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合一

  李瑤英醒來的時候,聽到一片此起彼伏的悲涼哭聲。

  床榻前跪了一地的侍女,個個驚惶不安,不停拭淚。門前、窗外、迴廊里人影幢幢,刻意壓低的交談聲中時不時響起幾聲抽泣。

  瑤英茫然了片刻,坐起身,發現手邊揉皺的戰報。

  阿兄死了。

  她以後沒有哥哥了。

  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不在了。

  永遠站在她身前保護她、把她捧在掌心裡疼愛的兄長,再也見不到了。

  從此以後,這處處風霜刀劍的亂世,只剩她自己一個人。

  阿兄,別丟下我,我害怕。

  瑤英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不該自不量力地試圖更改李仲虔的命運。明明知道李玄貞會是最後的勝者,她為什麼不明智一點,選擇投靠李玄貞呢?

  那樣的話,她不必這么小心翼翼,不必瞻前顧後,事事謹慎。

  可李仲虔是她相依為命的兄長啊!

  是抱著不能下地的她去庭前看杏花的兄長,一日復一日耐心餵她吃藥、握著她的手教她寫字讀書的兄長,是不顧生死、孤身一人穿過戰場,從死人堆里救出她,背著重病的她翻山越嶺,徒步走了千里路的兄長。

  瑤英低頭,從枕邊摸出那枚李仲虔送她的明月珠,閉了閉眼睛。

  即使知道他們只是李玄貞成長道路上毫不起眼的犧牲者,即使保護兄長的代價是無故嘔血、和天命之子為敵,她也在所不惜。

  可是那一天還是來了。

  他們說好一起去東都看賽龍舟的,她連衣裳都準備好了。

  瑤英攥緊明月珠,眼淚掉了下來。

  阿兄,你騙人。

  你答應我會平安回來的。

  侍女們哭出了聲:「貴主,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大王生前最疼惜您了……」

  這幾聲嚎哭像水倒進沸騰的油鍋里,立即炸開了鍋,守在屋外庭前的僕人、侍女、府中姬妾全都跟著放聲嚎啕大哭。

  連綿的哭聲中,一道高大的身影穿過長廊,撥開烏壓壓的人群,大踏步走進內室,走到瑤英跟前,單膝跪地。

  「謝某唐突,請公主恕罪。」

  言罷,站起身,抓起瑤英的手,扶她下床,扯過一件披風將她從頭到腳裹住。

  侍女們驚叫出聲,慌忙爬起來阻止:「放肆!」

  謝青沒有理會侍女,扶著瑤英的胳膊,讓她站穩。

  瑤英臉色蒼白,神情恍惚,雙腿綿軟,剛下了地,整個人往下栽倒。

  謝青猶豫了一下,打橫抱起她,出了內室。

  徐彪和一隊身穿窄袖袍的護衛已經等在長廊外,一行人跟上謝青,把他圍在最當中,護送瑤英出府,送她上了一輛馬車。

  車輪軋過青石磚地,軲轆滾動。

  瑤英靠著車壁,眼神空茫。

  掌心裡的明月珠滾落出來,砸在車廂里,咕咚一聲。

  瑤英望著明月珠,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

  耳畔仿佛響起李仲虔低沉的笑聲,帶著掩不住的得意:「喜歡嗎?」

  「拂林國的夜光壁,也叫明月珠,阿兄一看到它就想到我家小七了。」

  「小七,別怕,阿兄來接你了。」

  瑤英抿唇,俯身撿起明月珠,攏進掌心,緊緊握住。

  她不能倒下。

  沒有親眼看到李仲虔的屍首,她不相信他死了!

