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敗的寺廟內,火堆已經燃盡了,只剩下幾縷繚繞的煙霧。
廟裡除了那十幾個大漢,屋頂破開,一批埋伏的殺手從天而降。黑暗中雖看不清,可他們明顯是訓練有素,連拔刀的動作都出奇的一致。
窗外開始下雨了,大雨傾盆,裹挾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從四面撲進來。朱紅撐柱旁明黃色幡子早已染黑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風一吹,便高高揚起。
周顯恩將謝寧圈在懷裡,右手按著她的後腦,讓她的頭埋在自己的胸膛。左手執著鋼刀,只見得刀刃上寒光一閃,映出他唇畔的冷笑。
他出刀的動作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甚至連慘叫聲都沒有響起,那結了蛛網的窗戶就潑上了鮮血,如同一枝結滿的紅梅,盛然綻放。
驚恐的呼喊聲像樂師敲打的鼓點,次第分明,卻是很快就淹沒在瓢潑的雨聲里。紙糊窗戶上的影子定格了一瞬,或是一個,或是好幾個,都如同皮影戲一般詭異地扭著身子,片刻後才轟然倒下。
緊閉的門縫裡慢慢滲出鮮血,流到地磚縫隙里,很快便被雨水沖刷不見了。
香案上的佛像慈悲地低垂著眉眼,掉了油漆的手指彎成蘭花狀,手心裡卻是淌著血泊。
謝寧被他蒙著眼,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能聽到驚恐的慘叫聲,有的甚至連一聲都沒有發出來,就只剩下重物倒地的響動了。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她有些害怕地往周顯恩懷裡縮了縮,整個身子都顫抖著,手指下意識攥緊他的衣擺。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害怕,按在她腦後的手收緊,寬大的袖袍遮在了她的耳畔。片刻後,所有聲音都停了,耳畔只剩下穿堂而過的風聲,和屋外雨打芭蕉的敲擊聲。
夜空中一道驚雷劈下,照亮了整座寺廟,只映出周顯恩垂在身側的袖袍,以及他手中鋼刀上的鮮血,緩緩地滴在地上,很快就匯成了一片小小的血泊。
良久,謝寧才喑啞著嗓子開口:「將軍,他們……」
「死了。」周顯恩不冷不淡地回道,將手中鋼刀插在地上,左手用力,撐在刀柄上。
謝寧身子一顫,喉頭微動,好半晌不知該怎麼開口。她倒不是害怕他殺了人,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他若不殺了他們,只會被他們所殺。只是她實在覺得匪夷所思,這麼多的人,竟然在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裡全部死在了他的刀下。她知道周顯恩的身手定是極好的,卻沒想到好到如此地步。
她不再多想,只是低著頭,身上的裙擺全是別人身上的血和污泥。沒有沐浴,甚至覺得身上都有味道了。可周顯恩身上還是清冽的雪松味,她頗有些不習慣地動了動身子。
被他這樣抱著,她才忽地想起他是站著的。她攏了攏眉尖,心下犯難。明明大家都說他兩年前受了腿疾,不良於行。這些日子陪在他身邊,他也確實如此。可他剛剛分明是站了起來,還能走動。莫不是他一直在裝病?
她心裡有諸多疑惑,卻是欲言又止。這是他的秘密,就算他真的是裝的,也沒有義務將這件事告訴她。她想了想,還是低下頭,什麼都沒有問了。
周顯恩常年習武,饒是在夜裡也看得清,低頭瞧了瞧她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中也瞭然她在想什麼。
「我的腿沒有好,只不過用了內力,可以暫時站起來一會兒。」
雖然時間很短,卻也足夠他殺了那些人了。他不站起來也能殺了他們,可總覺得不夠解恨。
他就是要讓他們死得越慘越好,讓那些背後蠢蠢欲動的人看看,敢招惹他的人,會有什麼下場。
見她許久不說話,周顯恩忽地開口,聲音帶了一絲虛浮:「怎麼,害怕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點了點頭:「害怕,可我知道有將軍在。」
按在她腦後的手僵了僵,隨即耳畔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輕笑。
謝寧眨了眨眼,猶豫地問道:「將軍,我現在能睜開眼了麼?」
剛剛情況危急,她倒沒有時間去考慮那麼多,這會兒感覺到他胸膛的溫度,才低下頭,面上有些發燙。一雙手無措地停在半空中不知該放在哪裡。她剛想抬頭,就被一隻帶了些涼意的手給壓了回去。
「如果不想回去吃不下飯,就別看了。」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像是在述說著一個簡單的事實。卻讓謝寧身子一僵,下意識地就將頭往他懷裡埋了埋。
