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將翠竹壓低,只待風一吹就簌簌落下。周顯恩坐在輪椅上,挑眼瞧著謝寧,眼尾笑出的紅痕已經褪去了。他挑了挑眉,手指還叩著輪椅。
雖然剛剛被他笑得滿臉通紅,謝寧還是聽話地向他那兒挪動步子了。因著落在身上的雪還沒有撣乾淨,發間、領口都還留著些許的積雪。貼著肌膚很快就融化了,被風一吹,就冷得她哆嗦了一下。
她以為他多半是想叫她過去好好數落一番。想到自己剛剛確實有些丟人,她也頗有幾分侷促,低垂了眼帘,避開了他的目光。
周顯恩身子往前傾了幾分,身上的狐裘大氅被他壓住了些。他漫不經心地道:「剛剛還盯著我瞧,這會兒我人都湊到你跟前了,低著頭作甚?」
謝寧抬起眼帘,脖頸里的熱氣騰地一下又冒了起來,她連忙搖了搖頭:「是謝寧冒犯了。」
雖他們名義上是夫妻,可實際也只勉強算個能說上幾句話的人罷了。只是她從未見過他笑得如此失態,倒是讓她無端端想起了些什麼,覺得他這樣笑起來很熟悉,像在哪兒見過一般。
她想了想,也許是哪一年他凱旋時,她混在夾道歡迎的百姓里遠遠瞧過他一眼。
水珠子滑過脖頸,激得謝寧回過神來。只見周顯恩往後靠了靠,嘴角勾著一絲笑,卻顯得有些冷:「沒人告訴過你,我患了什麼病麼?」
謝寧疑惑地瞧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她只知道他是腿疾,因著在戰場上落下的病根。難道他還有什麼病症?
他臉上的笑意更甚,語氣像是在說玩笑話一般,聲音卻陰沉了幾分:「我一笑,就是耐不住想要殺人。」
謝寧一驚,微張了嘴。單薄的身子就攏在被雪水打濕的百褶斗篷下,眼睫上的雪融化,掛成了水珠子,一眨眼就順著面頰流下去。神情有些發愣,像是沒聽懂他的話一般。
「將軍說笑了。」良久,她才轉過目光,輕聲開口。他並非那樣嗜血之人,這一點,她是從不懷疑的。
「不信?」周顯恩一臉淡漠地瞧著她,明明他在笑著,卻無端端讓人覺得發冷。瞳色幽深不見底,只有嘴角的弧度,瞧著瘮人。就跟新婚之夜他的眼神一般無二,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還未等謝寧回過神,他放在輪椅上的手就向她的脖頸伸了過去,指甲泛著冷冷的寒光。謝寧眼瞼一跳,微睜了眼瞧著他,不知他要做什麼。
見她沒躲開,他的手在半空中停滯了一瞬,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皺。轉而嗤笑了一聲,手下動作更快,一把扯過她的袖子就將她整個人都往自己身邊拉了過來。她人還未站穩,就被他用手握住了肩膀。
他到底是個男子,腕力又實在驚人,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謝寧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可他的力度掌握的很好,反而有些輕。
「將軍……」她低呼出聲,被他拉得彎下了腰,頭差點快要低到他的膝上。她剛剛要抬頭,就被一隻有些冰冷的手掌按住了腦袋。
「別亂動。」
不冷不淡的聲音響在頭頂,她眉尖緊蹙,不知是被嚇到了,還是周身風雪太盛,渾身都僵硬著,沒有再動了。直到一道陰影籠在她身上,緊接著背後多了些重量,暖意阻隔了風雪,她才緩緩抬起了眼帘,望向居高臨下瞧著她的周顯恩。
黑綢仙鶴紋的狐裘大氅就披在她身上,因著是男子的衣飾而顯得過分寬大了,不僅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下擺還垂在了地上。
周顯恩只穿著一件單衣,沒了大氅,雪就落在他的身上,裹著寒風灌進衣袍里。他神色如常,只是繼續將大氅的帶子為她系好,這才收回了手。
他受不得風雪,若是太冷,露出的肌膚便會泛紅。謝寧愣愣地眨了眨眼,他剛剛那樣做,竟然只是為了方便將自己的身上的大氅給她披上。
她抿了抿唇,怕他受涼,急忙要解下帶子,將大氅還給他:「將軍,我不冷的……」
