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的時候,傅家夫婦已經做好了飯。餐桌上,大家皆低頭默不作聲,面前筷子遲遲不敢拿起,只偷偷抬眼瞧著推著輪椅過來的周顯恩,似乎在等他入座位。
因著他是傳聞中的鎮國大將軍,惡名在外。雖待人還算客氣,可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惹怒了這位貴人,一時間,飯桌上有些詭異的安靜。
周顯恩入了座,漫不經心的瞧了一下桌上的飯菜。李氏見他面色冷淡,生怕這些飯菜不合他的胃口,她急忙陪著笑臉:「大將軍,粗茶淡飯,還請您多擔待。」
她說著雙手不安的在圍裙上搓了搓。
周顯恩抬起頭,不冷不淡地哦了一聲。
謝寧瞧了瞧傅家人,又瞧了瞧周顯恩,怕他們尷尬,急忙往他碗裡夾了一塊菜,輕輕扯了扯他的袖袍:「將軍,您試試,我姨母的手藝可好了。」
周顯恩瞥了一眼她拉在自己衣服上的手,「嗯」了一聲,就將她夾過來的菜放入口中,慢條斯理地品嘗著。李氏見他面上並無異樣,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見他一動筷,氣氛也緩和了下來,大家都低頭吃著,本來還有些拘謹,慢慢地又放開了些。
日頭正好,屋外是雞鳴的聲音,混著些許不知名的花香傳進來。
李氏一邊給他兒子夾了一下菜,一面沒忍住跟她夫君道:「孩兒他爹,你等會兒記得去賀二家買幾塊嫩豆腐回來,但你記得一定要挑最下面的,嫩的。他那個滑頭,賣東西可不老實,每次都趁人不注意給弄老豆腐進去,可得小心著點兒。」
傅老爹低著頭,只管連聲地說「嗯」。
一旁的傅成業道:「若是去賀二叔家,我等會兒去學堂的時候,順便帶回來就是了,就不用勞煩勞煩爹跑一趟。」
「你這孩子實誠,還是你爹去吧,賀家那個滑頭還容易缺斤少兩。要不是這村里就他一家賣豆腐的,哪個願意去他家。」李氏一面說著,一面撇了撇嘴。「說起來賀老二他都老大不小了,媳婦都沒討到過,你說要不是他這麼摳門,哪有姑娘不願嫁給他。哎喲喂,摳成他那樣。」
李氏不知道想起什麼,突然又笑了起來:「上回劉大爺他相了一個姑娘,鄰村的,雖說長得不怎麼樣吧,可人家手腳勤快啊,姑娘也是個好姑娘。說是兩個人見見面吧,賀老二非要給人家姑娘領到自己家去,說讓姑娘嘗嘗他的手藝。結果呢,把那些快要爛的桶里的豆腐人家做了一道菜。好傢夥,那姑娘也不是傻子呀,那一聞就是有味兒的,偏偏賀二自己還不吃,可給那姑娘氣得不輕。」
說到這兒,李氏咧開嘴,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學著賀二那日的語氣,捏著嗓子道:「這豆腐也沒壞呀,你這姑娘,還說你會持家,你瞧瞧,就是個圖我家錢財的,你這勢利眼,敗家娘們,的虧被我給識破了。」
她這有樣學樣,惹得在場的人都笑了笑。周顯恩還是慢條斯理地吃著,神色冷淡,似乎對這些並不感興趣。
笑夠了,李氏又恢復了平時的語氣:「然後那姑娘氣啊,哭著就跑了,結果剛剛坐牛車回去,就發現賀老二在後面喊她,臉紅脖子粗地,那是硬生生地追了她三里地。姑娘一看一想著這人願意追她這麼遠,剛剛請她吃爛豆腐也不算個啥。人家就下了車,當時那小臉紅的,你們猜怎麼著?」
傅成業和傅老爹知道後面的事,極力憋著笑。謝寧也似乎有些興趣,笑盈盈地瞧著她。
雲裳沒忍住開口:「莫不是那姑娘心軟了,就成好事了?」
瞧著一桌子的人就望著他,李氏心滿意足了,這才慢騰騰地道:「那姑娘也是這樣想的,下了車同他好好說道說道,這日子也能過下去。結果那賀二啊,跑的太累了,趴在地上跟條狗一樣,一邊喘,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說,我讓劉大爺給了你三文錢的相看費,既然相看不成,快……快把這錢還我。」