  瑤英抬手拂去眼角淚花,掀開車簾:「這是去哪裡?」

  謝青騎馬跟在馬車旁,答道:「公主,秦王吩咐過,若是他出了事,即刻送您出城。」

  瑤英眼眶發熱,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定下神。

  「消息是誰散播開的?」

  謝青答:「公主,兵部也收到戰報了,現在所有人都知道秦王遇伏身死,您必須儘快出城。」

  瑤英搖搖頭:「不,我不能走。」

  她雙唇微顫,不想再落淚,仰起臉看向遠方。

  「戰報未必屬實,阿兄可能還活著,或許他只是身負重傷……我得留下來。」

  謝青垂眸,望著瑤英那張如明珠一般在夕暉照耀下散發出淡淡清冷光澤的臉龐。

  「公主,假如消息屬實呢?您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不錯,我只是個閨閣女子,扛不了刀,舉不起劍,那我也不能棄阿兄於不顧。」

  瑤英眼帘抬起,神情平靜,「若消息是假,我查清實情,等著阿兄回京。若他只是受傷被圍,我想辦法勸聖上出兵援救。若……若他真的陣亡,我親自去戰場為阿兄收屍,扶棺歸葬。」

  這一世,她不能讓李仲虔再落得一個屍骨無存。

  她要帶他回家。

  謝青沉默了一會兒,神色凝重:「公主,聖上看重太子,京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尋門路討好東宮。自從福康公主悔嫁、葉魯酋長求娶您,他們就想逼迫您代嫁,以此來向東宮獻媚,他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秦王在時,沒人敢打上門來,現在秦王遇險,只憑徐彪他們幾個護不住您。」

  覆巢之下無完卵。

  李仲虔性情暴戾,宵小之徒怕被他報復,不敢對李瑤英下手,現在他們沒了顧忌,李瑤英處境危險。

  不必李玄貞和朱綠芸出面,自會有汲汲營營之輩為他們奔走。

  防不勝防。

  裴公終究只能護她一時。

  瑤英握緊明月珠:「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謝青不由得心生感慨:「公主,您說的那些情況,其實秦王都想到了,秦王說只要一日沒見到他的屍首,您肯定不會出京避禍。」

  瑤英笑了笑:「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送我出城?」

  謝青勒住韁繩。

  「因為秦王還說,什麼事都沒有您的安危重要。只要他出了事,不管他是死是活,我和徐彪只需要記住一件事,也只需要做一件事。」

  他看著瑤英,「確保您的安全。」

  瑤英喉嚨有些哽住,張了張嘴巴,雙眸迅速浮起淚光。

  「公主,想要成為您的扈從,不僅要贏了比武,還必須先和秦王過幾招。」

  謝青一邊示意徐彪等人繼續往前走,一邊道,「兩年前,我贏了比武,秦王要試試我的身手,我接了秦王幾錘,秦王問我,假如他和公主同時遇險,我會救誰。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救公主。」

  李仲虔是秦王,謝青的回答無疑會得罪他,從而失去成為扈從的機會。

  謝青知道自己應該回答得更圓滑一點,但他不屑撒謊。

  李仲虔並沒有發怒。他哈哈大笑,拍了拍謝青的肩膀:「記住你的回答,不管發生什麼事,你的職責是保護公主。」

  謝青看著瑤英,握住佩刀刀柄,堅定地道:「公主,時至今日,我的回答還是一樣的,不管時局如何,我只記得一件事:保護您。」

  瑤英苦笑,抬手撫了撫髮鬢,悲傷中亦有中說不出的風情。

  「阿青,京中兒郎私下裡說我是他們生平未見的絕色,你呢,你覺得我美嗎?」

  謝青愣了好一會兒,道:「公主花容月貌,明艷無儔。」

  瑤英淡淡一笑:「我母親是謝氏女,我父親是魏朝皇帝,我是世人口中的京中第一美人,東宮的人想要斬盡殺絕,其他人慾將我占為己有,葉魯酋長虎視眈眈,還有更多的人早就在暗中謀劃,你覺得我逃出長安就安全了嗎?」

  謝青沉默。

  「阿青,你打過仗嗎?上過戰場嗎?」

  謝青搖搖頭:「我從小練武,不過並未上過戰場。」

  瑤英渾身無力,靠在車窗上,遙望南面瓦藍的天空。

  她已經徹底平復思緒,也想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李仲虔在一日,她能安生一日,李仲虔不在了,無人鎮住那些魑魅魍魎,她就是砧板上的肉。

  她能逃到哪裡去?