她話還沒說完,周顯恩斜了她一眼:「你不冷,我冷。還愣著做什麼?不推我回去,想凍死我麼?」
沒等謝寧反駁,他不耐地嘖了一聲,就直接轉身推著輪椅走了。瞧見他的手背都凍得發紅,她一愣,顧不得其他,直接快步過去。
「將軍,風雪盛,還是我來吧。」謝寧雙手搭上了他的椅背,原以為周顯恩會說些什麼,可他意外地直接放開了手,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就任由謝寧推著他走了。
風雪越下越大,轉過樓閣亭台,一路無話。枝頭積雪深厚,步子踩在雪上,沙沙作響,只有垂到地上的大氅拖曳出一道淺淺的痕跡。
夜漸深時,本就冷清的院子更顯得沉寂,連一聲鳥啼都聽不見,只有風颳在木窗上,細微的吱呀聲。
謝寧已經入睡了,床榻上的周顯恩卻倏然睜開了眼,嘴角勾起一抹笑,他只簡單地搭了一件單衣就出門了。
行至院中時,他的左手的食指微微抬了抬。夜風吹拂他額前的碎發,撩過鴉色的眼睫,他隨手扯了一片矮松葉子,捻在手裡左右輕晃。
紅牆上的細雪漏下些許,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忽地,他嘴角勾起一個不太明顯的弧度,袖袍抬起,一道綠色的光影快速閃過,只聽得一聲悶哼,接著就是重物落在地上的聲音。
他嘲諷地嘖了一聲,眼皮懨懨地搭著。這周府的護衛看來也得換了,竟叫這麼些個不入流的東西也混進來了。
看來這些人都想知道,他到底還能活多久。可惜了,他這人就喜歡和別人對著幹,他們越是盼著他死,那他越是要好好地活著。
院外,秦風拖著一個黑衣人往外走著,脖子間被划過一條細長的血痕,雪地上乾乾淨淨地,連半點血跡都不曾留下。
不多時,秦風處理好了便倒了回來,他恭敬地立在院外,刻意壓低了聲音:「爺,瞧不出來路,和之前的那些倒不像一伙人。」
周顯恩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似乎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秦風面色有些凝重,道:「現在陛下似乎對信王頗為倚重,雍王那邊也有丞相的支持,唯獨您還沒有表態,這刺客會不會是他們派來的?」
周顯恩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手,不冷不淡地道:「顧懷瑾不會是這點手段,至於顧染嵩那個草包壓根不會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他那個丞相舅舅也不會允許他這麼犯蠢。」
秦風點了點頭,又道:「說起來,信王妃似乎是夫人的妹妹,也就這兩日過的門。」
周顯恩撩了撩眼皮,眼裡浮現幾分戲謔的意味。看來顧懷瑾得稱他一聲姐夫了,這倒是有趣。
秦風本要回去了,步子還沒挪動,又像是想起了什麼,急忙開口:「爺,藥王傳信過來,讓您後日去落陽穀一趟,說是研了新的藥。」
周顯恩嗤笑了一聲,語氣倒是毫不在意:「這兩年,他都研了多少藥了?這是白白將我當試藥的了。」不過一想起藥王那個臭脾氣,他有些頭疼地道,「罷了,去一趟吧,免得他嘮嘮叨叨地,吵得我頭疼。」
秦風似乎有些高興,重重地點了點頭:「那我馬上就去準備。」他又望了一眼院子內,臉上浮現出一絲凝重,「爺,咱們來回至少得一日的功夫,夫人那邊怎麼交代?」
他對這個新夫人還是不大放心的,萬一她將他們的行蹤透露了出去,便不妙了。
周顯恩低垂了眼帘,手指叩了叩輪椅,漫不經心地道:「她不會說的,你只管準備你的就是了。」
得了周顯恩的首肯,秦風也不再多言了。他恭敬地行了個禮,便退下了。
周顯恩在院子裡停了一會兒,直到風吹得身上的單衣翻起,他才推著輪椅回屋了。路過軟榻時,瞧見還在熟睡的謝寧,他輕笑了一聲。
刺客都上門了,還睡得這麼熟,還真是個心大的。
作者有話要說:大將軍:告訴你,我超凶的。
謝寧:(◆—◆)?
大將軍: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