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畢娑大踏步走到瑤英跟前,剛從馬背上下來,面孔青白,一身寒氣,風塵僕僕,不過笑容依舊燦爛。
「公主別來無恙。」
瑤英揭開面罩,用軟鞭拂去長靴上的雪泥,視線落到畢娑的傷腿上。她離開聖城的時候他走路還一瘸一拐的,巫醫要他靜養幾個月,他怎麼這麼快就能騎馬趕路了?
「將軍的傷好了?」
畢娑一笑,故作賣弄地踢了踢長腿,「多謝公主掛念,好得差不多了。」
他看著瑤英,碧色雙眸盈滿溫柔笑意:「我擔心公主,剛養好了傷,特意趕過來接公主回王庭,聽說高昌郎君個個俊朗不凡,能歌善舞,公主沒忘了我吧?」
瑤英抬眸,烏漆黑亮的眼睛盯著畢娑看了半晌,笑了笑。
「天寒地凍,將軍的腿傷還沒痊癒,進屋說話罷。」
她聲音依舊柔和。
畢娑一時語塞,看著瑤英毫不猶豫利落轉身進屋的背影,慢慢收起笑容。
被晾在一邊的緣覺瞅准機會,噔噔幾步衝上前,小聲問:「將軍,你收到信了?」
畢娑點點頭,四下里張望:「我三天前出發,剛好在路上收到你的信,攝政王呢?」
自從瑤英一行人出發後,他心神不寧,寢食難安,幾次想要動身去高昌,都被赤瑪和巫醫給攔住了。三天前聖城來了客人,赤瑪忙著宴請賓客,他找到機會偷偷溜出聖城,剛到沙城就看到蒼鷹帶回來的信,更是心急如焚,一路快馬加鞭,正好在這座驛舍和返回的他們遇上。
緣覺神色緊張,聲音壓得低低的,用梵語道:「攝政王這些天獨來獨往,白天的時候總不見人,不過夜裡肯定會回來,我不敢離得太近,今天早上攝政王往東邊去了,還沒回來。」
畢娑眉頭緊皺,問:「攝政王傷人了?」
緣覺搖頭:「攝政王沒傷人。只有那晚攝政王散功的時候,我一時情急,靠得太近,被內力所震,受了點輕傷,吃了枚藥就好了。」
畢娑看了看緣覺的臉色,神情凝重。
緣覺拍了拍腦袋:「還有……這兩天文昭公主和攝政王說話,攝政王沒有理會她,不過文昭公主好像一點都不計較,每天都會問我攝政王去哪裡了,吩咐親兵給攝政王留熱飯熱餅,天天都是如此。」
畢娑瞳孔猛地一縮:「攝政王不理會文昭公主?怎麼個不理會?文昭公主是什麼反應?你細細說來。」
緣覺一邊回想,一邊慢慢地道出這幾日路上的情形。
「不管文昭公主和攝政王說什麼,攝政王總是一聲不吭,文昭公主一如既往。這兩天攝政王連人影都不見,只有夜裡才回來,那時候文昭公主已經歇下了。」
畢娑皺眉沉吟。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蘇丹古壓制不住功力的時候有多可怕,文昭公主為什麼一點都不害怕?
蘇丹古又為什麼……沒有對公主動怒呢?
……
屋中,瑤英脫下氅衣、獸皮手套,撣掉身上的飛雪,透過氈簾掀起的一條小細縫,望著門外。
畢娑和緣覺湊在一起小聲說話,她聽不見他們在討論什麼,就是聽見了可能也聽不懂。
堂中爐膛里的一爐明火燒得畢剝作響,謝青掃乾淨坐榻,請瑤英過去烤火。
瑤英一雙腿凍得幾乎沒了知覺,在火爐邊靠了一會兒,腳底心慢慢暖和了點,不一會兒冒起一股酸脹感,又疼又癢。
去年她的手和腿都生了凍瘡,這些天風裡來雪裡去,手腳又發癢了。
瑤英忍著沒抓手,捧著一碗滾燙的羊肉湯讓冰涼的手暖和起來,抬起頭,看一眼門口厚厚的氈簾。
有風從罅隙里鑽進屋中,門口地上一灘**的雪水。
這種滴水成冰的天氣,蘇丹古去哪裡了?
一整天都待在風雪裡,他不冷嗎?
