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貪念

  箭矢厲聲破空,倏然而至。

  李玄貞高大的身軀籠住李瑤英,抱著她躲避,幾支長箭緊貼著他的胳膊擦了過去,釘在沙地上,直沒入尾。

  嗖嗖幾聲利響,不知道從哪裡射來一支支鐵箭,箭勢灌滿力道,如流星趕月,遠處幾個放箭的北戎騎兵一個接一個應聲摔落馬背。

  李玄貞擁著輕輕顫抖的瑤英,渾然不覺身後的金戈鐵馬聲,身上傷痕累累,像是有一把把尖刀在血肉中翻攪,但是此刻他早已被鋪天蓋地的歡喜淹沒,完全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

  長安離涼州不算遠,只要她哪天害怕了,後悔了,向他求救,他隨時可以去救她。可是她卻被海都阿陵擄到了西域,又流落到更遙遠的、和中原幾乎沒什麼往來的王庭。他穿過祁連山,出了玉門關,走過八百里莫賀延磧,從伊州逃出,翻越巍峨的天山山脈,在像是永遠走不到邊的浩瀚荒漠間找了那麼久,一路找到陌生的域外之地,終於找到了她。

  她還活著,長高了,結實了點,小臉貼在他胸前,抱著他腰的手臂柔韌有力。

  李玄貞雙臂收緊,緊緊抱著瑤英,生怕這只是他連日乾渴飢餓和痛苦之下的幻覺,他和李仲虔陷入絕境之時,曾被海市蜃樓困擾,發瘋地衝過去,看到的卻只有漫天黃沙。

  箍在肩上的胳膊鐵鉗一樣越收越緊,瑤英有些透不過氣,抬起頭,一串晶瑩淚珠從腮邊滑落,雙眸卻滿是笑意,淚光掩不住滿溢的歡欣。

  李玄貞臉上糊滿了鮮血和塵沙,辨不出面目,只能看清一雙鳳眼。

  他看著她,低頭,手指按住她的頸子,繼續和她相擁。

  瑤英聞到濃重的血腥氣,意識逐漸回籠,周遭的廝殺聲和長箭破空聲迫使她從狂喜中平復下來。

  他們還在戰場上,不能麻痹大意,夢中的場景隨時可能再出現!

  「阿兄,我們先撤去安全的地方!」

  瑤英輕輕掙開李玄貞。

  李玄貞嚇了一跳似的,抖了一下,雙臂抱得越緊,不讓她動彈,手指緊緊按著她的脖頸,不許她抬頭看他。

  她現在還沒反應過來,只要再多看他一眼,她就會發現他不是李仲虔。

  「阿兄?」

  瑤英感覺到他身上遽然爆發出來的氣勢,低低地喚一聲,手指感覺到一陣黏稠濡濕,他身上都是血。

  「阿兄,你受傷了,聽話……」

  瑤英抬起頭。

  李玄貞對上她修長的雙眸。

  兩人目光相遇,她臉上的笑容突然一滯,眼底掠過一絲疑惑。

  這一絲疑惑讓李玄貞的腦子立刻清醒過來,傷口的痛楚頓時變得無比清晰強烈,他痛得哆嗦了幾下,倒在了沙地上。

  「阿兄!」

  瑤英抱住他,焦急地喚他。

  「阿韋,過來!」

  親兵高聲答應,飛快跑到他們身邊,掏出紗布傷藥,用剪子剪開李玄貞身上破爛不堪的皮襖,檢查傷口,找出大量流血的傷處,包紮止血。

  「阿兄,別睡過去,和我說話,我是明月奴啊,我在這……」

  瑤英雙手輕抖,解下腰上的皮囊,倒出清水打濕巾帕,潤濕李玄貞乾裂的嘴唇,巾帕拂過他頸間,擦去血跡。

  她手上的動作一頓,陡然從慌亂中回過神,仔細端詳李玄貞。

  李仲虔線條硬朗,下巴到頸間有一道一指長的刀疤,是他和南楚大將對戰時留下的。

  這個男人的眼神不像阿兄。

  下一刻,瑤英繼續倒水,動作不復剛才的輕柔憐惜,撥開李玄貞臉上的亂發,巾帕擦過他的臉,抹掉了半邊血。

  他俊秀的五官漸漸顯露出來,劍眉鳳目,眉宇間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鬱。

  剎那間,瑤英眼裡的歡喜褪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片空茫。

  大起大落,不過如是。

  她呆呆地握著巾帕,半晌沒吭聲。

  李玄貞知道她認出來了,心中苦笑。

  瑤英冷冷地看著他,她夢中所見的明明是李仲虔,為什麼變成了李玄貞?

