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娜公主是瓦罕可汗的侄女,尉遲達摩的夫人。
昨晚蘇丹古、瑤英和緣覺分頭離開王寺,緣覺順手把那個高昌內侍帶了出來,想著等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之後再嚴加審問,可惜他們運氣不好,沒能在戒嚴之前逃出來,只得返回王寺躲避。
那個內侍生怕緣覺殺人滅口,連哭帶嚎,賭咒發誓說尉遲達摩絕不敢設下陷阱害人。
緣覺嫌內侍聒噪,打暈了他,換上他的衣裳在王寺打探情況。今天中午王寺的人已經撤回王宮,而王宮裡三層外三層由依娜夫人的親兵層層把守。緣覺這才找到機會逃出王寺。
瑤英聽到這裡,眉頭輕蹙。
她剛到高昌就特意去逛市坊,向消息靈通的胡商打探消息,胡商告訴她,尉遲達摩和依娜夫人關係緊張。
北戎騎兵擅長抄掠攻打,不擅長守城,更不擅長經略一方。高昌地形特殊,瓦罕可汗認為攻打高昌之後還必須派兵駐守,功不半勞,不如以聯姻的方式控制高昌,從高昌抽取高額賦稅,以供養北戎王庭,於是派了兩萬大軍圍攻高昌,逼迫尉遲達摩迎娶依娜為妻。
當時尉遲達摩已經娶了一位望族出身的正室夫人,夫妻倆相敬如賓,感情甚篤,而依娜夫人比他年長,此前曾先後嫁過幾位突厥貴族。北戎大軍壓境,他不得不廢了髮妻,迎娶新夫人。
據說,新婚之夜,尉遲達摩曾對身邊人說:今日之辱,他日必還!
依娜夫人仗著是北戎公主,作威作福,驕奢淫逸,縱容屬下劫掠來往商旅所得的奇珍異寶。她帶來的部屬豪奴欺壓高昌臣民,將高昌王室攪得一團烏煙瘴氣,民怨沸騰。
這對夫妻劍拔弩張,依娜夫人曾當眾嘲諷尉遲達摩懦弱無用,是瓦罕可汗的手下敗將,還曾有侍者看見尉遲達摩氣沖沖地離開她的房間,臉上好幾道抓痕。
瑤英問緣覺:「現在王宮的情形如何?依娜夫人為什麼會派兵守在王寺?」
緣覺道:「王宮的護衛都是依娜夫人的親兵,屬下猜測,尉遲達摩可能被軟禁了。」
瑤英眉頭皺得愈緊:「難道依娜夫人發現我們了?」
緣覺搖搖頭,小聲說:「屬下審問過那個內侍了,他說依娜夫人和尉遲達摩這一年來時常爭吵。尉遲達摩和先前的夫人育有一子一女,依娜夫人想將那對子女送去北戎王庭為質,尉遲達摩不答應。前不久,依娜夫人瞞著尉遲達摩把姐弟倆送了出去,尉遲達摩勃然大怒,追上姐弟倆,帶回王宮,和依娜夫人大吵了一架,罵依娜夫人是蛇蠍毒婦,依娜夫人氣得抽死了一個女奴。」
「昨晚王宮戒嚴,尉遲達摩沒有現身,今天上午,幾輛馬車出了王宮,直奔北戎牙庭去了。內侍認得車裡的人,是世子的親隨和乳母,幾人哭哭啼啼的,押送他們的人是依娜夫人的奴僕。」
瑤英沉吟片刻,心中雪亮。
她明白昨晚發生什麼了。
依娜夫人為了將丈夫和髮妻的子女送去北戎,不惜發動宮變軟禁丈夫,而他們和尉遲達摩約定密會的日子正好是依娜夫人動手的時候。
他們來得太巧,恰好攪進高昌的宮廷政變。
這麼看來,王寺的變故和海都阿陵沒有關係,他在北戎王庭一直被排擠,和依娜夫人沒什麼交情。
緣覺嘆息道:「依娜夫人嫁來北戎的時候帶了一千多個北戎兵,王宮守衛森嚴,我們沒機會和尉遲達摩密會了。」
尉遲達摩被軟禁,也就失去了作為盟友的資格,而且他的一雙兒女被送去北戎,他敢和王庭結盟嗎?
