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拿回來

  般若騎馬出了聖城,直奔雲浮城而去,半道上剛好迎面遇見返回王庭的赤瑪公主。

  大道上沙塵滾滾,走在車隊最前面的青年高鼻深目,挺拔健壯,身騎駿馬,腰佩長刀,一身孔雀藍半臂織錦長袍,腳上及膝長靴,腰帶上別了一把短匕首,肩披金紋白袍,正是王庭中軍將官的裝束。

  般若迎了上去:「阿史那將軍!」

  阿史那畢娑認出般若,鬆了韁繩,碧綠色的眼眸閃過一道憂色:「你怎麼會離開王的身邊?」

  般若驅馬上前,帶著哭音小聲道:「蒙達提婆法師說,王撐不了幾天了!」

  阿史那畢娑抬起頭,望著王庭的方向,眼底隱隱有淚光閃爍,雙手緊握成拳。

  般若擦了下眼角,取出李瑤英寫的信:「現在只有找到水莽草才能救王,這個魏朝公主說她的嫁妝里有水莽草,北戎的海都阿陵王子奪走了她的嫁妝,我們必須奪回她的嫁妝,才能找到那些藥材。」

  他三言兩語說完來龍去脈。

  兩人交談間,隊列停了下來,紅髮褐眼、面蒙輕紗的赤瑪公主在侍女的攙扶中下了馬車,眉頭輕皺,問:「為什麼要停下來?」

  畢娑示意侍女退下去,和赤瑪公主說了水莽草的事。

  般若急得直撓腦袋:「公主,現在該怎麼辦?要不要試試這個魏朝公主的辦法?法師說,當初要不是魏朝公主為他辦理通關文書,還大方贈予他車馬行裝,他不可能越過層層封鎖來到王庭,他說這一切都是佛陀的安排。」

  他固然因為李瑤英褻瀆佛子而憤怒,但是生死關頭,他寧願相信這一切真的如傳說中說的那樣:佛子是阿難陀,魏朝公主就是佛子的摩登伽女,她是佛陀派來考驗佛子的。

  那就說明佛子還有救,阿難陀最後通過了考驗,佛子也能!

  瑤英的信寫的是漢字和突厥語,畢娑是突厥王族之後,自然認得突厥語。

  他低頭看信,擰眉沉吟。

  赤瑪公主冷冷地掃一眼般若,怒道:「羅伽是王庭王子,是高貴的佛子,怎麼能和低賤的漢女有牽扯!」

  畢娑聞言,抬起頭,目光微冷:「羅伽病重,只有安息丸能暫緩他的痛苦。」

  赤瑪公主冷笑:「我曇摩一族上下兩百多人命喪漢人之手,漢人是王庭的敵人,我恨不能吃光他們的肉!喝乾他們的血!羅伽是王庭君主,他不會忘了王庭的血仇!」

  般若想起曇摩羅伽的身世,不敢吱聲。

  畢娑面色不改,撥馬轉了個方向,「公主,你知道羅伽為什麼讓我送你去雲浮城嗎?」

  赤瑪公主沒做聲。

  畢娑將信揣進懷中,緩緩地道:「我是中軍騎士,本該隨駕左右,羅伽怕他這次守不住王庭,擔心你會被北戎欺辱,派我送你去雲浮城,直到他和北戎訂立盟約,再送你回來。有了盟約,不管他是死是活,你始終都是曇摩家的公主,即使城破,瓦罕可汗也會善待你。」

  他停頓了一會兒,回頭看著赤瑪公主。

  「現在羅伽命在旦夕,只有漢人公主的藥可以救他,你只記得對漢人的仇恨,就一點都不為羅伽著想嗎?他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你都看在眼裡。」

  赤瑪公主一語不發,面紗下的臉孔冷如寒霜。

  畢娑策馬行到隊列前方,叫來副將,遞出自己的信物:「派人送公主回城。你去召集人馬,在沙城等我的號令。我將這封信送去北戎。」

  他轉向自己的親隨,「假如北戎不認帳,我將親自率領中軍去北戎牙帳討要魏朝公主的嫁妝!王庭中軍永遠忠於佛子!」

  「忠於佛子!」

  眾人朗聲聽令,聲震雲霄。

  般若趕緊跟上畢娑,問:「要不要派人去高昌知會攝政王?」

  王庭的軍政大權在攝政王蘇丹古手裡。

  畢娑身形一僵,輕輕地嘆口氣:「不必了,蘇丹古不在高昌……他要是在這裡,也會做出和我一樣的決定。佛子為王庭犧牲這麼多……只要能救佛子,一切罪責由我承擔。」

  假如信是假的,他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假如信上所說是真的,他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把水莽草搶回來!