  幾乎一樣的場景,一樣的裝束,一樣的擂鼓瓮金錘……李玄貞怎麼會拿著李仲虔從不離身的雙錘?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瑤英臉上血色褪盡,神情驀地變得冰冷,唰的一聲,推開親兵,撲到李玄貞身前,抽出藏在腰間革帶里的匕首,刀尖抵在他喉嚨上。

  「我阿兄的金錘怎麼會在你手裡?」

  她聲音顫抖,兩道目光落在他臉上,毫無一絲溫情。

  「你對他做了什麼?」

  李玄貞迎著瑤英冷淡懷疑的視線,艱難地張了張嘴,卻無法發出聲音。

  她看李仲虔的眼神盛滿驚喜,嬌柔,孺慕,信賴,親近,歡喜濃烈得幾乎快要溢出來。

  看他的眼神,只有冷淡。

  差別居然如此之大。

  大到有那麼一刻,李玄貞胸腔里充溢著嫉妒、不甘和一些他自己也分不清的東西,真希望李仲虔從不存在於這個世上。

  瑤英手上用力,匕首緊抵他的咽喉:「李玄貞,你對我阿兄做什麼了?你怎麼拿了他的金錘!」

  李玄貞望著她的眼睛,「他還活著……」

  他猛地咳嗽起來,唇邊溢出血絲,身上直顫,瞳孔放大。

  親兵臉色一白,掏出一瓶強心保命丹藥,塞進李玄貞嘴裡:「公主,他身上好幾處大傷口,都能看到骨頭了,這是虛脫、快不行了!得趕快給他止血,送他回營地!」

  瑤英蹙眉,收回匕首,站起身,示意親兵繼續為李玄貞包紮傷口。

  李玄貞命大,每次都能絕境逢生,沒那麼容易死。

  親兵都圍了過來,認出李玄貞,瞠目結舌,不敢相信地擦了擦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太子殿下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瑤英把匕首塞回腰間,「他肯定是來找朱綠芸的。」

  遇到朱綠芸的時候她就猜到李玄貞會為了朱綠芸離開中原,他被北戎兵追殺,說不定就是因為和朱綠芸會面時暴露了身份。

  親兵面面相覷,問:「公主,救還是不救?」

  瑤英點點頭,淡淡地道:「救。」

  留著李玄貞有用,收復河西之地,必須和他結盟,而且他拿著李仲虔的雙錘,說不定知道李仲虔在哪裡。

  等弄清楚他是怎麼得到李仲虔的雙錘,再和他算帳。

  瑤英整理思路,徹底冷靜下來,臉上難掩失落。

  她真的以為夢中的場景再現,騎馬朝她奔過來的人是李仲虔,怕他受傷,情急之下沒看清他的臉就迎了上去。

  李玄貞又不是沒聽到她叫了什麼,為什麼不出聲?

  他要是出聲了,她馬上就能聽出來。

  旁邊扛旗的親兵撓了撓腦袋,「太子殿下剛才怎麼那麼關心公主?還抱著公主不放手?」

  亂箭到處飛竄時,李玄貞緊緊抱著瑤英躲避流矢,他們都看在眼裡。

  另一個親兵哼了一聲,道:「肯定是逃命的時候看到熟人,太激動了,想求公主救他,怕公主不搭理他,就緊抱著公主不放!」

  眾人深以為然,齊齊點頭。

  討厭歸討厭,他們還是盡全力救治李玄貞,牽來一匹馬,把人抬了上去,撤退到遠離戰場的地方。

  ……

  另一頭,莫毗多結束戰鬥,留下一部分人打掃痕跡,帶著救下的漢人後撤。

  幾個漢人從絕境中脫身,整理了一下儀表,綁好散亂的長髮,爬上山丘。

  兩個受傷最重的人忽然脫力,倒在了沙地上,其他人扶起他,一行人就這麼沉默著,一步一步朝瑤英走來。

  瑤英等在山丘旁,迎上前,目光掃過這幾個身負重傷、身穿北戎騎兵服飾的漢人,忽然覺得他們有些眼熟。

  蒼涼的暮色下,幾個漢人形容狼狽,渾身浴血,目光堅毅,相互攙扶著走到她面前,鄭重地朝她行禮。

  「不到涼州,絕不回頭。公主殿下,幸不辱命!」

  他們抬起臉,含笑望著她,目光熱切,天真明朗。

  記憶里的場景浮現在眼前,瑤英望著眼前滿身是血的青年,心頭湧起一陣激動,心臟怦怦狂跳,嘴巴張了張,眼眶濕潤。

  李玄貞帶來的情緒波動霎時煙消雲散。

  瑤英翻身下了馬背,朝漢人們走去,俯身揖禮,一揖到底。

  她曾為眼前的青年們送行,對他們說:他日,你我定有重聚之日!

