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番外一

  永耀三年,大雪。

  皇城被塗染成一片素白,來往的宮人冷得縮著身子,張嘴便是呼出一圈圈白霧。雪地上踩著凌亂的腳印,梧桐樹上落滿了雪,風一吹,便容易砸到人的後領里。

  朱紅宮牆下,一個裹著厚厚棉襖的小男孩低垂著頭,慢慢地往前走著。瞧著像是四五歲的模樣,因著穿得太厚,所以動作顯得笨拙了一些。絨袖口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冰冷的牆壁滑過。

  不遠處傳來一陣歡笑聲,那個男孩偏過頭,毛氈帽子下的臉不過巴掌大小,完全脫了嬰兒肥。可這絲毫不妨礙他長得討人喜愛,纖細濃密的睫毛遮掩著黑曜石一般的眼瞳,清澈明亮。薄唇微抿,透著淡淡的粉色,面如雪團,讓人忍不想咬一口。

  他一直瞧著不遠處的假山,那兒圍坐了幾個與他一般大小的皇子、公主,為首的人錦衣華服,濃眉大眼,手裡提著一個金絲籠子,籠中困著一隻青色的鸚鵡。

  那提著籠子的人一逗,鸚鵡就學著他的話,惹得圍觀的人都好奇地瞪大了眼,一臉艷羨地瞧著那人。也紛紛學著去逗弄那隻鸚鵡,玩的是不亦樂乎。

  雪落在亭台的屋頂,四面的風聲模糊了那群人的歡笑聲。唯有那隻鸚鵡還在籠子裡跳動著,張嘴咬住遞進來的吃食,一身青色的羽毛光潔漂亮,口中的聲音更是清脆悅耳。

  院牆外的小男孩的目光一直落在那隻籠中的鸚鵡上,略歪著頭,有些低落地收回了目光。

  那隻鸚鵡被困住了。

  梧桐樹上的雪落到他的脖頸上,他想抬起受手拍拍脖子,可穿得太厚了,只有手指能勉強夠到。他抖了抖身子,就邁著小短腿往院牆深處去了。

  竹林旁是一座小小的閣樓,台階落滿了雪,卻沒有人清掃。小男孩慢慢地挪到門口,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有些猶豫地仰頭看著大門。直到凌冽的冷風從脖子裡灌了進去,他才輕輕推開了門,往裡面張望了一下。

  見到雕花木窗旁坐著的美貌婦人,他沉寂的眼神一瞬間就亮了起來,臉上洋溢著笑意,急忙一溜小跑到了裡屋。

  許是聽到腳步聲,屋內的婦人停下了手中的針線,回過頭見到突然冒出來的小男孩,她先是有些意外,隨即沖他溫柔地招了招手,笑道:「瑾兒,一路過來,可冷著了?外面風雪大,先來這兒暖暖身子。」

  她的聲音是極好聽的,婉轉似鶯啼,又帶著讓人舒心的溫柔。

  顧懷瑾乖巧地點了點頭,慢慢走到那個婦人的身旁,伸手便撲進了她懷裡,輕聲喊著:「娘親。」

  那婦人略低下頭,摸了摸他頭上的氈帽,笑道:「傻孩子,你不能這樣叫我的。」

  她雖這樣說著,眼底卻只有心疼。她們這樣低階妃嬪,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不僅不能養在膝下,連聽他們叫一聲「娘親」,都是不合規矩的。

  顧懷瑾從她懷裡抬起頭,帶了幾分懇求地道:「可這兒也沒有外人,不會有人聽到的。有外人在,我一定會注意的。」

  那婦人無奈地笑了笑,也只好依著他了。她拿過一旁掛著的毛毯,細心地搭在了顧懷瑾身上,一手摟著他,一手輕輕拍著他的背,溫聲道:「出來的時候有沒有吃飯,餓了沒?」

  顧懷瑾小小的身子都埋在她的懷裡,輕輕搖了搖頭:「娘親,我不餓。」

  他說著,打了個呵欠,睡意朦朧地道,「娘親,我有些困了。」

  那婦人輕輕「嗯」了一聲,將他抱了起來,放在懷裡。鴉羽似的眼睫低垂,溫柔的目光將他攏住,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柔聲道:「困了就睡一會兒,待會兒我在叫醒你。」

