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下,周顯恩撩開帘子便出去了,謝寧從車窗處往外望了望,就見得不遠處一個年輕公子打馬而來,玄色綢面狐裘大氅被風吹得揚起,一身湛藍色長袍幾乎都快被鮮血浸濕。他一手握著韁繩,直直地往著大盛軍隊的方向策馬揚鞭。
似乎是見得士兵們劍拔弩張,他在一勒韁繩,馬蹄高抬,轉了個面才停下。那男子側過身子,仰著頭,高聲喝道:「我乃大理寺少卿蘇青鶴,求見太子殿下!」
說著,他翻身下馬,立在一旁。寒風凜冽,將他的髮帶下的髮絲勾出了幾縷,撩過纖長的眼睫。他似乎傷的不輕,左手一直捂著腰側,鮮血就順著指縫滲出。額頭的鬢髮被細密的冷汗打濕,他微張了嘴,輕輕喘著氣,身姿卻依舊屹立不倒。
周顯恩立在馬車前,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沒有開口。倒是白馬上的顧重華盯著他瞧了好一會兒,良久,他眼神微動,夾了夾馬肚,便往蘇青鶴所在的方向而去了。
一旁持槍的紅袍兵見顧重華直接過來了,有些擔憂地道:「殿下,此人身份不明,還是先將他捆住再行審問的好。」
顧重華抬了抬手,目光一直落在蘇青鶴的臉上,溫聲道:「無妨,我認識他。」
一聽顧重華與那名叫蘇青鶴的男子相識,那紅袍兵倒沒有再說什麼了,只是恭敬地退到一旁,警惕地看著不遠處的蘇青鶴。
蘇青鶴見著顧重華過來了,如釋重負地鬆了松眉頭。待白馬走近,他放下按在腰側的手,單膝跪地,沉聲道:「臣,大理寺少卿蘇青鶴見過太子殿下。」
鮮血順著玄色的大氅淌下,他始終低著頭,唯有肩頭因為壓抑的痛苦而微微顫抖著。
顧重華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翻身下馬,將握住他的寬袖,將他拉起來。
蘇青鶴微睜了眼,下意識地瞧了瞧他拉在自己袖子上的手,有些詫異。他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可顧重華拉著他便往前走了。
蘇青鶴被他拉著,也不敢亂動,只得乖乖跟在他身後。直至到了一輛馬車旁,馬車上的周顯恩隨意地打量了一下蘇青鶴,便移開目光了。
「殿下,臣此次是奉了聖諭來找您的,事態緊急,請您先聽臣一言。」蘇青鶴面上閃過一絲凝重,壓下了悶哼聲開口。
「你受傷了,我先讓阿珏給你止血,有何事,你治完傷再說吧。」顧重華鬆開了他的袖子,看向了周顯恩身後,「你先上馬車休息一下。」
蘇青鶴輕輕搖了搖頭,伸手攔住了顧重華,轉而直直地看著他:「殿下,臣的傷無礙。然兆京危矣,刻不容緩。」
他的聲音頓了頓,瞧了一眼馬車上的周顯恩,還是沉聲將所有原委一一道來,「雍王起兵謀反,卻在月余前再也沒有露過面,如今兆京被驃騎將軍郭鎮義把持,參與此事的另有左相嚴勁松、兵部侍郎等。他們將朝臣都羈押在宮內,太皇太后和陛下也被軟禁了。臣逃脫之前聽說他們在雪擁關設下了埋伏,就等著大軍歸來之日,永絕後患。臣冒死前來,就是想讓殿下小心提防,切莫中了奸人之計。」
他說罷,就微微喘了喘氣,因著情緒太過激動,捂在腰側的手又滲出了些鮮血。
顧重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倒是沒有說什麼。馬車上的周顯恩忽地開口:「你說的這些,又如何讓我們相信?」
蘇青鶴也知道他空口無憑,抬起頭,目光無懼:「青鶴自有辦法證明清白。」
他說罷,卻是徑直取下了腰間匕首,刀鞘脫落,周圍士兵立刻拔刀,虎視眈眈地看著他。
蘇青鶴扯過垂在身側的髮帶,咬在口中,便直接用刀刺中了自己的腰側。鮮血順著刀背淌下,很快就染紅了他的衣擺。
周圍人都愣了愣,可他只是悶哼了一聲,牙關緊咬。脖頸上的青筋都因為痛苦而鼓起,他手下用力,往內側劃入,將腰側割開了一道口子。他整個人都在顫抖著,卻是咬牙用手指從腰側翻開的血肉中取出了一塊密封好的捲軸。
