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達摩在王宮舉行盛大的酒宴,為李瑤英一行人接風洗塵,順便接見其他諸州來使,和大魏使者商談冊封的事。
瑤英連衣裳都沒換,道:「現在戰事吃緊,糧草殆盡,軍費不足,不必講究這些,幾位天使是我的舊識,非拘泥小節之人,不用鋪張……」
說著,她看向鄭景幾人。
幾人對視一眼,忙笑著抱拳:「正是此理,我們奉命而來,是為了和西軍義士戮力同心,共破北戎,收復失地,這些繁文縟節能免則免罷。」
達摩怔了怔,眸中閃過讚賞之意,朝瑤英深施一禮:「公主所言甚是,我這就叫人撤了宴席。常聽人說長安好飲茶,我仰慕長安風華,最好附庸風雅,請諸位天使也嘗嘗我們這裡的茶。」
侍者上前,領著鄭景幾人去偏殿飲茶。
瑤英故意落後幾步,達摩趁機向瑤英稟報幾件重要的事情:「派去焉耆、北庭、于闐、龜茲的使者已經陸續返回,諸州飽受戰亂之苦,無不盼望早日光復,不過目前局勢還不明朗,他們找藉口推託出兵之事,不願派子弟去長安獻禮。」
這個時候派嫡系子弟去長安等於徹底歸附魏朝,中原和西域戰亂已久,諸州擔心魏朝無力庇護他們,怕被北戎報復,還在觀望。
對於其他諸州的搖擺不定,瑤英一點也不覺得意外,諸州力量薄弱,在強大的勢力中間夾縫求生,朝秦暮楚是他們的生存之道。
「等我們收復伊州,聯通河隴,諸州自然就會歸附。」
達摩贊同地點點頭,取出鄭景他們帶來的文書。
李德正式冊封瑤英為西軍都督,西軍其他將領也都獲得擢升,高昌將恢復舊制,沿用西州之名,達摩不再是國主,而是西州都護。
瑤英抬眸,「大郎高義。」
達摩笑了笑,不無感慨地道:「高義倒也稱不上,從前我渾渾噩噩多年,連髮妻都保不住……不過是個傀儡罷了,先父臨終前的遺願,我始終謹記在心,以後到了地底下,見到他們,不至於無顏相對……」
見他神色惆悵,瑤英岔開話題,問起軍備的事。
兩人商量了一會兒,達摩想起一件事,叫來幾個年輕的將領,笑道:「這些都是和四郎一起籌建義軍的兒郎,張家的三郎,袁家的七郎,趙家的十一郎,宋家的二郎……」
將領們錦衣繡袍,硬挺俊朗,俊秀飛揚,一看便知是在錦繡叢中長大的世家子弟,一個個上前和瑤英見禮。
瑤英心裡暗暗咦了一聲,這幾個將領分明是她在城外遇到的年輕人,當時他們剛剛浴血奮戰,舉止頗為拘謹,這會兒回到城中,都換了衣裳,舉手投足間從容了許多,不過還是能看出有些緊張。
達摩道:「四郎忙於軍務,沒辦法隨侍公主,以後張三他們跟著公主,但聽公主差遣。」
瑤英不動聲色,笑了笑。
達摩先一步去偏殿陪鄭景他們吃茶,讓瑤英和張三、袁七幾人說說話,臨走之前,他朝張三他們使了個眼色。
張三等人咳嗽幾聲,神情愈發不自在。
瑤英把他們的眼神交流盡收眼底,請張三他們幫她去楊遷那裡取一件東西。
幾人揎拳擄袖,齊聲應喏,轉身跑開,生怕被人搶了先。
瑤英蹙眉,身後傳來笑聲。
李仲虔一邊拍打身上、頭上的花瓣,一邊拾級而上:「明月奴,你看不出達摩的意思嗎?」
瑤英嘆口氣:「難道這些人都是?」
李仲虔搖搖頭:「不止,這些是他和楊遷從所有適齡的世家子弟里遴選出來的最出類拔萃的幾個,你要是一個都看不上,他們馬上能換一批人。」
瑤英哭笑不得。
怪不得這些年輕人看到她時會不自覺地挺起胸膛,還和身邊人暗暗較勁。世家豪族想要聯姻,他們是駙馬的人選。從他們的姓氏來看,本地豪族一個不落,全都參與了這場競爭。
「有看得順眼的嗎?」李仲虔問。
瑤英長舒一口氣:「阿兄,你別問了,一個都沒有。」
李仲虔皺眉。
「他們文武雙全,品性端正,出身清貴,相貌堂堂,年紀和你也相當,你不用急著決定。」
「不用了,拖延下去,豪族為此衝突就不好了,我一個都不挑。」
李仲虔神色微變,眼神示意親兵退下。
「為什麼一個都不挑?明月奴,你已經有意中人了?」
他問,聲音透出幾分嚴厲。
瑤英停下腳步,立在階前,回頭望向西邊方向,天際處山巒巍峨起伏,看不到遙遠的王庭。
她出了一會兒神,抬頭看著李仲虔,「阿兄,我早就想問你了,你為什麼急著讓我嫁人?」
「你早點嫁人,我安心些。」
瑤英眉頭輕皺。
這話他以前提起過,但是現在今非昔比,她不需要靠婚姻來立足,李仲虔為什麼還要逼著她嫁人?