說著她還一邊扶了扶著腰,學著那賀老二喘氣的樣子。
雲裳笑道:「那他也太摳了吧,那姑娘回頭得氣死了。」
李氏笑了笑:「可不嘛,那姑娘回去啊,把那賀二罵了三天三夜的,逢人就罵。」
噗呲一聲,連秦風都差點笑了,謝寧也沒有忍住彎了彎嘴角,桌上人一時七嘴八舌起來。
謝寧像是想起了什麼,瞥了一眼旁邊的周顯恩,有些怕他不高興。
食不言寢不語,他這人一向規矩多。多半還沒有見過吃飯時如此喧鬧。可鄉下人家一貫都是如此,喜歡在吃飯的時候聊聊家常,說些樂事兒。
不過他臉上倒是看不出來什麼不悅,仿佛沒有聽到桌上熱鬧的談話一樣,神色冷淡。
大家都在閒談,就他一個人坐在這兒不笑,也不說話。謝寧想了想,就給他夾了一道菜,沖他笑了笑。
周顯恩沒看她,只是隨手把她夾過來的菜吃了。
這位李氏還在說:「那天回去啊,那賀二也不好受,不知道是誰家的豬跑了,正好在小路上,被他給撞見了。當時可給他樂的,以為自己撿了個大便宜,急忙過去,想偷一隻豬回家。結果那個豬脾氣暴,他一過來,照著他的腿就啃了一口,疼得他是嗷嗷的叫啊。」
李氏笑彎了腰,直把眼淚都給笑出來了,「他回去一直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光是出診費就花了二兩銀子。那幾天看著他呀,疼啊,他疼的不是腿上的傷,疼的是他那二兩銀子。」
眾人本還在笑著,就聽撲哧一聲,悶笑聲突兀地響起。這聲音有些陌生,眾人回過頭時,就見到周顯恩拿著筷子的手擱在桌上。
他低著頭,長發遮住了臉,脊背繃直,肩頭鬆動,像是從胸腔里發出來的一樣,一聲接著一聲的悶響。
笑到後來,他抬手擋在面前,別過眼,身子還在不停的抖,也不知他在笑什麼。
大家都不敢說話了,面面相覷,生怕他是不高興了。
可他也不說話,只是極力笑著,眼尾泛紅,隱隱有水漬。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悶笑著開口,聲音不同於以往的冷淡:「豬……竟然也能傷人。」
他說著,面上笑意不停。
聽他原來是在笑這個,桌上眾人提著的心也落了下去,李氏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可看他這樣的人物竟然也樂意聽這些家長里短的話,她也放鬆了許多,附和道:「可不是嘛,這事兒咱們十里八鄉都傳遍了。」
見周顯恩笑了,大家更是放鬆了,紛紛說了起來,聊著聊著就把這十里八鄉的事全說了。
謝寧也笑了,偷偷瞧了瞧周顯恩,眼裡不自覺露出幾分柔色。沒想到他平時那樣高高在上的人,除了在捉弄人的時候笑,聽到這些閒話也會笑,而且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似乎是注意到了謝寧的目光,周顯恩別過眼,瞧了瞧她,面上的笑意已經隱下去了,挑了挑眉,換了幾分戲謔:「我有這麼好看麼?」
那眼神仿佛在等她誇他。
謝寧無奈地瞧了他一眼,沒再說話了,只是低頭的時候,沒忍住笑了笑。
他有時候簡直像個小孩一樣。
周顯恩似乎也沒打算等她回答,只是別過眼,繼續用膳。以前他吃飯,是沒人陪的,也沒人敢與他同席。
就算坐在他旁邊,也都是畢恭畢敬,生怕發出半點聲音惹了他不快。
他不喜歡別人吵鬧,可傅家人聊天,他倒是不覺得有什麼。
反而,還覺得挺有意思的,就好像以前他在北疆的時候,大家圍在火堆旁,吃肉喝酒。
不過,那都是很久遠的回憶了,久到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
吃過飯後,謝寧就跟著李氏在堂里嘮家常。周顯恩倒是隨意的走了走,他沒來過這種院子,四面通風,吹到人身上倒是舒服。
屋外是雞鳴聲,時不時混著幾聲狗吠。
他推著輪椅到了後院,正好看見傅成業和傅老爹在那裡編竹簍。