  高貴的出身和出眾的美貌是上天的饋贈,但是當這份饋贈引來惡人的覬覦時,美貌就成了禍患。

  李仲虔沒有爭位之心,早就想過帶她和謝貴妃離開,然而天下大亂,硝煙瀰漫,不管他們逃到哪裡都躲不開是非。

  不說其他的,光是李家的仇人和環伺魏朝的各大勢力就不會放過他們。

  瑤英低頭,把明月珠收回袖子裡,「五歲那年,我被拋棄在戰場之上,見過被成百數千的敵軍包圍是什麼樣的情景。我身邊的護衛是謝家、李家最忠實的家將,他們個個武藝高強,能以一當十。可是敵人實在太多了,多得密密麻麻,數都數不清。為了保護我,他們都死在了敵人的刀下。我不敢哭出聲,躲在護衛的屍首當中,泡在腥臭的血水裡,僥倖逃過一劫。」

  這段記憶讓她從此見不得一絲血光。

  「阿青,我相信你會寧死保護我,可是任你武藝再好,也不可能戰勝一支軍隊。」

  謝青挺直脊背,想要反駁瑤英,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沒出聲。

  公主說得對,他一個人不可能抵擋軍隊。

  瑤英環顧一圈,目光在徐彪幾人臉上一一掃過去。

  徐彪等人立刻勒韁停馬,恭敬地看著她。

  「出了城,我的處境不會好多少,不如留在京中,至少現在沒人敢硬闖王府。」

  瑤英聲音沙啞,眼神透出決然:「回王府。」

  眾人應喏,撥馬轉身。

  ……

  王府已經亂成一團,李仲虔身死,李瑤英被送出皇城,剩下的人六神無主,人心惶惶。

  人人都知道二皇子和東宮之間有仇,如今二皇子死了,東宮會放過他們這些人嗎?二皇子得罪的那些貴人會怎麼處置他們?

  還沒到天黑,府內已經謠言四起。

  長史處置了幾個刁仆,站在李仲虔的院子裡抹眼淚,聽說瑤英回來了,大驚失色,倉皇奔出內院。

  他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公主,您回來做什麼?」

  瑤英鎮定地道:「此事無需多說,我不會丟下一切獨自出京。派人去兵部打聽,二哥怎麼會遇伏?」

  長史嘆口氣,沒有再勸。

  公主自小體弱多病,又在顛沛流離中長大,不曾像二皇子那樣玩世不恭,性子始終寬和仁厚,他知道自己勸不了她。

  瑤英問:「我阿娘呢?」

  長史回答說:「貴妃很安全。」

  「不要讓她知道二哥的事。」

  長史嘆口氣,謝貴妃那個樣子,就算當面告訴她李仲虔死了,她也聽不明白。

  正說著話,派去兵部打聽消息的扈從趕了回來。

  長史一臉希冀地看著扈從。

  扈從道:「兵部吵翻了天,有人居然還要問大王的罪!有人說大王他們是被南楚偷襲了,也有人說他們是中了西川的陷阱。」

  南楚和魏朝時常為爭奪山南東道、淮南道刀兵相向。當年謝家族滅就是因為南楚突然發兵同時攻打李德所在的大營和荊南,謝無量倉促迎戰,以減輕李德的壓力,後來荊南被圍,李德被困在襄州,無力救援,謝無量撐到糧絕,荊南城破。