瑤英眼珠轉了轉,故意沉下臉,「難道我嫁了人,就不再是你妹妹了?你就不關心我了?以後你不想管我,所以急著給我找一個歸宿?」
李仲虔怒目道:「胡思亂想什麼呢?你嫁不嫁人,都是我李仲虔的妹妹,阿兄永遠不會不管你。」
瑤英對上他的視線:「那你為什麼催著我嫁人?」
李仲虔神色緩和了些,抬手揉揉她的頭髮:「總歸要嫁人,不如趁現在挑個好的。」
瑤英眸光閃爍,一把攥住他的手,「阿兄,你打算做什麼?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李仲虔挪開了視線。
「阿兄,你瞞了我什麼?」
「沒什麼。」
李仲虔淡淡地道,抬腳走開。
「李仲虔!」
瑤英面上閃過薄怒,第一次開口叫他的全名,追上他,扯住他的胳膊:「你別瞞我……你是不是打算和李德同歸於盡?」
李仲虔閉了閉眼睛。
「他一天不死,我們一天不能安寧,等這邊事了,我回去殺了他。」
他不捨得留下瑤英孤零零一個人在世上,她早點成親,有了丈夫,再有了孩子,就有了牽掛,到時候,哪怕他死在長安,她身邊還有其他親人陪伴。
瑤英眼圈微微紅了,「阿兄,這件事可以從長計議……和報仇比起來,我更希望你好好活著。」
「你以為我嫁了人,就是外嫁女,和你沒關係了?你去報仇,我就能置身事外?阿兄,你錯了,我永遠是你的妹妹。你如果出了事,我不管在哪裡,都會去找你。」
她的聲音輕柔,沙啞,堅定。
李仲虔垂眸凝視她,一動不動,心頭既溫暖又酸澀,半晌後,長嘆一聲,抱了抱她。
真是個傻姑娘。
瑤英挽住他胳膊,慢慢地道:「阿兄,以後別操心我的婚事了。從前在中原,我知道李德的打算,想過嫁人,後來我流落到王庭,經歷了很多事,現在終於能和阿兄團聚……我和阿兄說句實話,除非是我喜歡的人,否則我不會考慮嫁人的事。」
「阿兄,我是你教大的,你知道我的性子,我不喜歡拘束,不喜歡整天悶在後院,我看的那些書離經叛道……世家豪族規矩多,我不耐煩理會那些事,不會為了嫁人妥協。」
「以前,我的婚事不能自己做主。現在我能自己做主了,為什麼還要委屈自己為嫁人而嫁人?」
「我一輩子不嫁人,又能怎樣?」
李仲虔聽到這裡,知道她已經打定主意,腳步頓住:「真不打算挑一個駙馬?」
瑤英一笑,眉目舒朗:「沒有喜歡的就不要。」
「有喜歡的呢?」
「那我就好好喜歡他。」
李仲虔出神片刻,「好,阿兄不逼著你挑駙馬。」
瑤英看著他的眼睛:「阿兄,答應我,別一個人去做傻事,有什麼事和我商量,我們都要好好活著。」
李仲虔拍拍她的發頂。
「好,阿兄答應你。」
瑤英鬆口氣,走進偏殿,殿中茶香裊裊,鄭景幾人捧著添了酥酪、鹽巴的茶,一邊喝,一邊和達摩談笑。
她走進去,鄭景立刻站起來,捧出詔書,宣讀畢,客氣一番,她問起發兵的事。
鄭景道:「朝廷要防著南楚,暫時無法抽出太多兵力,現在只有太子殿下的涼州軍隨時可以調動,不過公主可以放心,朝廷一定會盡力籌措糧草物資,讓西軍沒有後顧之憂。」
接著說起聯姻的事,李德已經挑選了幾個宗室女,冊封為公主,下嫁即將歸附的世家子弟,另外還為宰相之子向達摩的女兒求親。