他們這次出使可能無功而返。
瑤英沒說話,抬頭看一眼一旁靜默不語的蘇丹古。
倒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不過……
她心裡默默盤算。
依娜夫人軟禁丈夫,送走他的一雙兒女,高昌貴族畏懼北戎,噤若寒蟬,王城一片風平浪靜,城中的戒嚴徹底鬆懈下來。
瑤英幾人仍舊待在庭院,阿蘭若每天煎藥,請她服用,她連吃了幾劑藥,很快痊癒。
兩天後,進城的老齊和謝沖終於給她帶來謝青的消息。
謝青為保護小王子金勃受了傷,暫時不能挪動,他們現在躲在一處很安全的地方,這幾天沒有人追殺他們。
瑤英鬆口氣。
海都阿陵再怎麼神通廣大也不可能顧及到方方面面,更不會想到他們正好會出手救下金勃,他沒來高昌,只派了人埋伏在金勃身邊,那幾個殺手已經盡數命喪親兵刀下。
確定海都阿陵不在附近,瑤英心裡的顧慮少了些,拿定主意,找到蘇丹古,徵求他的意見。
蘇丹古神出鬼沒,她找了好久才在迴廊前找到他。
如果不是他站立的姿勢太緊繃,她會以為他在欣賞庭間的皚皚白雪。
「法師慈悲,令蘇將軍護送我至此,深情厚意,銘感五內……」
瑤英走上前,道明來意,說了一堆場面話。
蘇丹古淡淡地掃她一眼。
瑤英被他這一眼看得呼吸停了一下,笑了笑,直接問:「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會不會給將軍帶來不便?」
蘇丹古雙眸凝望土牆上的積雪:「公主自便。」
瑤英想聽的就是這句回答,不過蘇丹古說得這麼幹脆,她有些出乎意料。
他語氣清淡,卻又有種不論發生什麼他都能一肩扛下的氣勢,瑤英緊張的情緒緩和了幾分,轉身離開,想到什麼,回過頭,看著蘇丹古的背影。
這道背影清癯挺拔,立在那裡,千峰萬仞,他為擎天。
他殺人無數,但刀下沒有一條冤魂,金剛怒目,也是為了降伏四魔,保一方安定樂土。
瑤英出了一會神,輕聲問:「蘇將軍,佛子根本不在意我這次出使高昌是成是敗,對不對?」
親兵說了,曇摩羅伽的指令是幫她向中原傳遞消息。
蘇丹古沒做聲。
瑤英站在原地不走,聲音拔高,又問了一遍,嗓子甜脆。
他不回答的話,她可以再問一遍。
蘇丹古背對著她,沉默了半晌,微微頷首。
瑤英嘴角輕翹,這才轉身走開。
……
第二天,瑤英在齊年的帶領下繼續逛市坊。
不想太引人注目,她穿著打扮一如本地胡女,出入都以面紗遮臉,身邊跟隨的親兵換成會說胡語的緣覺。
一連幾天,緣覺跟著瑤英逛遍所有市坊店鋪,還去了幾處祆祠、寺廟,每天混在比肩接踵的人群當中,所帶的金銀波斯幣流水一樣花了出去,換來一大堆貴重精美的珠寶首飾、絲綢錦緞。
其他親兵問他每天出去幹了什麼,他欲哭無淚:文昭公主出手闊綽,看到什麼買什麼,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像一個養尊處優、盡情揮霍的嬌娘子,完全不像在干正事,他怎麼回答?
與此同時,齊年和阿蘭若每天晝伏夜出,送出一封封書信。
依娜夫人軟禁了丈夫,為了安撫人心,每天都在王宮設宴款待王公貴族,期間尉遲達摩短暫露了幾次面,王宮歌舞昇平,眾人看不見的地方,卻是暗流涌動。
這日大雪紛飛,寒風咆哮,瑤英帶著親兵來到市坊,走進一間賣葡萄酒的鋪子,登上二樓裡間。
齊年和兩個漢人等在門前,小聲道:「公主,都安排好了,趙家,張家,王家,楊家今天都會派人過來。」
瑤英頷首。
緣覺跟隨在她身邊,不解地問:「公主為什麼要在這種地方會客?」
他這幾天給瑤英當護衛,知道她在想辦法給高昌的豪族遞送消息,豪族大多是河西、河隴世家之後,心向故國。
瑤英道:「我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信任,在這裡見面更穩妥。出了事,我們隨時可以離開。」
緣覺點點頭,心道,公主考慮周到,阿蘭若是王庭的人,不宜暴露。
兩人剛到沒一會兒,三名侍女托著捧盒進屋,身後跟了幾個抬箱籠的少年,都是商隊的人,少年打開箱籠,頓時滿室寶氣浮動,華光閃耀。
緣覺看得眼花繚亂,這些不是公主前些天採買的珠寶嗎?