他們倆就坐在一高一矮的板凳上,傅老爹手裡拿著一個大竹簍,傅成業就拿著竹條子。
傅老爹指著他手裡竹條:「誒,你這兒錯了,這樣編下去,得出個大窟窿。」
傅成業有些疑惑的撓了撓頭,讀書他倒是在行,編竹簍這種事情,他就是不行的。
傅老爹就捏著他的手,親自帶著教他編,皺著眉頭道:「你得跟著我的來,不能使太大的勁兒,得掰斷嘍,你得這樣……」
傅成業瞧著他,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兩人的談話聲漸漸的小了,就聽得竹條折彎的聲音。牆頭種著一排松樹,樹葉縫隙里傳來幾聲鳥啼。
日光融融,一瞬間,周顯恩的眼神深邃了了起來。面前的院子似乎漸漸模糊了,和他記憶中的樣子重合在一起。
只見得院子裡有一個練劍的小男孩,面色清冷,仿佛才六七歲,可一柄木劍舞得虎虎生風。
石桌旁,一位長相溫婉,穿著錦衣華服的夫人就在那裡做著刺繡,約莫是小孩的衣物。她時不時抬眼瞧瞧練劍的小男孩,眼底儘是溫柔。
不多時進來了一個高大的男子,不足而立之年,英氣逼人,如同一把泛著寒光的利刃,身上銀白鎧甲未來得及褪下,周身帶著肅殺之氣。唯有見到院子裡的二人,眼底才露出幾分柔軟。
小男孩聽到動靜,手裡的劍不僅沒停,反而一咬牙,舞得更加賣力了。
「恩兒,練得怎麼樣?」
見高大的男子走過來,小男孩便收了劍。仰著紅通通的小臉,朗聲道:「父親,孩兒不要用木劍了,要真正的劍。」
高大男子笑了笑,彎下腰,瞧著他:「行,改日父親帶你去打一把,挑你自己喜歡的。」
旁邊的婦人放下刺繡,面上有些擔憂:「」夫君,恩兒他還小,用真劍會傷到自己的。」
高大男子面上似乎有些為難,他一向是聽他夫人的話。
地上的小男孩見狀,急忙跳了跳,鼓著腮幫子撒嬌:「母親,母親,孩兒不會傷到自己的,我可以用真劍了,這木劍用著沒意思。連鄭叔叔都誇我比營里很多將士都厲害了。」
聽到他這樣的話,高大男子笑了笑,沖他道:「既如此,那你想要什麼劍?」
男孩捏著小拳頭,一臉認真地指著他父親腰上的佩劍:「我要父親這把。」
高大男子愣了愣,隨即低著頭悶笑了聲:「父親這把是陛下親賜的,是給將軍的賞賜。你啊,還太小了。」
小男孩並沒有失落,反而勾了勾唇角,仰著頭,自信地道:「那我將來就做這天下最厲害的大將軍。」
一聽他這滿是傲氣的話,高大男子反而笑得開懷,眼裡滿是驕傲,捏了捏他的面頰:「不愧是我周廣林的兒子,不當將軍,要的是當大將軍,好,那父親就等著你成為大將軍,到時候我這把佩劍就歸你了。」
一旁的夫人也笑了笑,起了幾分逗弄他的心思:「恩兒,你成了大將軍,到時候可比你父親還要厲害了。」
高大男子笑著,將小男孩舉起來,放到了肩上:「比我厲害好啊,將來把咱們大盛割讓的疆土都奪回來,到時候,父親給你當副手。」
小男孩抱著他脖子,耳根子紅了紅,用只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道:「父親……永遠是我的元帥。」
四周的景色慢慢褪去,只剩下面前那三人的歡聲笑語。
周顯恩眼中露出一絲笑意,不同於平時的清冷,卻像是日光融進了他的眼底。
可眼前的畫面一轉,慢慢染上血色。之前的高大男子倒在黃沙上,渾身浴血,銀白鎧甲破碎不堪。他睜大了眼,艱難地開口:「周家可亡,君威不可失,民心不可散……我死後,就讓我承擔下所有罪責。恩兒,好好活著,不要怨恨……」
不要怨恨……
周顯恩瞳孔一縮,面上露出幾分痛苦的情緒。放在輪椅上的手都在微微顫抖,眼底血色一閃而過,卻是帶著蝕骨的恨意。
直到身邊傳來不大不小的聲音,他眼神動了動,恢復一片清明。所有的人都如同夢中幻影,破碎開來,只剩下在院子裡編織的竹樓的傅家父子,還有院牆上一排排的松樹。
他轉過頭,神色淡然地瞧著在他旁邊的謝寧,仿佛剛剛他只是坐在這兒乘涼一般。