……
畢娑和緣覺說了一會兒話,騎上健馬,按著親兵的指引,往東邊去了。
他一路沿著商隊大車軋出來的痕跡尋找,一無所獲,眼看天色已晚,陰雲低壓,只能嘆口氣,撥馬轉頭回驛舍。
院子裡寂靜無聲,親兵勞累了一整天,都歇下了。只有燒著火爐的廳堂還亮著燈,爐上一口大鍋,鍋中滿滿一大鍋湯水咕嘟咕嘟冒著細泡。
瑤英坐在爐膛前,聽到腳步聲,舀了一碗湯,遞給畢娑。
「將軍喝些熱湯暖暖。」
畢娑愣了好一會兒,大步走過去,接過湯碗,發僵的手指被燙了一下,針扎一樣細細的疼。
「緣覺他們呢?」
他喝了口湯,燙得直吸氣,吹了吹湯碗,隨口問。
「我讓他們安置了,阿青在守夜。」瑤英拿著火鉗撥弄爐中炭火,彤紅的火光映在她臉上,面龐艷麗,「將軍剛才找攝政王去了?」
畢娑嗯一聲,想起什麼,目光在瑤英纖穠合度的側影上轉了幾轉。
「公主這麼晚還沒歇下,是在等攝政王嗎?」
瑤英抬眸,直視著畢娑碧色的眼睛,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也在等阿史那將軍。」
畢娑愣住。
瑤英和他對視:「將軍白天的時候說為了接我回王庭,不顧傷勢前來高昌,是真心之語,還是在哄騙我?」
她眼神清澈溫和,並無逼問的意思,畢娑卻覺得這比嚴厲質問他更讓他難以承受。
他幾乎握不住手裡的湯碗,心虛地挪開視線。
瑤英笑了笑,收回目光。
「我明白,將軍來高昌是為了攝政王,為了王庭,不是為我。」
畢娑支支吾吾,臉上發燙。
瑤英望著爐膛里搖曳的火苗,緩緩地道:「我流落至王庭,除了佛子以外,將軍也對我多有照拂。王庭人仇視漢人,將軍卻說把我當朋友,為救我的親兵忙前忙後,我很感激將軍,相信將軍對我沒有惡意,也把將軍視作朋友。我知道將軍風流倜儻,慣常和小娘子玩笑,紅顏知己能從王宮門口排到城門口,這些討小娘子歡心的甜言蜜語隨口就來……」
爐中噼啪一聲爆響。
畢娑俊朗的面孔越來越紅。
瑤英轉頭看他,神情鄭重,問:「請將軍恕我冒昧,我想問將軍,將軍對我是否有愛慕之情?」
畢娑見過很多女子,有大膽豪放的,有羞澀婉約的,有潑辣刁蠻的,他處處留情,惹下不少風流債,好幾次鬧得雞飛狗跳。最狼狽的一次,他被四五個女子堵在牆角質問為什麼辜負了她們。
不過那一次也比不上現在的狀況更讓他尷尬。
面對著瑤英秋水瀲灩的雙眸,畢娑窘迫得無地自容。
他騙了公主。
瑤英淡笑,「我知道將軍的答案了,將軍不必為難,是我多心了,和將軍無關。」
畢娑腦袋裡嗡的一聲,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明明花言巧語哄騙公主的人是他,公主卻說是她多心了,既是提醒他的意思,也是給他一個台階下,這麼輕描淡寫地揭過此事,這樣的氣度,實在叫他汗顏。
以後他再也不敢言語調戲公主了。
畢娑既愧疚又挫敗,抱著湯碗坐在火爐前,腦袋耷拉,無精打采。
瑤英看他一眼,給他碗裡添了一勺熱湯。
畢娑立刻重新抖擻精神,抿了口湯,眼珠滴溜溜一轉,笑問:「我也想冒昧問公主一個問題。」
「將軍問就是了。」
畢娑挺起胸膛,眉間帶笑:「我相貌堂堂,高大俊朗,騎射精湛,王庭愛慕我的小娘子數不勝數,我和公主相處的那些天,公主真的一點都不動心嗎?」
瑤英輕笑著搖搖頭。
畢娑臉上閃過一抹失望之色:「公主果真沒動過心?」
他還從來沒有這麼耐心地討好過一個小娘子!