  今天,他們在沙丘重聚,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死的死,傷的傷,埋骨他鄉,默默無聞,活著的只剩下這幾個人了。

  他們含笑看著她,一如離開時的模樣。

  少年強,家國盛。

  漢人中的一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黃絹包裹的冊書,捧在手中,朝瑤英單膝跪下:「公主,我等奉命穿過重重封鎖,抵達涼州,找到魏朝守將,在鄭景和杜思南的幫助下呈交萬言書和國主的信件,魏朝皇帝回信了。」

  其他人跟著單膝跪下,右手抱拳置於胸前,眼中迸射出火星般炙熱的。

  瑤英定定神,壓下心頭的震動,接過信。

  李德已經統一北方,完全控制西蜀,正是需要安撫人心、穩固政權的時候,曾經隸屬中原王朝的西域諸州請求朝廷出兵,漢家遺民哭求王師收復故土,他當即將萬言書張貼於榜,寫了一封慷慨激昂地回信,字字泣血,句句振奮人心。

  但是他沒有保證會馬上出兵收復河西。

  青年們臉上閃過一抹羞愧之色。

  「公主,鄭景告訴我們,朝廷沒有忘了我們,可是他們現在沒辦法出兵……」

  他們急著趕回高昌報信,不敢在中原久留,雖然中原的官員個個都表現得十分熱情,和他們同仇敵愾,恨不能立馬收復故土,但是說起何時發兵,官員們就支支吾吾,故作拖拉,他們看得出來,魏朝現在沒有那麼多兵力。

  失望是難免的,但是他們可以等,等魏朝統一南北,就能派兵收復故土了!

  瑤英並不意外會得到這樣的回答,李德謹慎慣了,不會輕易把精銳魏軍投入到收復河西之地的戰場上,她從來不指望他派出援兵直接和北戎交戰,只要得到中原王朝的支持和回應,事情就好辦了。

  現在李玄貞就在她眼皮底下,北戎忙著和王庭交戰,涼州軍可以出兵策應,他們何須把全部希望都放在朝廷的精銳身上?

  只有當他們壯大起來、能夠給北戎造成威脅的時候,李德才會投入兵力。

  不過到了那個時候,這支隊伍已經有了規模,李德只能和他們合作,而不是命令。

  瑤英目中含淚,看著眼前的青年們。

  他的親兵一個一個圍了上來,和青年們一樣跪在她腳下。

  王庭士兵沒有靠近,騎馬守在一邊,遙遙觀望。

  瑤英立在山丘間,肩披霞光,笑了笑。

  「你們都是高昌最英勇的兒郎,在沙州,瓜州,還有很多像你們這樣的兒郎,你們頂天立地,是收復河西的希望。」

  「楊遷組建義軍,聯合各地心向魏朝的世家大族,隊伍正在不斷壯大。」

  「沒有魏朝的兵馬,我們自己上戰場。」

  「沒有糧草,我們自己籌措。」

  「這支軍隊,就叫西軍!我們要聯合所有想要東歸的部落,自己收復故土,奪回家園!」

  狂風卷過,吹動瑤英身上的衣袍,衣袂翻飛。在她身後,幾面代表她的旗幟在狂風中舒展開身姿,飄蕩飛揚。

  青年們望著她,滿是疲憊的面龐煥發出異樣的神采,目光灼灼,重新燃起鬥志,熱血沸騰——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他們一定可以完成祖輩的遺願,回歸故國!