  蜀地也曾偷襲過魏軍。蜀王沒有向李德稱臣,李德派人去蜀地遊說僧人和名士回京,蜀地孟氏大為不滿,多次派兵阻止那些僧人名士回京。

  一封封戰報陸續送回京師,總管趙通也不知道偷襲他們的到底是誰,不過每一封戰報都篤定地說李仲虔所率的右軍已經全軍覆沒。

  長史一臉悲慟。

  瑤英強撐著不露出失望之色,吩咐扈從:「繼續探聽消息,派一個人去東宮,太子和軍中將領一直走得很近,他知道更多更詳細的戰場情報。」

  扈從應是。

  瑤英回到王府,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紛紛過來找她討主意。

  內院管家過來稟報:「公主,後院那幾個鬧了一下午了!小的還抓著幾個偷盜財物的婢女。大王不在了,她們怕被送去教坊,鬧著要離府,哭天抹淚,尋死覓活,怎麼勸都沒用。」

  長史怒道:「她們身為姬妾婢女,理當本分,再鬧,全都綁了發賣出去!」

  瑤英攔住長史:「大難臨頭各自飛,二哥出了事,她們怕被連累,人之常情。」

  她叫來所有管家。

  「吩咐下去,誰想離府,收拾好行裝,去前院找管家領賣身契書,拿了東西就走吧。」

  眾人面面相看。

  瑤英重複了一遍,道:「你們若想走,也可以自行離去。你們侍候我二哥一場,盡心盡力,沒出過什麼岔子,別空著手走,走之前去帳房領一份賞錢。」

  眾人臉上閃過羞愧之色,哽咽著跪下。

  「公主,奴等不走,奴等留下來保護公主!」

  他們在戰亂之中淪為奴婢,二皇子和公主收留了他們,讓他們能夠在亂世之中保全性命,衣食無憂,如今王府有難,他們卻自私地拋下公主,他們實在無顏面對公主啊!

  瑤英搖搖頭:「王府未必還能庇護你們,你們若有其他投身之處,不必流連,收拾了東西就走。」

  消息傳達下去,外院內宅一片悲戚的哭聲。

  僕從們心中愧疚,又怕留在王府被連累,狠下心腸,悄悄收拾了包袱,相約離開。

  管家當眾銷毀了眾人的賣身契書,每人發了一份賞錢,道:「公主已經命人去銷了官府那邊的存檔,大家各奔前程罷。」

  眾人拿了賞錢,哭得撕心裂肺,轉身對著正堂的方向磕頭,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內院裡,李仲虔的幾個姬妾也大哭了一場,和瑤英拜別。

  一直鬧到後半夜,王府才安靜下來。

  能走的都走了,最後還是有很多人留了下來,親兵護衛更是一個都沒離開。

  徐彪站在庭階前,看一眼院中稀稀拉拉的內院僕從,啐道:「那些王八羔子!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為什麼放他們走?依我看,應該綁了他們,打斷他們的腿,讓他們看看背信棄義的下場!」

  瑤英看他一眼,道:「他們既然已經無心留下,不必強留。留下他們,必生禍患,不如早早打發了,他們可以自行謀生,府里也能清淨下來。」

  這個時候甘願留下來的都是真正忠心於李仲虔和她的人。

  徐彪細想了片刻,確實是這個道理,撓了撓脖子,不吭聲了。

  瑤英吩咐管家為她準備馬匹、乾糧等物。

  等打聽清楚李仲虔遇伏的地方,她就啟程。

  長史連忙勸阻:「公主,您真打算親赴戰場?您身子嬌弱,又是女郎,怎麼能親赴險境!」

  窗外一輪玉盤高掛,月色濃稠。

  瑤英忙了一整天,面色憔悴,卷草紋纏臂金鬆鬆地垂在寬袖邊。

  「假如二哥還活著,我留在京中為他奔走,哪裡也不去,假如二哥真的不在了,我不管去哪兒都是險境,刀劍無眼,還能躲避,人心險惡,又該怎麼應對?戰場又有何懼呢?」

  最好的結果和最壞的結果她都想過了,她已經做好準備。

  她不會讓二哥孤零零曝屍荒野。

  長史低泣:「您是金枝玉葉啊!」

  公主嬌生慣養,是謝家外孫女,李家公主,二皇子出了事,沒人關心公主,反而都離得遠遠的,聖上心裡真的就一點父女情分都沒有嗎?

