿起書案角落的一隻匣子:「把這個交還給文昭公主。」

  緣覺接過匣子,感覺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分量,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

  「見過北戎公主,你帶文昭公主去一趟沙園。」

  緣覺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滾圓,滿臉的不敢置信,半晌後,回過神,恭敬應喏,收起匣子,遲疑了一下,小聲問:「王,那位北戎公主是漢女,屬下聽公主的親兵說文昭公主當初就是代她和親蠻族……要是文昭公主和北戎公主發生衝突了,屬下該怎麼辦?要不要攔著?」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文昭公主知道分寸。」

  緣覺會意,退了出去。

  王認為文昭公主知道分寸,不會太出格,所以只要公主不殺人放火,他就不用插手。

  曇摩羅伽看著緣覺的藍色袍角消失在門邊,修長手指翻開一卷經書,眸光沉靜。

  文昭公主是大魏公主,終將回到中原,和她的兄長團聚。

  她不屬於王庭。

  摩登伽女只是她隨口扯的一個謊言。

  曇摩羅伽低頭,提筆抄寫經文。

  ……

  緣覺找到瑤英時,她剛剛收拾好東西,準備去王寺附近一家賣波斯地毯的鋪子。

  她不想在王寺見朱綠芸,約定在鋪子見面。

  「緣覺,阿青他們現在到哪裡了?」

  緣覺答道:「公主見諒,我和阿史那將軍為了引開殺手時,讓謝青他們跟著兜了個大圈子,現在他們已經進城,夜裡就能回王寺。」

  出門前,瑤英坐在鏡台前,化開胭脂,指尖按在眼角上,輕輕抹了幾下。

  霎時,一雙修長媚眼暈開淡淡的桃花紅,像是痛哭過的樣子。

  在不知情的人眼裡,瑤英一直待在王寺,沒有離開過。

  在派出殺手的人看來,蘇丹古為護送她出使高昌,返回王庭的路上,蘇丹古死於刺殺,她被阿史那畢娑救回王庭,這兩天以淚洗面,不敢露面。

  雖然現在所有人對蘇丹古已死這一點深信不疑,這次出門也不會碰上外人,瑤英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緣覺讚賞地點點頭,公主這時候還記得繼續掩飾,待會兒應該不會和北戎公主吵起來。

  「對了,公主,這個是攝政王讓我交還給你的。」

  他取出匣子。

  瑤英眯了眯眼睛,接過匣子打開,裡頭是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軟帕。

  緣覺瞪大了眸子,王讓他交給公主的竟然是一張帕子?

  瑤英笑了笑,拿起帕子:「我都給忘了。」

  緣覺眼觀鼻鼻觀心,一聲不吭。

  出了王寺,車簾外一片嘈雜人聲,瑤英掀開一條細縫往外看了幾眼。

  身著藍衫、肩披白氅的帶刀近衛守在寺門前,四軍騎士站在長街對面,和近衛軍遙遙對峙,氣氛壓抑。

  他們有銅符腰牌,一路無人攔阻,很快到了臨街的二層小土樓前。

  曇摩羅伽的生辰快到了,各國商隊紛至沓來,和王寺離得近的驛舍住滿來自不同地方的商人,前些天幾條大道上川流不息,香輪寶騎,熙熙攘攘,這兩天城中局勢緊張,商人們不敢出門,長街空蕩蕩的。

  瑤英讓親兵在樓下等著,帶著緣覺上了二樓,坐在臨街的窗前,望著樓下。

  半個時辰後,樓下傳來車輪軋過積雪的聲音,一群北戎親衛簇擁著一輛大車逶迤而來。

  馬車進了院子,親衛掀開車簾,一個身披貂皮大氅的年輕女人下了馬車,抬起頭,環顧一圈。

  樓上,瑤英看著站在雪地里的朱綠芸,手指捏緊暖爐。

  時隔兩年多,她幾乎快忘了朱綠芸的相貌,不過看了幾眼後,她可以肯定樓下的女子真的是朱綠芸。

  緣覺站在她身邊,小聲提醒她:「公主,北戎公主畢竟是北戎的使者,不管您有多大的委屈,待會兒一定要忍著。」

  瑤英唇角一翹,不置可否。

  不一會兒,樓梯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響,朱綠芸的倩影出現在二樓,十幾名親衛緊跟在她身後,有胡人,也有漢人,個個腰佩彎刀,氣勢沉著。