  ……

  長風獵獵,暮色壯麗。

  不遠處,一支隊伍停在沙丘背後,馬背上的男人放下長弓和鐵箭,遙望立在瓦藍蒼穹之下和黃沙之間的瑤英,久久無言。

  一旁的畢娑看著遠處的李玄貞,忍不住出聲道:「我從未見過文昭公主如此失態,公主肯定很想念她的兄長,盼著早日回到故鄉。」

  下午,曇摩羅伽獨自返回營地,和畢娑密談,突然接到急訊,有北戎人在附近出沒,兩人想到莫毗多和瑤英,怕出什麼變故,帶了一支隊伍出來接人,順便截住北戎人。

  趕到附近時,他們聽到廝殺聲,向莫毗多的人揮動旗幟,示意是自己人,慢慢靠近,正好看到瑤英衝進一個男人懷裡,兩人緊緊相擁。

  畢娑一雙碧眼瞪得溜圓,眼珠差點掉出來,下意識去看曇摩羅伽的反應。

  曇摩羅伽臉上蒙著防風沙的面巾,沉著地彎弓搭箭,幾箭射落北戎騎兵。

  直到莫毗多帶人斬殺所有北戎兵,他才鬆了弓弦。

  畢娑猜不出他臉上是什麼表情。

  不一會兒,一個士兵過來傳話:「將軍,文昭公主好像找到她兄長了!」

  畢娑心情複雜,一時好像鬆了口氣,一時又有點失望,腦子裡成了一團漿糊。

  曇摩羅伽始終一言不發。

  畢娑感嘆幾句,試探地問:「他們要回營地了,我們過不過去?」

  「不必,直接回營地。」

  曇摩羅伽收回視線,撥馬轉身。

  他見過她失態的模樣,不過只在她做夢的時候,她把他當成李仲虔,緊緊攥著他的手,在他掌中依戀地蹭來蹭去,和他撒嬌。

  但是那都不及親眼看到她衝下沙丘,不顧一切地撲進她兄長的懷中。

  只有在李仲虔面前,她才能真正放鬆下來,像個孩子。

  她有更信賴、更親近的人。

  此前種種,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她從萬里之外來,跨越重重山河,迢迢萬里。

  現在,她要回去了。

  風捲起曇摩羅伽的衣袍,他摸了一下手腕的持珠,腕上空空如也。

  ……

  兩隊人馬一前一後下了沙丘,正面遇上。

  莫毗多立馬迎上去,和曇摩羅伽、畢娑小聲交談。

  瑤英把李玄貞丟給親兵照顧,吩咐親兵撿回那對擂鼓金錘,看到曇摩羅伽,吃了一驚,驅馬疾走,想上前,看他們在議事,自己不好靠近,撥馬走開了。

  趕回營地,畢娑幾人繼續去大帳議事。

  瑤英請來軍醫為李玄貞和其他人治傷。

  軍醫指著李玄貞,道:「他傷得太重,傷口容易感染,必須單獨睡一個帳篷。」

  小兵為難地道:「幾座帳篷都住滿了……」

  瑤英皺眉,「讓他住我的帳篷。」

  緣覺睜大眼睛。

  瑤英小聲說:「他身份不一般,留在我的帳篷,等攝政王回來,方便和他見面會談。」

  緣覺恍然大悟,幫著打下手,把重傷的李玄貞挪到了瑤英的氈帳里。

  瑤英留下親兵照應,自己去見那幾個高昌世家子弟,問他們一路上的詳細情形和在中原時的經歷,他們是怎麼和李玄貞湊到一起的?

  子弟中有一人和楊遷是同族,叫楊念鄉,傷勢也很重,不過精神很好,躺在毯子裡,將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我們離開高昌,以追殺海都阿陵的名頭過了一道道關卡,公主這個法子幫我們解決了不少麻煩。不過到了北戎以後,依娜夫人的手令果然沒法用了,我們偽裝成牧民,想辦法混出城鎮,北戎封鎖太嚴,我們損失了太多人,只能躲進城裡。」

  「後來北戎出了亂子,我們遇到一幫僧人,假裝成他們的僧兵,趁機逃了出去,最後還是被北戎人發現蹤跡,差點死在他們刀下,危急時刻,一夥涼州軍救了我們……原來太子李玄貞去了伊州,涼州軍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返回,只能每隔幾天就派隊伍在邊地附近巡視,以便接應,我們運氣好,遇到了他們。」

  後來他們送上信,涼州刺史大受震動,尤其當他知道李瑤英還活著的時候,更是感慨不已。

  不久,接到消息的鄭景、杜思南、太子妃等人陸續派人來到涼州,接楊念鄉他們入京覲見,李德特意安排他們在大朝會時當眾獻上萬言書,滿朝文武無不熱淚盈眶,涕泗橫流。

  楊念鄉迫不及待想回高昌,得到李德的口頭保證後,帶上信,即刻動身。歸途同樣險象環生,他們穿過一道道關卡,想方設法聯繫到楊遷,楊遷從謝青那裡得知阿勒會率領部眾去投效瑤英,以密信的方式告知他們。

  形勢嚴峻,他們正在猶豫該追上阿勒部還是高昌,不幸遇上北戎人,被強行徵調,為北戎人運送糧草。

  他們想逃出北戎大營,還沒制定好周全的計策,無意間暴露了身份,倉皇逃出。那時李玄貞也在被北戎人追殺,幾人互相扶持,一路逃命,發現了阿勒部的蹤跡,趕緊找了過來,北戎騎兵緊追不放,眾人才意識到李玄貞身份不凡。

