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阿青

  回庭院的路上,瑤英摘下夜叉鬼臉,想起進宮前她特意讓蘇丹古看自己的面具時,他看過來的目光。

  他知不知道高昌王宮宴會這個約定俗成的規矩?

  如果他知道,會不會誤會她是故意的?

  當時他凝眸看了她一會兒,難道是在猶豫要不要提醒她換張面具?

  瑤英確實是故意的——可她真不知道還有這樣的講究,只是想告訴他自己買了張和他一樣的面具而已。

  要不要和他解釋清楚?

  這個念頭剛剛冒起來就被瑤英按下去了,蘇丹古當時只看了她幾眼,沒有其他反應,可能壓根就沒有多想,她刻意去解釋反而尷尬。

  他那樣的人,心無掛礙,根本不會在意她臉上的一張面具。

  所以沒有解釋的必要。

  想通了這點,瑤英沒有藏起自己的面具,下了馬車,正想去找蘇丹古談談尉遲達摩和海都阿陵的會面,眼角餘光掃到長廊里迎上來的一道身影,一怔,登時喜笑顏開。

  「阿青!」

  謝青上前,一板一眼朝瑤英行禮,面無表情,恭敬端肅。

  瑤英眉梢眼角都是笑,快步走進長廊,拉著她仔細端詳:「你的傷好了?」

  謝青答道:「公主不必擔心,我好多了。」

  瑤英有些不放心,踮起腳尖,湊近了些細看她的臉色。

  謝青性子倔強,從不叫苦叫累,不管颳風下雨,每天早起堅持練刀法,一雙手滿是厚繭。這次她為救金勃身受重傷,不得已逃出城養傷,謝沖他們說她以身替金勃擋了一刀,渾身是血,昏迷了一天才醒,他們還以為她凶多吉少,那麼重的傷怎麼可能這麼快就養好了?

  燈火暗淡,謝青面孔端方,脊背挺直,瑤英看不出她身上的傷勢是不是真的好了。

  「阿青,我現在很安全,有蘇將軍在,我不會有事,你好好養傷,別硬撐著,落下病根就不好了。你們習武之人不是最忌諱傷病的嗎?」

  謝青仍是一張木然的臉,肅然道:「我好了,可以回來保護公主。」

  瑤英知道勸不住她,嘆口氣,回頭張望,想請教一下蘇丹古,看了一圈,沒看到人。

  他剛才好像從她身邊走過去了,她光顧著謝青,沒留意。

  瑤英回頭,繼續和謝青小聲交談。

  兩人說著話,庭中親衛侍從來回走動,一道視線望了過來,在瑤英緊攥著謝青的手上停留了很久。

  瑤英感覺有些異樣,抬頭看過去。

  緣覺站在長廊拐角深處,一雙灰褐色眸子幽幽地盯著她的手,唇角一抹冷笑,臉上隱隱几分慍怒。

  見她回頭,他猛地反應過來,神情氣惱,啪的一聲轉過身去走開了。

  瑤英一臉茫然:她和謝青說話,緣覺生什麼氣?

  曇摩羅伽身邊的親衛中,以般若為首的幾個親衛看到她就像在看《降魔變》里赤身**引誘釋迦的魔女,毫不掩飾他們對她的深惡痛絕,只有阿史那畢娑和緣覺一開始就待她很客氣。這些天相處下來,緣覺和她越來越熟絡,待她的態度愈發敬重,怎麼就突然變臉了?

  莫非他和謝青吵架了?

  瑤英想不出所以然,暫且丟開這事,細問謝青當日在驛舍的情形。

  謝青嗓音暗啞,道:「公主那天提醒我保護金勃,我就留心他那邊的動靜,舞伎里的殺手是第一波刺客,我和他的親兵料理了那些刺客,沒想到他的親兵才是真正的殺手,金勃沒有防備,險些讓他們得手了。我救下了他,當時我們的動靜太大,怕引來其他人,只能先退出城。前幾天城中戒嚴,處處都是崗哨,老齊他們也沒法和公主聯繫,這幾天看守沒那麼嚴,我擔心公主的安危,養好傷就進城來了。」

  瑤英問:「金勃小王子呢?他的傷重不重?」

  謝青臉上掠過一絲嫌惡,道:「他只受了點皮肉傷,王庭的人護送他回北戎了。他感激涕零,說將來一定會償還佛子的救命之恩。」

  她似乎不想多提金勃,瑤英沒有接著問下去。

  金勃是瓦罕可汗最疼愛的小兒子,他險些身死高昌,肯定頭一個懷疑海都阿陵,他回牙庭告狀去了,瓦罕可汗會怎麼做?