瑤英示意緣覺在屏風前等著,進了裡間。
緣覺不敢往裡看,垂手在外邊等著,只聽裡面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珠寶簪環一一送了進去,侍女進進出出,忙忙碌碌。
他足足等了一個時辰,腰酸背痛,頭昏腦漲,終於聽到裡面瑤英傳喚的聲音,立刻打起精神,抬起頭,轉過屏風,視線落到屋中,目瞪口呆。
屋中灑掃潔淨,珠簾輕晃,地上鋪著精美的摩羯文氈席,設寶榻、坐具、寫滿詩文的金漆屏風,榻前幾隻鎏金狻猊香爐,香菸裊裊,一室清芬。
一名女子端坐榻前,粉面朱唇,妝容細緻,頰邊一對笑靨,眉心一朵翠鈿,雲髻高聳,綴滿金翠花鈿,蓬鬆鬢邊一朵碗口大的顫巍巍的復瓣牡丹花,似紅非紅,似白非白,一襲魚子纈羅窄袖短襦,外罩滿織折枝紅花綠葉龍綃半臂,底下束一條暗花綾羅十二幅絳紅長裙,肩挽泥金銀繪花鳥披帛,雍容華貴,艷光照人。
容光之盛,讓人不敢逼視。
幾縷天光透過窗扇漫進屋中,落在她鬢邊那朵牡丹花上,也不知道這朵花是從哪裡得來的,粉白花瓣上竟然似有露珠滾動,愈發襯得頭髮烏黑,眉眼端麗。
她含笑看一眼緣覺,眼波盈盈,整間屋子的光瞬時都湧進了她的雙眸里。
一剎那間,這裡仿佛不是深處大漠的高昌王城,而是幾千里之外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長安城。
緣覺呆呆地望著李瑤英,下巴半天合不上。
瑤英朝他眨了眨眼睛,長睫撲閃,眉梢眼角用胭脂繪了淡淡的暈花,比平時成熟了些許,一舉手一投足,明艷嫵媚。
「嚇著你了?」她笑問。
緣覺差點找不回自己的呼吸,呆呆地點了點頭,心中念佛不已,暗暗道:幸好今天攝政王沒過來。
阿史那將軍說得對,文昭公主太危險了!
瑤英滿頭珠翠,端坐榻前,鬢邊紗堆的牡丹花輕輕閃顫,道:「那就好,你是習武之人,心性堅定,你都嚇著了,其他人也能被我唬住。」
緣覺還在默默念佛,一副鎧甲送到他面前。
瑤英輕笑:「今天辛苦你給我當護衛,幫我充充場面。」
緣覺低頭應是,換上鎧甲,進屋,站在寶榻下首。另有幾個漢人也換上了鎧甲,人人佩刀,威風凜凜,和他一樣分立屋中各個角落。
侍女跪坐在瑤英身後,手中執寶扇、提爐、香盒等物,屋中幽香陣陣,幾名侍女在外邊廊道里煎茶,茶香四溢。
緣覺脊背挺直,大氣不敢出一聲。
瑤英環視一周,確定每一個角落都布置好了,徐徐吐出一口氣。
早在王庭的時候,她派老齊聯絡各方義士,河西望族深受壓迫,心念故國,得知她是中原而來的公主,很快給出回應,這其中包括高昌的幾家豪族。
王室的支持固然重要,在西域經營多年、盤根錯節的豪族更要拉攏,既然尉遲達摩暫時被軟禁,那她就先聯合豪族。
今天她要和這些義士見面,氣勢至關重要。
正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她暫時不能給出什麼保證,想震懾住這些和中原阻隔已久的河西豪族,必須先聲奪人,從一開始就唬住他們。
她得拿出最大的誠意,還得讓這些豪族從她身上看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剛來高昌的時候,瑤英看到路上沒有一個人穿漢裝、說漢話,心裡有些擔憂,怕豪族早就忘了故國。
後來她每天逛市坊,打聽高昌時興什麼花樣、什麼樣的妝容,什麼貨物最緊俏,發現一些古怪之處,漢字寫就的經文書籍仍然暢銷,貴婦人爭相購置中原而來的綢緞布匹、釵環珠翠。
齊年告訴她,很多人被迫改了習俗,但仍然不忘故國,每到節日的時候,他們都會偷偷祭祀祖先,盼著王師前來。
所以,第一次見面,瑤英必須讓豪族們看到一個高貴自信、給他們帶來希望的大魏公主,而不是一個無助可憐的小娘子。
她所梳的髮式、臉上的妝容,身上的衣著,身邊親兵、侍女的著裝,屋中的布置陳設,並不是現在長安時興的模樣,而是多年前國破之時北方的風尚。
本地豪族遠離中原,這才是他們心目中的故國,才能讓他們心生觸動。
瑤英定定神,眼神示意守在門口的護衛,可以放人進來了。
……
樓下,一行人神色匆匆,穿過熱鬧的市坊,匯聚到店鋪前。
這些人有老有小,都頭戴金花冠,辮髮垂背,身穿圓領小袖團花錦長袍,彼此打了個照面,神色凝重,不停詢問:「你們也聽說了?」
來的人都是平時私底下訓練義軍的姻親,知根知底,站在一處交頭接耳,噔噔蹬蹬上了二樓。
畫簾開啟,侍女挑起水晶簾,幽香撲面而來,滿室閃動的華光中,文昭公主含笑瞥一眼眾人,一雙明眸,顧盼生輝。
於老者來說,此景此景,正是他們少年時的回憶。
昔日太平盛世,家族興旺,百姓和樂,絲路暢通,商貿發達,高昌是何等的繁華昌盛!
眾人呆愣了許久,一時百感交集,心中熱流涌動,朝瑤英行禮。
瑤英心中大石落地。
從這些人的反應來看,她做對了。
……
當晚,高昌王宮。
一封用漢文書寫的密信送到尉遲達摩手中,他看完信,眸中閃過一道異色。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
尉遲達摩背過身,將信紙放在油燈前,任火焰慢慢吞噬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