  瑤英聽完楊念鄉的講述,輕聲問:「犧牲了多少兄弟?」

  楊念鄉雙眼微紅,沉聲報出了一個數字。

  一個個兄弟在他身邊倒下,他們沒有退卻,一直向東,直到完成使命。那些兄弟,再也回不來了。

  瑤英倒了碗熱茶給他,環顧一圈,和帳篷中每一個人對視。

  「他們不會白白死去,不會被遺忘,他們的名字會永遠鐫刻在所有人心中,書冊會記載他們的故事,他們的英雄壯舉會一代代口耳相傳。」

  「我們不能辜負他們的犧牲,我們要完成他們的心愿,只有收復故土、回歸魏朝,才能告慰他們的英靈,讓他們的名字被世人銘記。」

  眾人含淚應是。

  瑤英沒有立刻走,取來紙筆,詳細記下逝去少年的姓名籍貫。

  她剛才說的都是安撫人心,減輕楊念鄉他們心中愧疚的大話,其實真相是,平凡的英雄很容易被遺忘。

  她要記下他們。

  之前護送她和親、默默死去的親兵,每一個人的姓名,她都記下來了。

  他們都是她的兵,她的部曲。

  ……

  瑤英回到營帳,李玄貞還沒醒。

  她伏案寫了幾封信,處理了些文書,不知不覺間已到了深夜,外面風聲呼號,狂風拍打旗幟的響聲迴蕩在營盤間。

  夜裡,緣覺送來一些傷藥,道:「攝政王讓我送來的,比軍醫給的好用。」

  瑤英問:「攝政王呢?」

  「他在忙。」

  「等攝政王忙完了,請他務必過來。」

  緣覺應是,把話帶到。

  半個時辰後,營帳外傳來腳步聲,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掀開氈簾,瑤英立刻放下筆,起身迎上去:「將軍一個人回來的?」

  曇摩羅伽點頭應是,目光落到李玄貞身上,他躺在毯子裡,睡在她平時睡的地方,臉色蒼白,還在昏睡。

  瑤英小聲道:「將軍,他就是魏朝太子李玄貞,我的異母兄長。」

  曇摩羅伽半晌無語。

  帳中燭火晃動。

  他沉默了很久後,問:「他不是李仲虔?」

  「不是。」瑤英搖搖頭,「將軍,他可能知道我阿兄的下落,而且他是魏朝太子,等他醒了,我要和他談攻打北戎、奪回失地的事,所以得把他留在我的帳中照顧。北戎的領地跨越東西,顧此失彼,他一定願意和王庭聯合,趁北戎主力集中在這裡時攻打北戎的東部領地。」

  她抬起眼帘,「不過這樣一來,可能會打擾到將軍休息。」

  曇摩羅伽在角落裡找到自己的毛毯,挪了個地方,依舊用長案隔斷,另一頭空著。

  他道:「無妨。」

  瑤英朝他一笑,眼底沒有笑意,心事重重。

  曇摩羅伽問:「公主呢?」

  瑤英拍拍書案邊空著的地方,道:「我睡這,把氈毯鋪開就可以。」

  她說著話,鋪開氈毯,躺了下去,裹緊毯子,望著帳頂,不說話了。

  曇摩羅伽雙眉略皺,在燭火中靜靜坐了片刻,突然起身出去。

  「我有事,出去一會兒,公主不必等我,早些安置。」

  瑤英喔了一聲,沒有多問。

  ……

  夜風冰涼。

  曇摩羅伽站在營帳外,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識海中閃過一段經文。

  一切妙欲如鹽水,愈享受之愈增貪。

  何為貪慾?

  曼達公主美艷嫵媚,舞姿曼妙,他不曾動情,更不曾動欲。

  紅顏枯骨,美醜不過是表象。

  但是貪念並不僅僅只是慾念。

  他知道李瑤英一年期滿後會離去,過眼雲煙,夢幻泡影,他當順其自流。

  今天,他發現,不必等一年期滿,她隨時可以離開。

  此後,她將永遠不會再踏足萬里之外的王庭。

  她會對其他人推心置腹,熱忱以對。

  曇摩羅伽緩緩閉上眼睛。

  他想起祈福大會那日,李瑤英雙手合十,朝他拜禮,佛殿前的燦爛光束灑在她身上,她目光虔誠,雙眸含笑。

  那一刻,一道不該有的念頭忽地騰起。

  假如她入了佛門,是他萬千信徒中的一個……他希望,她的這雙明眸,只能看著他。

  她當只信仰他一個。

  他有了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