  「可我不想睡,我想一直看著娘親。」顧懷瑾強撐著不讓自己合上眼皮,微微撅了噘嘴。

  那婦人輕笑了一聲,一面拍著他的背,一面溫聲哄道:「傻孩子,娘親一直在這兒呢,你若是是睡不著,娘親給你哼小曲兒聽,好不好?」

  顧懷瑾高興地點了點頭,乖巧地縮在她的懷裡,唯有那雙黑曜石一般的眼瞳,帶了幾分期待地瞧著她。

  那婦人將毛毯往上提了提,嚴嚴實實地蓋在他身上。一旁的炭爐悅動著橘色的火光,給屋子裡帶了些暖意。

  「柳葉兒彎彎,河堤岸,碧水依依,蓮花開,阿翁坐在船梢頭……」清越的聲音悠悠響起,帶著江南水鄉的氣息,那婦人輕輕拍著顧懷瑾的背,始終溫柔地看著他。

  而她懷裡的顧懷瑾也揚了揚唇角,因為倦意眼皮已經闔上了,兩隻小手緊緊地攥著那婦人的衣袖,略歪著頭就趴在她懷裡睡著了。

  見他睡著了,她的目光慢慢放到了窗外。高聳的院牆攔不住青山,晴空的盡頭,泛著明亮的光。她唱著唱著,目光也柔和了下來,始終帶著微笑的面容上,隱隱帶著幾分悲傷。

  日頭西斜,桌案上的薰香慢慢燃盡了。

  那婦人略低下頭,摸了摸顧懷瑾的脊背,眼眶微紅了些,連指尖都在微微顫抖,還是撐起一絲笑意,柔聲道:「瑾兒,該醒了。」

  顧懷瑾聽到她的聲音,縮了縮身子,撒嬌一般」嗯」了幾聲。他抬手打了個呵欠,微眯的眼裡就滲出晶瑩的淚光。他又將頭往那婦人的懷裡蹭了蹭,兩隻手抓著她的袖子不放。

  那婦人有些無奈地笑了笑:「瑾兒,你出來太久了,還是得回榮妃娘娘那兒去。」

  聽到榮妃,顧懷瑾慢慢從她懷裡抬起頭,癟著小嘴,眼底染上一層失落。兩條小短腿搭在她的腿上,手指揪著她的衣擺,不起身,也不說話。

  那婦人撫了撫他的面頰,有些擔憂地問道:「怎麼了,是在榮妃娘娘那兒住的不習慣麼?」

  聽到她的話,顧懷瑾的身子僵硬了一瞬,下意識地就低下了頭,放在身側小拳頭有些緊張地捏了捏,他小聲地開口:「沒有,榮妃娘娘對我很好,住的也習慣,我只是捨不得娘親,不想走。」

  「瑾兒,你說的可是真的?」那婦人並沒有因為他的話而放心,眉梢反而染上了一層憂色。

  顧懷瑾在她膝下養了三年,去年才送到榮妃那兒去了,這一年裡,他偶爾也會偷跑回來。雖然不合規矩,可他還這么小就離了她身旁,定然是會不習慣的,她也沒有再說什麼了。

  而榮妃性子一向是個笑裡藏刀的性子,她膝下又有一個跋扈的四皇子顧染嵩,再加上她的親哥哥乃是當朝左相,是以在這宮裡除了皇后娘娘,也沒人惹得起她。

  她實在是擔心顧懷瑾不小心衝撞了榮妃,在她那兒受了委屈。

  可顧懷瑾卻抬起頭,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嘴角還揚起滿足的弧度:「瑾兒說的都是真的,榮妃娘娘對我可好了,還經常給我好吃的糕點,我穿的衣裳都是她送我的,可暖和了。」

  他說著,又有些垂頭喪氣,揪了揪自己的手指頭,小聲地道,「我就是不想和娘親分開。」

  聽到他這樣說,那婦人才放心了些。隨即抬手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耐心地安撫道:「既然榮妃娘娘待你好,那你就更不能給人家添麻煩才是。」