  般若應是,道:「魏朝公主說,她會擬好名冊,讓她的親隨送至中軍,假如北戎想賴帳,她的親隨可以指認北戎王子,她曾被北戎王子囚禁,她的親隨知道那些財物藏在哪裡。」

  畢娑挑了挑眉,他光顧著水莽草,倒是沒想到這點。

  「那位魏朝公主很聰明。」

  般若輕蔑地撇了撇嘴巴。

  畢娑不敢耽擱,快馬加鞭,沒幾天就找到瓦罕可汗的牙帳所在,單人匹馬沖入北戎大營,奉上信。

  瓦罕可汗剛剛離開沙城,正準備去西州,看完信,十分驚訝。

  阿陵什麼時候扣押了一位魏朝公主?

  畢娑立在瓦罕跟前,不卑不亢地道:「讓海都阿陵過來當面和我對質!魏朝公主的親隨就在沙城,他們可以作證,海都阿陵囚禁我們王庭的客人長達半年之久!還扣押了公主的嫁妝!我們王庭從來沒有為難過北戎商隊,即使兩國正在交戰,北戎商隊也能去聖城交換貨物,大汗,請您遵守盟約,送還公主的嫁妝。」

  幾位王子正好也在帳中,聞言,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小王子走到瓦罕身邊,小聲道:「父汗,前不久海都阿陵確實藏了一個絕色美人在營地里,我聽人說那個美人是他從中原擄來的,沒想到竟然是一位公主。」

  瓦罕可汗臉色微沉。

  小王子冷笑了兩聲:「父汗,海都阿陵狼子野心,您還不信嗎?他藏的不是尋常美人,而是魏朝的嫡出公主,王庭佛子的客人!他隱瞞您這麼久,胃口不小吶!還有,他身為北戎王子,居然侵吞財物!是想造反嗎?」

  瓦罕可汗淺褐色的眸子冷冷地看一眼小兒子。

  小王子臉色蒼白。

  瓦罕可汗收回目光,眼神閃爍了兩下,飛快做了個決定,看向畢娑,哈哈大笑:「不愧是阿史那的子孫,果然英勇!這事或許是誤會。」

  說罷,讓人去請海都阿陵。

  不一會兒,海都阿陵過來了,看到金髮碧眸、一臉凜然之色的畢娑,淺金色雙眸微微眯起。

  瓦罕和顏悅色地問:「狼奴,你是不是扣押過魏朝公主?」

  從李瑤英被曇摩羅迦救下的那一刻起,海都阿陵就知道那個女人不會善罷甘休,見畢娑都找上門來了,知道這事必然瞞不住,沒有否認,輕佻地問:「魏朝公主現在不是在佛子那裡嗎?怎麼,佛子這是要為一個女人和北戎交惡?」

  瓦罕可汗面色如常,溫和地道:「狼奴,我已和王庭君主訂立盟約,還立下誓言,不會為難對方家眷。魏朝公主仰慕王庭君主,千里迢迢追隨而來,她的嫁妝被你扣押了,現在王庭君主派人來討要那些嫁妝,你看該怎麼辦?」

  他神色慈和,眼裡甚至帶了幾分笑意,但在場的人都明白大汗的笑容代表著什麼。

  帳中諸人汗流浹背。

  海都阿陵心中惱怒不已,但是面上只有恭敬,沒有片刻猶豫,順從地道:「自當如數奉還。」

  瓦罕可汗點點頭,臉上滿是笑容,眼底卻有陰狠之色一掠而過。

  海都阿陵看向畢娑,話鋒突然一轉,「敢問王庭君主以什麼身份來討要魏朝公主的嫁妝?」

  畢娑平靜地道:「魏朝公主願嫁給我們的王。」

  海都阿陵嘴角一勾:「喔,所以你們的王這是打算要破戒?」

  畢娑抱臂而立:「王是出家人,不能迎娶公主,公主無所求,願效法摩登伽女,為王修習,王答應了,這是佛陀對他的考驗。」

  海都阿陵瞳孔猛地一縮:曇摩羅伽居然真的答應李瑤英那天的求婚了?

  讓李瑤英入寺修習,不就是把美人藏在身邊嗎?!

  他就不怕消息傳遍王庭,人心浮動?

  海都阿陵飛快思考:當初葉魯可汗只看了李瑤英一眼就以涼州為聘,他怎麼勸說都沒用。葉魯部的幾個王子看到李瑤英後,更是饞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他自己呢,也因為李瑤英的美色而對她格外有耐心。

  難不成曇摩羅伽也被李瑤英的美色迷惑住了?