他說看了吃不下飯,恐怕真實的場景還要恐怖千萬倍。剛剛的慘叫聲她聽得清清楚楚,這會兒是半點都不想去看到那些人的死狀。
她急忙閉了閉眼,卻感覺身邊人的呼吸越來越重,她貼著的胸膛也漸漸變得滾燙,原本按在她腦後的手也鬆開了些。
「將軍?」謝寧心下有些不祥的預感,她想從他懷裡抬起頭,卻是感覺壓著她的力道驟然收緊。
肩頭落上一些重量,他的面頰擦過她的耳畔,燙得嚇人。他喘著氣,像是皺了皺眉,輕聲道:「髒了。」
謝寧抬手握住他的手臂,屋裡太黑根本看不清。忽地聽他這樣說,她心下一緊,生怕是什麼要緊的大事,急忙問道:「怎麼了?」
周顯恩沉默了一會兒,才有些奇怪地自言自語:「衣袍竟然染上血了。」
聲音輕飄飄地,還帶了一絲懷疑。
他眼中殺氣在一瞬間閃過,不悅地看著屋內一地的屍體。他剛剛已經很謹慎了,不然這些人只會死的更慘。只是沒想到衣擺還是落了幾滴血。她昨天才做好的衣服,他不過穿了半天,就被這些人的血弄髒了。
他忽地鬆了一口氣,將頭埋在她的頸窩,有些不耐地道:「回去再給我做一件。」
謝寧睜大了眼,沒想到他竟是在說衣袍的事。這都什麼時候,還管什麼衣袍?她慌亂地應了一聲,也不知他到底怎麼了,可總覺得他現在很不對勁。只得慌亂地去摸他的額頭,觸手滾燙。
指尖在一瞬間僵直,她顫抖著唇瓣:「將軍,您怎麼了?您身上好燙。」
她想去摸一下他的手,可摟住她的手臂驟然鬆開,將她推離了他的懷抱。輕微的腳步聲響起,輪椅滑動了一下,傳來一陣衣料摩挲聲。應當是周顯恩坐回了輪椅上。
「推我回去吧。」
不冷不淡的聲音響起,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謝寧有些無措地停在原地,只能隱隱約約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良久,她才移步過去,繞到他身後,握在輪椅上的手卻在微微發顫。
出了門,眼前才亮了一些,大雨滂沱,模糊了視線,屋檐上滴落的雨水似斷線的珠簾一般,雨珠子打在斷牆旁叢生的芭蕉葉上。
謝寧仔仔細細地瞧著他,可他一直神色如常,她攏緊了眉尖:「將軍,您到底有沒有事?您剛剛站起來,真的沒有問題麼?」
他剛剛身上燙得厲害,絕不會像他看起來這樣若無其事。她抿了抿唇,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些什麼,卻只能見得他懨懨地抬起頭,眼皮撩起,掃了她一眼。
「死的人在裡面,我能有什麼事?」
他將目光落在不遠處,不多時一陣馬蹄聲響起,秦風駕著馬車來了,身後還跟著一駕馬車,車上坐著一堆穿著黑色勁裝的男人。
還沒等謝寧開口,他靠在輪椅上,墨色長髮遮住了他大半的面色,隨意地抬了抬手:「你跟著秦風回去吧。」
謝寧眼睫一顫,袖袍下的手指驟然收緊,聲音有些抖:「那您呢?」
「讓你回去就回去,囉嗦什麼?」他抬起頭,冷冷地看著她,帶著不容拒絕的語氣。可他的眼睫卻在發顫,像是隨時會閉上雙眼一般。
驚雷劈下,雨點打在屋檐,啪嗒作響,隨即亮起一道閃電,照亮了漆黑的屋檐。
只是一瞬,謝寧就睜大了眼,面上漸漸失了血色,連身形都差點站不穩了。
藍白色衣袍垂在地上,除了幾滴血,不染纖塵。露出的木質輪椅卻全是猩紅的鮮血,一滴一滴順著他的雙腿流下,淌進地磚縫隙的積水裡,復又被沖刷乾淨。
她捂住嘴,腳下一軟,差點站不住了。怪不得她剛剛一直聞到血腥味,她還以為是屋內的味道太重了,卻原來是他身上的。
「將軍,您……」她微張著嘴,剩下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來了,只覺得喉頭哽咽得厲害。
她真是傻,他明明就害了腿疾,強行站起來,怎麼會沒事?眼前模糊一片,她低下頭,眉尖皺在一起。踉蹌著行至他身側,雙手顫抖,卻不知該落在哪裡,唯有目光緊緊地盯著他的雙腿。
周顯恩頗有些不耐地別過眼,呼出的氣息有些不穩,他抬手捂住了她的雙目,虛弱地道:「別看了。」
纖細濃密地眼睫掃過他的手心,隨後便是灼熱的水漬滑過。周顯恩手臂一僵,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連捂住她的手都有些不穩。
秦風急忙趕了過來,見著周顯恩輪椅上的血,呼吸一滯:「爺,您動了內力?明明……」
見到周顯恩有些發冷的眼神,餘光掃過一旁的謝寧,他終究沒有再說下去了。
秦風只是哽咽著道:「咱們得去洛陽穀,沈爺才會有法子。」
周顯恩半闔著眼,額頭冷汗涔涔,唇色發白。卻還是別過眼,有些不耐地開口:「要去你自己去。」
他說罷,粗重地喘了喘氣,瞧了瞧一旁的謝寧,她單薄的身子都在顫抖,慌亂地想要看他的傷勢如何。
他想說些什麼,意識卻越來越昏沉。終究是無力地垂下了手。雙目輕闔,眉頭因為痛苦而緊蹙著。
輪椅上的鮮血不斷,原本只是浸濕了他的裡衣,現在卻連藍白色的衣擺都被染成了暗紅色。
「爺!」
「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