  她說著,像是想到了什麼,又道,「正好我今日做了些杏仁酥,你以前最喜歡吃了,我給你帶些回去,等下次來,娘親再做給你做,好不好?」

  「好啊,娘親做的杏仁酥是世上最最好吃的東西了。」顧懷瑾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轉瞬就被糕點給吸引了注意力。他抬起頭,頗有些期待地看著那個婦人。

  那婦人輕笑了一聲,將他抱起來放到了地上,就轉身去了裡屋。等她出來的時候,就見得顧懷瑾一直乖乖地站在躺椅旁,仰頭瞧著她。

  她彎下腰,將手中紙包的糕點放進了他的袖兜里,又為他正了正頭上的氈帽,輕輕笑了笑:「好了,快回去吧,不然榮妃娘娘也得擔心了。」

  顧懷瑾用手摸了摸鼓鼓的袖兜,高興地「嗯」了一聲。他轉過身往外走著,走兩步就要回過頭,有些戀戀不捨地看著他娘親,不管他什麼時候回頭,都能看見她微笑地瞧著自己。

  他也仰起小臉沖她笑了笑,身影便漸漸消失在屋門口了。直到出了閣樓,他臉上的笑意才慢慢淡去,小手放在鼓起來的袖兜上,像護著什麼寶貝一般。

  他低下頭,就有些悶悶不樂地往回走了。越是靠近芙蓉殿,他的身子就抖得越厲害,只有攥緊他的袖兜,眼裡的害怕才消散了一些。直到入了正門,他正要悄悄回自己的房間。卻在迴廊拐角處,迎面碰到了之前提著金絲籠子的那個皇子。他約摸五六歲,濃眉大眼,身形高大,站在顧懷瑾面前,像一座小山一般。

  顧懷瑾沖他點了點頭,輕輕喊了一聲:「四哥。」他說罷,就準備越過他往回走了。

  顧染嵩高傲地仰起脖子,瞧著顧懷瑾,不屑地嗤笑了一聲。卻在他經過自己身旁時,抬腳就狠狠踹上了他的腰,直接就將他踹翻了,小小的身子從台階滾落,一直砸到雪地里。他趴在地上,痛苦地縮著身子,額頭冷汗直冒,手還緊緊護著自己的袖兜。

  他有些艱難地抬起頭,憤怒地看著顧染嵩:「四哥,你這是做什麼!」

  提著金絲鳥籠的顧染嵩往前走了幾步,抬腳就踩在了顧懷瑾身上,他一手撐在膝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道:「你還問我做什麼?」

  他腳下用力,聲音也帶了幾分狠厲,「好你個老七,今兒個背書,竟敢當著父皇的面贏我,存心給我找難堪是吧?你還真是膽子不小啊,你以為父皇誇你兩句,你就能騎到我脖子上了?告訴你,沒門兒!」

  說起這個他就生氣,就因為今日背書沒比過顧懷瑾,他父皇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夸顧懷瑾聰明,可憑什麼?不過就是一個奴隸生養的下賤東西,憑什麼能贏過他?還害得他在人前出了丑,今日這口惡氣,他是怎麼也咽不下去的。

  顧懷瑾被他踩著,捏緊了小拳頭,拼命地想要掙脫,可奈何顧染嵩的比他高大太多,蠻勁兒也足,輕易就可以將他壓住。

  「呸,下/賤玩意兒。」顧染嵩對著他啐了一口,本還想再踹他幾腳,餘光一掃,落到他鼓起來地袖兜上,眯了眯眼,「你兜里藏的什麼?」

  顧懷瑾臉色一白,下意識地就用手護住自己的袖兜:「沒有什麼。」

  「拿來給我看看。」顧染嵩見他這麼護著,反而來了興趣,伸手就在他面前招了招。

  「這是我的東西!」顧懷瑾捏緊了拳頭,一張臉因為激動漲得有些紅。

  「呵,遮遮掩掩的,我看你是偷的吧。」顧染嵩仰了仰下巴,不屑地瞧著地上的顧懷瑾,「你娘低賤,生出的兒子也低賤,還敢偷人東西了?」

  「不許你說我娘親,我也沒有偷東西!」顧懷瑾雙目隱隱有些紅色,兩隻小手在地上撲騰著,想要去推開顧染嵩踩在自己身上的腿。

  顧染嵩卻不管他,直接喊了幾個太監將他一左一右地按住,任憑他怎麼反抗都無濟於事。直到他袖兜里的那包杏仁酥被搶走,他面上的憤怒一下子就變成了恐懼,他瞪大了眼:「你還給我,那是我的,你快還給我!」