瑤英望著爐膛,輕聲說:「將軍知道我的處境,我的家鄉遠在萬里之外……我想早日回到家鄉,早日和兄長團聚……」
她怕李仲虔遇上海都阿陵。
性命危在旦夕的時候,她哪有心思去動兒女之情。
畢娑看著瑤英,心裡泛起一陣憐惜,輕輕抽自己一嘴巴,道:「我的不是,讓公主想起傷心事了。佛陀護佑,公主一定能和兄長團聚,公主別難過了。」
瑤英失笑,長長地吐了口氣,振奮精神,道:「多虧遇上佛子,我的境遇比以前好多了。這次我在高昌結識了很多朋友,他們和我一樣渴望回到中原,如果計劃順利,再過不久,消息就能送回涼州。」
到那時,她就能動身了。
畢娑在心裡默默估算了一下,假如一切順利,那時候差不多是曇摩羅伽收留瑤英滿一年的日子。
摩登伽女最後頓悟,斷絕愛戀。文昭公主悄然離開王庭,回到中原。
這樣對誰都好。
他心裡暗暗想。
兩人坐在火爐前小聲說話,畢娑連喝了三碗肉湯,氈簾外風聲呼號,蘇丹古始終沒有現身。
瑤英起身,掀簾看了眼潑墨般的浩瀚夜空,想了想,道:「灶里有饢餅和熱湯,攝政王回來的話,將軍記得提醒他。」
畢娑含糊地應了一聲。
瑤英回屋,吹滅了燈,卻沒睡下,而是裹著被褥靠在土牆上打瞌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半夢半醒,忽然聽到樓下傳來幾聲響動,立馬披衣下地,躡手躡腳走到面朝廳堂的窗戶前,細聽樓下的動靜。
堂中有說話聲,壓得很低,而且用的不知道是什麼古怪的語言,她一個字也沒聽懂。
只覺得一道聲線低沉暗啞,聽起來有些疲憊。另一道略微清亮些,小心翼翼,畢恭畢敬。
瑤英冷得直打哆嗦,回到床榻上,裹緊被褥。
蘇丹古是不是在躲著她?
……
樓下廳堂。
畢娑一直等到後半夜,爐膛里的炭火只剩下一篷菸灰,北風吹進房中,灰燼里時不時冒出一兩點紅光。
他想起瑤英的話,取出灶里的饢餅和熱湯。
瓦罐蓋得嚴嚴實實,湯和餅都是熱的。
畢娑揭開湯碗看了看,湯汁清淡,沒有擱蔥姜腥料,饢餅也沒有香料夾餡。
這和其他親兵的食物不一樣。
畢娑心臟狂跳了一瞬。
這時,門外傳來長靴踏過雪地的咯咯輕響,緊接著,腳步聲來到門前,一隻手掀開氈簾,風聲悽厲,一股裹挾著雪粒的寒風湧進堂中,爐灰被吹起,露出最底下燒得微紅的炭。
畢娑脊背上密密麻麻一層汗,心口發緊,輕手輕腳放下瓦罐,右手握住刀柄,抬起眼帘。
門口的身影一步一步踏進屋中,玄色窄袖衣袍上滿是風雪痕跡。
一星如豆燈火輕輕搖晃,微弱的燈光照在他臉上,映出遍布的猙獰傷痕,也照亮了他那雙碧色雙眸。
夜叉面孔,慈悲雙眸。
他看著畢娑,眸中沒有一絲意外之色,淡淡地道:「你來了。」
殺氣仍在,但是內力收斂,沒有狂怒的跡象。
畢娑收到信以後一直提著的心終於放回原位,鬆開手,單膝跪下行禮。
「我的腿傷好得差不多了,能夠護送公主回王庭,攝政王可以先回聖城。」
蘇丹古沒做聲,視線掃過畢娑腰間的佩刀。
畢娑渾身發毛,汗如雨下。
這把刀是師尊留給他的。
他穩住心神,小聲道:「攝政王,您得回去了,緣覺說前些天您差點發作。」
蘇丹古看向爐膛。
火光明滅,瓦罐隨意丟在角落裡,罐口熱氣縈繞。
這隻瓦罐他認得。
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轉身離開,淡淡地道:「這裡距沙城還有幾天的路程,不可掉以輕心。」
畢娑恭敬應是:「我會照顧好公主。」
靜夜裡響起馬蹄聲響,蘇丹古蹬鞍上馬,一騎絕塵而去。
畢娑再抬起頭時,已經看不到蘇丹古的身影了。
夜風撕扯著捲起的氈簾,他怔怔地凝望墨染的夜色,雙手緊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