李仲虔冷笑,李德這是打算用聯姻的手段來拉攏豪族。
瑤英早就料到李德會這麼做,沒有說什麼,聯姻固然有用,但是聯姻也不是萬能的。
正事談完,鄭景幾人告退出去。
瑤英和達摩、匆匆趕來的楊遷等人商議事情。不一會兒,叫來親兵,鋪紙磨墨,寫好幾封信,拿起朝廷送來的印信,蓋上印戳,簽了花押,發出一道道詔令。
「以西軍的名義前往各地宣揚朝廷旨意,慰勞所有為西軍送糧送錢的百姓。」
「由西軍出面,在剛剛經歷戰亂的部落發放糧食,贈予醫藥。」
「編造名冊,登記丁口,從前被北戎人誣陷入獄的,查清事實後無罪釋放,從其他地方逃逸過來的,既往不咎。」
「西域多信眾,找到德高望重的僧人和長老、司祭,讓他們出面安撫僧眾——不管是佛門,道家,景教、拜火教,還是摩尼教,都這麼做。」
「各地官員,不論是胡人還是漢人、從前聽從北戎還是聽從都護,只要在當地有威望、為百姓做實事,名聲不差的,都可以酌情保留官職。」
「派出使者深入民間,讓各地百姓上奏,對於那些作威作福、奴役百姓、罪大惡極的官吏,一旦查明,按律處置。」
……
一樁樁、一件件吩咐下去,親兵捧著詔書,一頭扎進暮色之中。
瑤英累得滿頭大汗。
仗要打,百姓也要安撫。只有讓百姓感受到實實在在的好處和恩澤,他們才能從心底里擁護西軍。
接下來的幾天,瑤英一天比一天忙。
隨著詔令得到落實,她和西軍在民間的聲望日益高漲。
達摩看出她不喜歡那幾個校尉,果然很快換了一批年輕郎君。
每天都有人變著花樣向瑤英獻殷情,她委婉告訴達摩自己現在沒有嫁娶的心思。
達摩另闢蹊徑:「那衛國公是否有意娶妻?」
說著,一口氣報出十幾個小娘子的名字。
瑤英挑挑眉,替李仲虔拒絕了,他的心病就是聯姻,不會為了這個理由娶妻。
這期間,不斷有戰報送回,沙州、甘州、肅州一帶戰事順利,等河隴平定,西軍就能集中兵力收復伊州。
與此同時,瑤英他們也密切關注王庭的軍情,莫毗多緊追著北戎的殘部不放,成功將瓦罕可汗的精銳圍堵在沙海道附近,兩軍僵持了一段時日,耗完了北戎軍隊的糧草,莫毗多即將發動進攻。
這晚,瑤英在燈前忙碌,緣覺站在一邊給她打扇。
不一會兒,親兵求見,他要給王庭那邊送節禮文書,問瑤英有沒有信件一併送去。
「沒有。」瑤英低頭書寫,淡淡地道,「王庭和西軍來往,都是要事,我會讓長史以公文傳達軍情戰報和請求,以後我不會有送往聖城的私人信件,不必再來問我。」
親兵應是,告退出去。
緣覺張了張嘴巴,心口發涼。
公主不再是摩登伽女後,竟然真的和聖城斷絕往來了!
這段時日,他跟在公主身邊,公主一次也沒提起聖城,沒說起王。西軍幾乎天天都有信件送往王庭,全部都是冷冰冰的正式公文。
緣覺打扇的手顫了顫。
公主真的說到做到,不再糾纏王,還做得這麼幹淨利落,私底下也不提起王,他理當高興才對,可是公主這麼絕情,一轉頭就把王忘得一乾二淨……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心裡有些難受。
他還記得公主為了王義無反顧地踏進火壇,公主怎麼能這麼快就把王給忘了呢?
難道公主被那些圍著她打轉的俊俏郎君給迷惑住了?