  「切,我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就這麼個破玩意兒?」顧染嵩頗有些嫌棄地看著手裡那包杏仁酥,平日裡御膳房送來的糕點,可比這個稀罕多了,他自然也瞧不上眼。

  不過他餘光一掃,見得顧懷瑾的目光一直緊緊地跟隨著他手裡的杏仁酥,有些得意地咧開嘴笑了笑。他低下頭,憐憫地看著顧懷瑾:「想要啊?求我啊。」

  顧懷瑾一張小臉因為屈辱而皺緊,可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道:「我求你,把它還給我。」

  見他這麼輕易就求饒了,顧染嵩反而覺得沒什麼意思了。他扯開嘴角不屑地輕笑了一聲,在顧懷瑾懇求的眼神中,就將手裡的桃酥扔在地上,還用腳狠狠地踩爛了。

  「不要!」顧懷瑾撲了過去,瘋了似的要去錘他的腿,可顧染嵩抬腳就將他踹開了,末了,又轉了轉鞋底,油紙包里桃酥就跟雪地下的污泥混在了一切,被踩得粉碎。

  「你!」顧懷瑾看著地上的油紙包,渾身都在顫抖著,再抬眼時,面上只剩陰翳。他不要命地就沖了過去,要和顧染嵩打起來。

  可還沒有動手,就被一左一右的太監給拉住了,兩人鬧得動靜太大,屋裡午睡的榮妃也被驚動了,她披著狐裘斗篷,紅唇似血,指塗丹蔻。

  顧染嵩一見她出來,立馬跑了過去,委屈地道:「母妃,你快管管老七,他剛剛想跟我動手。」

  榮妃抬起眼,瞧著被太監拉住的顧懷瑾,溫和的笑了笑,只是笑意不達眼底。

  見她一笑,顧懷瑾如墜冰窟,眼裡只剩下了驚恐和害怕,小小的身子縮著,連唇瓣都在微微顫抖。

  榮妃摸了摸顧染嵩的頭,輕笑了一聲:「嵩兒,多大點事,你們兄弟倆鬧鬧彆扭,過兩日就好了,你是哥哥,怎麼能同弟弟計較呢?」

  「可母妃,他剛剛想打我!」顧染嵩有些不服氣地抬起頭,小臉上滿是委屈。

  榮妃抬起手指擋在唇前,輕笑了一聲:「你們各自道個歉,就好了。」她說著,鳳眼微眯,對著不遠處的顧懷瑾道,「你說呢,瑾兒,這點小事,也不用把玉美人也叫過來吧?」

  聽到她說起他娘親,顧懷瑾低下頭,目光落在一旁被踩碎的杏仁酥上,眼裡盈滿了委屈的淚水,終究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他不能給他娘親添麻煩。

  更不能讓她知道,他在這兒過得不好。

  他跟著榮妃進了屋,不多時,就有宮人端了兩杯茶水過來。

  榮妃端坐在堂上,笑道:「來,兄弟倆喝了手裡的茶,今兒的誤會就算過去了。」

  顧染嵩雖然不高興,還是仰頭把茶喝了,隨即一甩杯子,輕哼了一聲,就坐到了榮妃身旁。

  顧懷瑾始終低著頭,伸手便要去端托盤上的茶杯,指尖觸碰到的一瞬間,被燙的身子一抖。

  「怎麼了,瑾兒,快喝啊,怎麼,你不想同你四哥和解?還是說,本宮的話,你都是當耳邊風聽的?」榮妃裝作有些難過地低了低眉頭,嘴角卻是隱隱勾起一絲笑意,嫵媚地道,「或者,讓玉美人來替你喝?」