  換成其他人,必定怒髮衝冠,殺了海都阿陵為兒子出氣,屆時,北戎內鬥不斷,她和楊遷的人就有機會通過封鎖送出消息。

  可惜,瓦罕可汗不是那樣的人。

  瓦罕可汗年輕時英明果決,智勇雙全,所以才能率領一個不起眼的突厥分支部落崛起壯大,征服北漠,吞併西域。

  南征北討幾十年,他所向披靡,連克幾十座城池,少有敗績,難免驕傲自大,輕敵冒進,結果慘敗於被世人視為傀儡皇帝的少年曇摩羅迦手上,不僅損失了大批精銳,還狼狽到棄了陣地、換上士卒的衣裳才能逃脫的地步,一時之間大受打擊,留下心病,行事開始變得瞻前顧後,加之部落中矛盾重重,每天忙完軍務還得處理各處上報的糾紛,焦頭爛額,後來不信邪地繼續圍攻王庭,沒討到什麼便宜,心病更重,作風漸漸趨於保守。

  即使如此,瓦罕可汗依然不可小覷,他會怎麼處理兒子和海都阿陵之間的紛爭,猶未可知。

  瑤英沉吟片刻,轉而問起其他人的傷勢。

  謝青回答說有兩個親兵傷勢略重,其他人沒有大礙。

  瑤英聽她說話中氣不足,顯然傷還沒好,打發她回房。

  謝青皺眉。

  瑤英道:「阿青,你幫我整理幾隻箱籠里的東西,我累了一天,胳膊都抬不起來。」

  謝青立刻恭敬應是。

  夜裡吃過飯,瑤英沒有睡下,而是提筆給楊遷寫了幾封信,派謝沖連夜送去,坐在燈前思考了一陣,起身去找蘇丹古。

  蘇丹古也還沒睡,屋子還亮著燈,窗前透出一片微冷的暈光。

  緣覺守在門外,看到瑤英走過來,下巴往旁邊一撇,神色不像平時那麼熱絡。

  瑤英想起回來時的事。

  「緣覺,你和謝青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她那人性子直,又不大懂胡語,若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只管告訴我,我代她給你賠不是。」

  緣覺表情僵硬,嘴唇動了幾下,欲言又止。

  瑤英看著他,雙眸清亮,眼神真誠。

  緣覺敗下陣來,撓了撓頭皮,吞吞吐吐地道:「沒……沒什麼,謝青沒有得罪我,我一時失態,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他只是覺得公主不該和一個護衛那麼親近。

  這話他說不出口。

  公主和別的男人親近,自然就會忘了佛子,他不是應該鬆口氣嗎?怎麼看到公主和謝青拉拉扯扯的時候,他心裡就跟盛了一鍋沸水似的,一直在咕嘟咕嘟冒氣泡呢?

  那一刻,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公主既然是佛子的摩登伽女,就該一心一意仰慕佛子……

  緣覺搖搖腦袋,回過神,般若要是知道他這麼想,一定恨不能挖了他的腦袋。

  瑤英視線在緣覺臉上轉了轉,確定他不像是在和謝青鬧彆扭,笑了笑,道明來意。

  緣覺不敢放她進去,轉身進屋通報,不一會兒拉開房門,請她進屋。

  屋裡只點了一支蠟燭,光線朦朧,蘇丹古坐在榻前,膝上橫著那把他隨身的漆黑長刀,周身縈繞著一股冷冽的殺伐氣息。

  瑤英眉頭輕蹙。

  短短一兩個時辰,她感覺蘇丹古身上的殺氣突然變得更強烈。

  也更冷淡。

  這才是她在城樓上見到的那個親自處決犯人的攝政王。

  她看著蘇丹古,他沒戴面具,碧眸抬起,視線從她臉上一掃而過。

  「蘇將軍?」瑤英上前一步,試探著叫了一聲。

  蘇丹古垂眸,示意她落座。

  瑤英坐到他對面,道:「深夜來訪,打擾將軍了。將軍,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北戎為什麼能設下層層關卡,攔住所有向中原傳遞消息的人?」

  楊遷和她的人不久就會出發踏上東行之路,他們必須穿過北戎占領的地界,還得通過北戎設立的哨卡,這期間肯定有不少人會被發現身份身首異處。

  她希望能在他們出發前考慮得更周全點,讓他們能夠及時發現危險。

  少死一個人都是好的。

  蘇丹古曾和北戎交戰,應該很了解北戎人,知道他們的弱點。

  瑤英筆直端坐,道:「若將軍方便告知的話,還請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