緣覺越想越有種寶物被人偷走的感覺,咳嗽一聲,道:「公主,我要向阿史那將軍稟報事情,公主有沒有什麼話讓我幫著轉達?」
瑤英低著頭,眼皮也沒眨一下,「沒有。」
果斷從容,冰冷無情。
緣覺肩膀垮下來,回到房裡寫信。
信是寫給阿史那畢娑的,他平時和畢娑沒大沒小慣了,忍不住在信的末尾多寫了一些和正事無關的內容。
……
幾日後,信鷹將這封信送回聖城,巴米爾取下紙卷,直接送到石窟里。
坐在佛像前的男人一手握著佛珠,一手展開紙卷。
信上先是稟報西州一帶的軍情,然後是王庭和西軍來往之間的一些小摩擦,接下來,全是閒話。
幾個仰慕文昭公主的世家子弟千里迢迢趕到高昌,只為了確認她還活著,一時之間各種纏綿悱惻的傳說傳遍諸州,百姓津津樂道,猜測公主會選誰當駙馬。
本地世家豪族不服氣,變著花樣討好公主,年輕郎君今天為公主獵一頭熊,明天為公主摘一朵罕見的蓮花,各顯神通。
差點和公主定親的鄭景現在還沒娶正妻……看起來賊心不死。
諸如此類的閒話密密麻麻擠滿紙卷。
最後道:文昭公主已經對王忘情,多日來,一句也沒提起王。
曇摩羅伽手指微微一顫,看完信,又從頭看了一遍,抬起手,把紙卷放在燭火前,付之一炬。
她是紅塵中人,有傾國傾城之姿,自然少不了仰慕者。
她忘了他。
正如經文所說,電光朝露,莫不如是。
心口忽然一陣莫名的情緒涌動,曇摩羅伽雙眉緊皺,轉動持珠,默念經文,靜氣凝神。
長廊外腳步踏響由遠及近,畢娑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了過來:「王!沙海道大捷!瓦罕可汗落馬而死!莫毗多已率大軍返回!」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
王寺敲響銅鐘,大勝的消息很快傳遍聖城的每一個角落,百姓奔走相告,手舞足蹈。
近衛騎士也忍不住眉飛色舞,興奮地討論莫毗多以後會不會接任攝政王。
朝中大臣反應飛快,紛紛上疏,問起莫毗多的婚事。
王準備為文昭公主和莫毗多賜婚嗎?
聽說莫毗多凱旋後就會迎娶文昭公主?
曇摩羅伽看完所有奏疏,捏筆的手突然打了個顫,紙上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跡。
……
兩天後,沙海道大捷的消息傳至高昌。
眾人欣喜若狂:老可汗死去,北戎就是一盤散沙,他們收復失地的阻力驟然減輕,接下來可以逐步收復其他州縣了!
楊遷立刻給沙州送去急信,要他們準備收攏兵力攻打伊州。
李仲虔開始整頓人馬,他去過伊州,可以和沙州那邊的西軍分東、西兩路夾擊伊州的北戎殘部。
剛剛高興了沒兩天,這日清晨,一騎快馬自西飛奔而來:「公主,焉耆送來的求救信!他們的城主響應公主的號召,準備派使團前去長安,被北戎人提拔的叛臣帶兵圍攻,城中軍民堅持了幾天,快支撐不住了!」
幾人商量了一會兒,決定由楊遷帶三千人去焉耆援救城主。
三千西州兵浩浩蕩蕩出發,塵土飛揚。
城中恢復平靜,瑤英和達摩回王宮,繼續討論攻打伊州的事,忙到下午,忽有斥候來報:「北邊百里開外的亂石灘有大軍經過!」
達摩疑惑地道:「楊遷回來了?」
瑤英搖頭:「焉耆在西,楊遷是往西走的,不可能是楊遷。」
「那會是誰?」
達摩皺眉,令城外百姓撤回,關閉城門,城中戒嚴。
眾人納悶不已,站在廊下等消息,不一會兒,又有斥候來報,大軍離高昌越來越近,顯然是衝著高昌來的。
瑤英心口猛地一跳:「聲東擊西?」
達摩臉色沉了下來:「焉耆只是個誘餌?」
瑤英手心發麻,冷靜下來,道:「我們很快就知道了。」
這日,金燦燦的暮色降臨之時,高昌城外蹄聲如雷轟響,天際處,一道道黑色洪流翻卷涌動,山呼海嘯般,將高昌城包圍了起來。
達摩站在城頭上,面如金紙:「怎麼會是北戎人?!」
他看著城外那黑壓壓一片、鋪天蓋地一樣洶湧而來的北戎騎兵,渾身僵直。
「向王庭求救?」
眼前這支軍容整齊的北戎大軍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從他們收集的情報來看,高昌附近不可能出現這麼多北戎騎兵。
「來不及了。」瑤英眺望北戎騎兵的戰陣,尋找海都阿陵的軍旗,握緊雙拳,讓自己鎮定下來,「先發出示警,讓附近的西州兵趕回馳援。」
嗚嗚的號角聲吹響,氣氛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