  「不要,我喝!」顧懷瑾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小臉痛苦地皺在一起,他慢慢地伸出手,指尖碰到那杯滾燙的熱茶時,疼地差點喊了出來。

  榮妃往後躺了躺,睨眼瞧著他,故作大度地道:「罷了,罷了,不想喝,那你就端著它,一直端著,本宮沒有讓你放手,是絕對不可以放的,否則……」

  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剩下的話沒有說了,只是慵懶地抬了抬手,一旁的顧染嵩也跳了起來,盛氣凌人地道:「我母妃讓你端著,你就得端著,我都喝了,讓你端一會兒,你還不幹了?」

  顧懷瑾喉頭微動,榮妃的冷笑,顧染嵩跋扈的眼神,在他眼前不停地浮現。

  還有那個始終溫柔的婦人。

  他狠狠地咬了咬牙,便毫不猶豫地握住了滾燙的茶杯。眼淚在一瞬間流下,白嫩嫩的小手很快就通紅一片。整個人因為痛苦而顫抖著,尤其是手臂,一直打著晃。可他一晃動,熱茶就會流到他的手上,他只好死死咬住後槽牙,不停地悶哼著,由始至終都沒有放手。額頭的冷汗滴下,連同他的一雙手,很快就被燙出了水泡。

  一旁的顧染嵩瞧著他痛苦的模樣,仰頭靠在椅子上就大笑了起來。榮妃斜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把玩著自己的手指。

  屋外的大雪不斷,直到啪嗒幾聲脆響,像是瓷杯落了一地,緊接著就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才這麼一會兒就暈過去了,真是廢物。」

  風吹過,將所有的聲音都淹沒了,只有高高低低的嘲笑聲不時響起。

  ……

  年關將近,竹林旁的閣樓內,美貌的婦人躺在椅子上,毛毯蓋住的小腹微微隆起。顧懷瑾趴在她身旁,纖長的眼睫撲閃著,好奇地看著她的小腹。

  「娘親,瑾兒要有弟弟妹妹了麼?」

  那婦人聞言,柔柔一笑,伸手摸了摸顧懷瑾的頭,溫聲道:「是啊,再過幾個月,你就可以看到他了,到時候你就是哥哥了,是小大人了。」

  顧懷瑾唇角慢慢漫開笑意,眼裡的微光也亮了起來:「真的麼?那這是弟弟還是妹妹?」

  他說著,卻有些緊張的看著那婦人的小腹,心裡的期待幾乎快要寫到臉上了。

  他要當哥哥了。

  會有一個小豆丁跟著他了。

  那婦人笑了笑,反問道:「那瑾兒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顧懷瑾仰起頭,似乎在極認真地想著,良久,他忽地開口:「要妹妹!」

  「原來瑾兒喜歡妹妹。」婦人笑了笑。

  顧懷瑾點了點頭,雙手托腮,往她身旁湊了湊,始終沒有說什麼,可心裡卻在祈禱。

  一定要是妹妹啊。

  這樣她就不會像他一樣被送到別人那裡。

  可以留在娘親身邊,就不會受欺負了。

  不過,如果是弟弟也沒關係,他也一定會保護他的。

  因為他是哥哥啊。

  他想著,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個小豆丁咬著手指頭,跟在他身後,奶聲奶氣地喊著他「哥哥」。他緩緩將頭靠在婦人的臂彎里,瞧著她隆起的小腹,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小豆丁一定要健健康康地出來,哥哥會保護你的。

  他笑了笑,便沉沉地睡了過去,像是做了什麼美夢,連眉梢都是笑意。

  ……

  永耀四年,春。

  顧懷瑾又偷跑到閣樓,可這一次,屋裡卻沒有人,他手裡拿著一個草編的蚱蜢,左右望了望,沒有見著人,他就乖乖坐在床頭等著他娘親回來。

  他把玩著手裡的草蚱蜢,略歪著頭想了想,妹妹會喜歡這種東西麼?不過她還沒有出來,等她出來,他再問問她喜歡什麼。

  不過,好像剛剛出生的小孩不會說話。

  他往面躺了下去,百無聊賴地晃了晃手指,草蚱蜢卻不小心從床榻和牆壁的縫隙掉了進去。他立馬翻了個身,想伸手去撿回來,可他的手還是夠不著。

  他皺了皺眉,從床榻上慢慢往下挪動著身子。彎腰就趴在地板上,小小的一團使勁兒往床底裡面鑽了進去。草蚱蜢就在里側,他拿到手後,如釋重負地笑了笑,調轉身子,正準備爬出去,就聽得一陣嘈雜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哭喊著。