  瑤英目光從那些親衛臉上掃過。

  朱綠芸上了樓,腳步頓住,先緊張地張望一陣,見房中只有緣覺一個親衛,鬆口氣,這才向瑤英投來一瞥,打量了她片刻,神情有些忌憚,強笑道:「文昭公主別來無恙。」

  瑤英冷冷地問:「你想和我說什麼?」

  朱綠芸上前幾步,「七娘,從前的事,我在這裡給你賠不是,現在我已經不是大魏公主了,你我流落在外,應該互相扶持,我欠七娘,想補償七娘……」

  她停頓下來,站著不走了,她身後一個漢人親衛立刻朝她使了個眼色,眼神嚴厲,隱含警告之意。

  朱綠芸咬了咬唇,繼續往前,一步一步挪到瑤英跟前。

  「如今七娘處境堪憂,我是真心想為自己贖罪,所以邀七娘一見。」

  朱綠芸說了幾句,看一眼漢人親衛。

  親衛繼續對她使眼色。

  朱綠芸又往前挪了幾步,瞥一眼緣覺,改用魏郡方言,接著道:「七娘,實不相瞞,我的姑母義慶長公主嫁給北戎的斷事官為妻,如今我姑父身居要職,在北戎牙庭很能說得上話,姑母聽說七娘為我代嫁,流落到王庭,又是大怒又是憐惜,怪我害了七娘,憐惜七娘年幼,竟然要受這份苦楚。」

  「姑父對我姑母言聽計從,帳中只有她一位夫人。我投靠姑母,日子過得很順遂,常常想起七娘,心中不安,夜不能寐。姑母說七娘和她當年的境遇何其相似,她眼看七娘流落王庭,委實不能坐視不管。」

  朱綠芸絮絮叨叨了一大串話,真誠地道:「七娘,我是來救你的。」

  瑤英望著她,嘴角勾起,似乎被她打動了。

  朱綠芸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伸手想拍拍瑤英的手背,還沒碰到她的手,眼前一道雪亮寒光閃爍。

  一眨眼的工夫,瑤英身子往前一探,拽住朱綠芸,掌心滑出一柄匕首。

  冰涼的匕首從臉頰旁吻過,朱綠芸毛骨悚然,失聲尖叫。

  瑤英拽著她,匕首貼在她臉上,淡淡地道:「福康公主,冷靜點,這把匕首開過鋒。」

  朱綠芸臉上煞白,渾身哆嗦。

  變故突生,眾人猝不及防,目瞪口呆。

  兩方人馬都提防著對方的親兵,誰能想到美貌嬌弱、淚痕點點、面色蒼白的文昭公主會突然暴起,自己動手扣住朱綠芸?

  朱綠芸的親衛呆了半天,反應過來,飛身上前,緣覺也反應過來,抽出長刀,刀背重重地敲在親衛背上。

  與此同時,樓上樓下呼喊聲四起,埋伏在角落的親兵同時撲出,揮舞著棍棒沖向朱綠芸帶來的親衛,一陣纏鬥後,將被堵在樓梯的親衛捆綁起來,扔到不同房間看守。

  「我們是北戎使團……」

  親衛怒吼,親兵隨手掏出幾團麻布塞進他們嘴巴里,把怒吼聲堵了回去。

  緣覺呆呆地看著瑤英的親兵拖走朱綠芸的親衛,嘴巴半天合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