  瑤英笑了笑:「金枝玉葉,龍子龍孫,在聖上眼裡,全都不值一提。」

  李德不愧是天子,薄情寡義,冷靜理智,帝王該有的一切狠辣心術他都有。在他心中,只有唐氏所生的李玄貞是他的兒子,其他兒女不過是聯姻的產物,隨時可以為他的大局犧牲。

  她早就認清這一點,從不期待能從李德那裡討得一點父愛。她把李德當君王。

  一夜過去,親兵四處打探消息。

  瑤英熬了一宿,天亮前才閉了一會兒眼睛。

  王府親兵一臉緊張地進院通報:「公主,仆發現了幾個形跡可疑的胡人。」

  長史氣得直打顫:「葉魯酋長居然還不死心!」

  徐彪立刻暴起,抓起長刀就往外走:「老子去宰了他們!」

  「站住!」瑤英喝住徐彪,「他們只是形跡可疑,你殺了他們,葉魯部落更有藉口上門糾纏。」

  徐彪憋得面色發紫,哼了幾聲,摟著長刀回屋。

  謝青低聲道:「貴主,胡人賊心不死,我可以悄悄殺了他們。」

  瑤英搖頭。

  「現在外面不止一撥人盯著王府。」她低頭,手指輕撫腕上的纏臂金,「葉魯部落的人,福康公主的人,東宮的人……你殺不完,現在無需理會他們。」

  謝青應是。

  接下來幾天,李仲虔遇伏的消息傳遍長安,王府外面的眼線越來越多。

  王府里充斥著一種山雨欲來、大廈將傾的沉重氣氛,短短几天,長史老了好幾歲。

  瑤英遣走剩下的奴僕,讓他們帶著銀錢出府避禍,只留下親兵護衛。

  這一日,裴公突然來訪。

  「我過幾天啟程回魏郡。你兄長已死,無依無靠,孤身一人留在長安,無異於羊入狼群,不如隨老夫一道回魏郡。」

  他上京只是為了替李瑤英解圍,並沒打算真讓重孫娶了李瑤英,沒想到突然傳來李仲虔的噩耗,他不忍見失去依傍的李瑤英被人欺侮,考慮了兩天,決定帶這個小娘子回魏郡裴家。

  假如李瑤英肯嫁給裴玉,倒也不錯。

  瑤英鄭重朝裴公行了個稽首禮:「前些時倉促請裴公入京,勞累裴公走這一趟,還沒來得及謝過裴公。」

  裴公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咳嗽了兩聲:「我答應過會幫你一次,自然要信守諾言,你不必謝我。七娘,我不會逼你嫁給玉郎,你隨我回魏郡,我裴家雖然比不得京中巨宦豪族,至少可以保證讓你平安無憂。」

  瑤英微笑著搖了搖頭:「多謝裴公眷顧。」

  裴家和謝家是世仇,裴公之所以出面幫她,只是為了兌現當年的承諾。

  現在裴公肯為她撐腰,等裴公走了,裴家剩下的人肯善待她嗎?

  即使裴玉能善待她,將來李玄貞登基,裴家定會被她連累,一個只領了虛職的魏郡小吏,怎麼抗衡君王?

  瑤英早已經下定決心,道:「若這兩天還是沒有消息,我打算南下。」

  裴公驚訝地撩起眼皮,盯著瑤英看了半晌,「你這一去,未必能安全返京,而且你兄長已經戰死了。」

  瑤英笑了笑,依舊嬌柔明麗,好似枝頭盛開的春花:「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論二哥是生是死,我都要接他回來。」

  裴公看著瑤英,眯了眯眼睛,沉默很久,讚許地點點頭。

  「裴家祖上和謝家不和,我向來不喜歡謝家人。」

  他抬起頭,渾濁的雙眼裡浸滿惆悵之色,「不過我很佩服你的舅舅。他是個文弱書生,拉不了弓,舉不起刀,連馬背都爬不上去。聖上和謝家結盟的時候,我見到你舅舅,他穿了一身寬袍大袖,和聖上並肩站在一起,那張臉比魏郡的小娘子還漂亮,我心想,這名滿荊南的無量公子莫不是個女郎吧?」