  他正要探頭望去,就見得房門被破開,大著肚子的美貌婦人慢慢地往後退著,一臉驚慌地看著門外的人,美目微紅,急急地開口:「我沒有用巫蠱之術謀害陛下,我是冤枉的。」

  顧懷瑾睜大了眼,當即就要衝出去,可腳被卡住了,他只得急切地去把靴子解開。

  門外進來幾個太監,直接捏住了那美貌婦人的下巴,就將一杯酒灌進了她的嘴裡。

  顧懷瑾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卻見得那婦人捂著肚子倒在了地上,因為痛苦全身都抽搐著。

  那婦人倒地,隆起的小腹挨著冰冷的地板,五臟六腑似刀割一般,餘光卻是看到了床底下的顧懷瑾,她微睜了眼,眼中流露幾分悲傷。見他要出來,卻是微不可見地沖他搖了搖頭。

  她的眼裡露出幾分懇求,嘴角卻漫開笑意。

  微張的唇瓣,無聲地說著:「躲好。」

  門外傳來一聲輕笑,雍容華貴的榮妃就進來了,她環顧了四周,道:「有沒有看見顧懷瑾那個小雜種?今兒早上就偷跑出來,八成是來這兒了。」

  聽到她的話,顧懷瑾在一瞬間僵硬了身子,緊緊地捂住了嘴,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他知道,他出去了,會死。

  太監們搖了搖頭:「娘娘,沒見著他。」

  見著顧懷瑾不在,榮妃倒是沒再多說什麼,低頭瞧著地上的婦人,不屑地嗤笑了一聲:「有了一個七皇子,竟然還敢魅惑君主,妄想再得龍胎。奴隸出生的下/賤胚子,不過是仗著有一張狐媚子的臉,就以為自己能飛上枝頭了?別做夢了。」

  她說著,見那婦人奄奄一息的模樣,一身羅裙下全是血,也覺得有些倒胃口了,她頗有些嫌棄地捂了捂鼻子,就領著那些太監轉身走了。

  風吹動著木窗,床底下的顧懷瑾捂著嘴,死死地瞪大了眼,大顆大顆的眼淚流到手背上。

  地上的婦人渾身浴血,尤其是裙擺處,殷紅的鮮血猙獰成一副詭異的圖畫,而她一身素衣躺在血泊中,安靜地像是睡著了一般。

  顧懷瑾看著她,眼裡只剩下一片死寂。

  所有的光采都熄滅了。

  娘親,沒了。

  妹妹,沒了。

  ……

  顧懷瑾從閣樓出去的時候,仿佛一具行屍走肉,春雨淅淅瀝瀝,落在他的身上,卻渾然不覺,眼中一片灰敗,僵硬地往前走著。

  直到路過假山處,涼亭里那隻鸚鵡還被關在金絲鳥籠里。

  他的腳步頓了頓,如潭水一般死寂的眼神動了動,他慢慢地挪動著步子,一直走到那隻鸚鵡面前。

  他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沒了一絲血色,被雨水淋濕的碎發凌亂地貼在臉上。他木然地伸出手,打開了鳥籠。

  鸚鵡在鳥籠里亂跳,卻是在籠子打開的一瞬間,展翅飛了出來,雨水淅淅瀝瀝,打濕了它的翅膀,可它還是往著宮牆外飛著,很快就消失不見。

  顧懷瑾仰起頭,手指上染了些血,他咧開嘴笑了笑,舔舐著手指上的鮮血,唯有眼裡始終帶著陰冷的笑意。

  涼亭里,掛著空蕩蕩的金絲籠子,被風一吹,就凌亂地晃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