  他果然小看了那個女人,以為將她帶到八千里之外的西域就能讓她徹底絕望,再老老實實臣服,沒想到她認識佛子,現在連佛子都為她傾倒。

  海都阿陵心中冷笑。

  越是如此,他越是要得到那個女人。

  畢娑得到瓦罕可汗的許諾,也不多做糾纏,告辭離去。

  他的背影剛剛消失在帳門前,海都阿陵立刻朝瓦罕可汗下拜,滿面愧色:「侄兒在中原時,見那位魏朝公主是人間絕色,便將其擄至帳中,打算敬獻給大汗,沒想到她竟然和佛子有瓜葛,半路讓人跑了。侄兒大膽妄為在先,無能在後,請大汗責罰!」

  帳中諸人直翻白眼。

  瓦罕可汗沉默不語。

  海都阿陵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一片沉水般的寂靜。

  半晌後,瓦罕可汗起身,扶起海都阿陵,語重心長地道:「算了,你也是一片孝心。」

  海都阿陵一副誠惶誠恐之態:「多謝大汗體諒!」

  瓦罕可汗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這些年西域諸國獻上的美人寶物不知凡幾,佛子從未動心,如今他卻為了一個女人的嫁妝大動干戈,看來你的眼光很好,那魏朝公主確實是個絕色。」

  海都阿陵眉心顫了顫,冷笑:「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

  瓦罕可汗頷首:「狼奴,不管那個美人是從哪裡來的,也不管你是不是不甘心將美人拱手讓人,現在美人成了佛子的女人,肯定對佛子的名聲有礙,這對我們北戎來說只有好處。」

  海都阿陵低下頭,俊朗的面孔上籠了層陰云:「侄兒明白,侄兒不僅不能阻止王庭為那個女人出頭,還應該把這事大事宣揚出去,最好讓每個人都知道聖潔的佛子甘願為一個漢女沉淪。」

  瓦罕可汗滿意地點點頭。

  父子、叔侄幾人聚在帳中商討了一會兒事情,海都阿陵告退出去。

  小王子立馬跳了起來:「父汗!海都阿陵滿口胡言!他隱瞞魏朝公主的身份,就是不想把美人交出來!父汗是世上最英勇的男人,這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就該送到父汗床上,海都阿陵私藏美人,是對您的不敬!」

  瓦罕可汗撩起眼皮,怒斥:「你是神狼的兒子,身上流著神狼的血!怎麼像個無知婦人一樣,在你父親面前挑撥離間?」

  小王子輕哼一聲,訕訕地閉上嘴巴。

  瓦罕可汗環視一周,看一眼守在帳門邊的心腹。

  心腹小聲道:「海都阿陵王子直接回帳去了,沒有停留。」

  瓦罕可汗微微頷首。

  小王子回過味來,驚出一身冷汗。

  瓦罕可汗看一眼小兒子,搖搖頭:「你太稚嫩了,不是狼奴的對手,狼奴是狼養大的孩子,狼教會他狩獵,我教會他領兵作戰,現在的他還年輕,莽撞,驕傲,等他真正成長了,一定會取代我。」

  小王子脖子一梗:「我也是父汗教出來的孩子!」

  瓦罕可汗朝天翻了個白眼。

  他是只兇猛的頭狼,壯大了族群,撫養了一群兒子,率領族人統一了草原,他覺得自己還很強壯,可以繼續征伐下去。

  然而年輕的狼已經等不及了,他們都想向他這隻頭狼發起挑戰,成為新的頭狼。

  強者為王。

  他的兒子們也是狼,可惜他們太愚蠢,註定會死在想成為頭狼的海都阿陵手裡。

  瓦罕可汗並不反感海都阿陵的挑戰,但是他不能容忍海都阿陵暗藏心思。

  魏朝公主的信給他提了醒,海都阿陵暗地裡吞併河隴、北漠,私藏兵器馬匹,豢養私奴,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瓦罕可汗沉吟許久。

  他得提防著這個狼養大的小狼。

  今天他逼迫海都阿陵歸還魏朝公主的嫁妝,海都阿陵和王庭佛子之間結下了死仇,假如日後海都阿陵真的發動叛亂,他這些懦弱無用的兒子們可以逃到王庭避禍。

  瓦罕可汗心中感嘆,他這輩子最忌諱的人是曇摩羅伽,最想打敗的人是他,最信任的人……居然也是他。

  佛子是真君子,不會殘害他的臣民。

  ……

  畢娑從大帳出來,立馬叫人去沙城報信。

  親兵已經趕到沙城了,聞訊,帶著瑤英手寫的名冊趕去營地清點嫁妝,中軍副將派出兩百人護送他們。

  當海都阿陵看到親兵拿出的名冊時,狹長的金色眸子冷冷地注視著親兵,唇角一挑,拂袖而去。

  畢娑帶著人押送嫁妝。

  出了營地,親兵馬上找到那一箱箱的藥材,呈交給畢娑。

  畢娑帶著藥,騎上最快的馬,趕回聖城。

  ……

  瑤英和剩下的親兵仍被關押著,不過換了間更寬敞明亮的屋子。

  蒙達提婆為謝青開了藥,她得到妥善的照顧,傷口終於慢慢復原,氣色一天比一天好。

  瑤英一天天數著日子,心想般若應該拿到水莽草了,也不知道曇摩羅伽有沒有好轉。

  這日,她正跟著看守自己的小沙彌學梵語,法師的弟子忽然急匆匆走進院子,請她趕緊收拾東西,去蒙達提婆的院子躲避幾天。

  「為什麼?」

  弟子聲音發顫:「公主跟著我來就是了,這是法師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