謝寧沒看出他的異樣,提了提手裡的籃子,沖他道:「將軍,我這會兒得去幫我姨母去山上摘些油菜花回來,您就先待在屋裡,等我回來就好了。」
她說罷就準備走了,周顯恩瞧著她轉身離去的背影,垂了垂眼,眼瞼下投出一片陰影:「我和你一起去吧。」
謝寧回過頭,瞧著他不似在開玩笑。她想了想,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似乎也不大好。傅家人都不太敢和他說話,秦風被派去跟著做活了。
思及此,她笑了笑:「好,那我推您過去,反正山上也不遠。」
周顯恩不冷不淡地點了點頭,就任由她推著自己走了。
一路上村民不少,見著坐在輪椅上的周顯恩,大家面上都沒有什麼異樣,反而笑著跟他們打招呼。
還有的直接問謝寧,這是不是她夫君。謝寧回答是,他們還笑著說:「你家夫君,長得可真俊。」
周顯恩倒是沒什麼,仿佛習以為常了。謝寧一一應了,沖她們笑了笑。
走了不多時就到了山上,漫山遍野全是油菜花,一眼望過去,花海縱橫,風中帶著花香,還停著幾隻蝴蝶。
四面群山環繞,鬱鬱蔥蔥。今日的天氣很好,天上的雲似乎快要低到山頭去,碧空如洗。
周顯恩停在一旁,謝寧就提著籃子去摘油菜花了。
她蹲在花海里風一吹,花枝亂顫,將她的身形都遮擋住了。周顯恩單手撐著下巴,瞧著她,眼神漸漸深遠了起來。
山風吹過,吹得袖袍翻飛,拂過手臂時就有些癢。
他目光一轉,走了旁邊,種著一些桃花和不知名的野花,五顏六色,煞是好看。他又瞧了瞧花海里的謝寧,她今日沒有戴珠釵,只穿著簡單的素色長裙。
她很適合這些素淨的顏色,他低垂眼瞼,就推著輪椅往旁邊去了。
謝寧剛剛摘好了一籃子油菜花,有些不放心的抬起頭,想看看周顯恩在做什麼,剛剛轉過身,就看到他沒有在原地了。
她有些慌亂地四處望了望,終於在一旁找到了他。他背著著她,不知在做些什麼。謝寧急忙走過去瞧了瞧,見得他手裡的東西,不自覺笑了笑。
他竟是在編花環,他的手很巧,不知在哪裡學的,有模有樣。桃花做了主色,翠色藤蔓彎成環狀。
周顯恩似乎也早早就知道她來了,最後一朵桃花插在正中的時候,他偏過頭,瞧著一旁的謝寧,目光落在她的髮髻上。
謝寧看著他手裡的花環,沒想到他竟然會為她編這些。女子都喜歡花,瞧著這樣的好顏色,她心裡也是開心的。這樣一想,似乎他之前的壞脾氣也可以原諒了。
周顯恩轉過身,沖她搖了搖手裡的花環。
謝寧低垂了眼瞼,就見得他抬起手,卻是將花環戴到了自己頭上,還仰起臉,瞧著一臉驚訝的謝寧,挑了挑眉:「好看麼?」
謝寧愣了好半晌,原來他不是給她做的。她頗有些好笑地揚了揚唇角,這果然是將軍的作風。
她倒沒有太失望,聽到他的問話,還很認真地瞧了瞧他。
他今日穿著白色的袖袍,衣擺繡著簡單的花紋,面色蒼白,身形瘦削,墨色長髮披散在身後,慵懶地靠在輪椅上,嘴角隱隱帶笑。
花環戴在他的頭上,並不覺得女氣,反而透著清雅,宛如山鬼。若是他笑一笑,應該會輕易勾了人的心神。
謝寧不由得看呆了一瞬,不自覺就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了:「好看,您若是笑了,會更好看。」
周顯恩聞言一愣,眼底帶了幾分意味不明的情緒,抬手將頭上的花環取下,放到了謝寧的頭上,還伸手為她挽了挽鬢角的碎發。
他忽地低下身子,聲音繾綣不清:「我覺得,我夫人更好看。」
風吹動滿山的油菜花,謝寧微睜了眼,瞧著離她不過寸許距離的周顯恩。她忽地紅了紅耳根,將目光別開,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周顯恩似乎很滿意她這樣,抬手拍了拍她的頭:「忙完了,就回去吧。」
謝寧愣愣地點了點頭,也聽話地推著他走了。她的頭上還戴著花環,映在滿頭青絲上,煞是好看。
遠遠地樹枝後,一個黑色的身影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