  裴公嘴角輕輕扯了一下。

  「我看不起謝無量,嫌他柔弱,還嫌他一肚子的算計,他是世家公子,就算不能弓馬嫻熟,也該有世家公子的氣度,他倒好,居然滿身銅臭,每天和一幫見利忘義的商人來往!聖上卻很欣賞他,將他引以為知己,軍政大事,事事都要和他商量。」

  裴公那時候非常瞧不起謝無量,認為謝無量表里不一,為了榮華富貴才和李德結盟,不然謝家為什麼逼李德娶謝貴妃?為什麼和李氏族人一起打壓李玄貞,扶持李仲虔?

  直到謝無量死去的那一天,裴公終於明白了:謝無量從未玷污過謝家的百年風骨。

  不過再欣賞,他身為裴家之人,不會和謝家有什麼瓜葛。

  裴公出了一會神,細細打量李瑤英。

  「你有些像你的舅舅……」

  瑤英怔了怔,她小的時候見過謝無量,不過那時候年紀實在太小,已經記不清舅舅的相貌了,還沒人說過她像舅舅。

  裴公收回目光,站起身:「既然你意志堅決,老夫就不勸你了。」

  他只能幫到這裡,不管他有多欣賞謝無量和李瑤英,他的承諾不會變:只救李瑤英一個人。

  她自己想去送死,他攔不住。

  瑤英送裴公出門。

  裴公的長隨扶他上馬車,見他面帶惋惜,低聲問:「阿郎為何對七公主另眼相看?」

  七公主救了裴玉,裴公信守承諾,不顧老邁之軀上京為她解圍,從此兩不相欠。裴公不是古道熱腸之人,為何還想幫七公主?

  裴公回首,瑤英還站在階前目送他,膚光勝雪,身姿窈窕,一枝穠艷露凝香,嬌俏濃艷,任誰看了,大概都不敢相信她裹在襁褓之中時是何等的瘦弱。

  謝貴妃居然把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嬰養大了。

  「我不救和謝家有關的人。」

  裴公轉身坐進車廂,輕聲道。

  ……

  瑤英又等了兩天,送回京師的戰報仍然模糊不清。

  趙通在河谷邊發現魏軍留下痕跡,一路追尋,發現一處戰場,河水湍急,他只找到部分軍士的遺體,暫時沒發現李仲虔的屍首。

  瑤英不想再等下去,吩咐管家備齊車馬,預備動身。

  謝青和徐彪先分別護送一輛馬車出城,引走那些整日在王府外遊蕩的胡人和其他眼線,瑤英偽裝成商戶隨後出城。

  他們在官道上的驛站碰頭,還沒說上話,南邊山道上傳來一陣如雷的馬蹄踏響。

  一匹快馬如利箭一般飛馳而至,奔到驛站前時,駿馬實在支持不住,慘嘶了兩聲,倒地而亡。

  馬上騎手被甩到了謝青的坐騎前,滿臉是血地爬起身,目光掃過謝青嚴肅的面孔,愣了一下,激動得大叫出聲。

  「阿青!」

  謝青認出對方是謝家家將,之前曾敗在自己刀下,後來成為李仲虔的親兵。

  他臉上頭一次露出震驚之色:「你怎麼會在這裡?」

  旋即看向李瑤英。

  「公主,他是謝超,是大王的親兵!」

  謝超順著他的視線看到李瑤英,來不及驚訝為什麼養尊處優的公主會出現在驛站,撲上前,淚水在滿面血污中衝出兩道淚溝。

  「公主,大王遇險,九死一生,您要救救大王啊!」

  夏日乾燥辛辣的山風拂過寂靜的山道,嗚嗚幽咽。

  瑤英攥緊韁繩,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心跳陡然變得很慢。

  阿兄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