他將外層的捲軸解開,露出一塊布帛,輕輕展開,聲音斷斷續續地道:「蘇青鶴攜陛下手諭,請太子殿下和周大將軍回京平亂、持局,以匡皇室。」
他說著,再也堅持不住,搖晃著身子就要倒下去,顧重華搶先一步將他扶住,攔腰抱起,他看向周顯恩,道:「顯恩,先借馬車一用。」
周顯恩往旁邊讓了讓,顧重華就將蘇青鶴抱進了馬車內。謝寧剛剛也一直瞧著馬車外,見著蘇青鶴的腰側還在滲血,心下一緊,急忙給他鋪了些軟墊,讓他在里側躺著。
「你先忍耐一會兒,軍醫馬上就到了。」顧重華將手按在他的腰側,勉強將血止住了些。瞧著蘇青鶴慘白的臉色,他儘量放緩了聲音。
蘇青鶴悶哼了幾聲,卻是抬手握住了顧重華的袖子,艱難地開口:「殿下不必麻煩了,給臣一些傷藥,臣可自行上藥。」
一旁的謝寧以為他是擔心軍醫的醫術,便輕聲道:「蘇大人,沈大夫是神醫,醫術高明,您盡可放心。」
蘇青鶴搖了搖頭,胸膛因為痛苦而劇烈地起伏著,還是對著謝寧露出了歉意的笑:「我自小便是一個人上藥,不習慣有人在一旁,多謝夫人好意,青鶴心領了。」
說話的功夫,沈珏已經來了。謝寧也提起裙擺下了馬車,顧重華正要出來,可蘇青鶴卻緊緊地攥著他的袖子,懇求地道:「殿下,不必勞煩軍醫了,臣只是小傷,可自行上藥。」
顧重華沒說什麼,沈珏倒是瞧了他一眼,在他腰側的傷口上停了一會兒,隨即就收回目光,將手裡的幾瓶藥罐子扔到了他旁邊:「愛治不治。」
說罷,他放下帘子,果真沒有管他,直接就走了。
蘇青鶴握住了一旁的藥罐,抬手擋在身前,強撐著自己看向顧重華:「殿下,臣身有血光,恐衝撞了您,還請殿下先行迴避,待臣上好藥,再與您詳細說明兆京的情勢。」
顧重華沒有說話,只是看向他的目光帶了幾分探究,良久,他的目光柔和了些,溫聲道:「我們都在外面,有何事便直接開口,別逞強。」
蘇青鶴點了點頭,顧重華便退了出去。
馬車外,周顯恩一直在等著他,兩人相視一眼,自然也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因著蘇青鶴說驃騎將軍在雪擁關設下了埋伏,再加上天色已晚,大軍便在原地安營紮寨了。只派了幾個斥候前去打探消息,在一切未明朗之前,他們還得從長計議。
入夜,營帳內,周顯恩、顧重華、沈珏,連著另外幾位將領一道議事,如今兆京的局勢比他們群想的更要複雜。朝中重臣和皇室都被雍王的人挾持了,貿然起兵,必定會傷及無辜。再加上,雍王失蹤,生死不明,這本就是一個疑點。
按照謝寧的說法,最後她看到是信王顧懷瑾將雍王拿下了,那麼為何他從此就沒有動作了。蘇青鶴提到了很多人,唯獨沒有提到顧懷瑾。到底是蘇青鶴隱瞞了什麼,還是顧懷瑾另有圖謀?
牆壁上的燭火明滅不定,直到夜半,大家才各自去休息。
偏帳內,顧重華剛剛挑開帘子,就見得靜靜躺在榻上的蘇青鶴。他上過藥後,傷勢似乎已經平穩了些。幾乎是在帘子被掀開的瞬間,蘇青鶴就睜開了眼,帶了些警惕地看過來,卻在見到顧重華的一瞬間,他微愣了一瞬,便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參見殿下,恕臣不便行禮。」他略低著頭,恭敬地道。
「無妨。」清越的聲音剛剛落下,蘇青鶴就感覺一道陰影將自己攏住,還未等他抬起頭,身旁的床榻就往下壓了壓。
他一驚,急忙往後退了退,看著坐在他身旁的顧重華:「殿下?」
顧重華將手裡的藥碗抬起,溫和地笑了笑:「你身上的傷還沒有好,阿珏給你熬了藥,你先喝下吧。」
「多謝殿下,有勞殿下費心了。」蘇青鶴身子放鬆了些,恭敬地要去伸手接過藥碗。
顧重華卻是用湯匙舀了一勺藥,抬了抬眼睫,唇角揚起一絲弧度:「你有傷在身,多有不便,還是我來餵你喝吧。」
蘇青鶴微睜了眼,見著顧重華眼底的笑意,急忙搖了搖頭:「殿下乃千金之軀,怎可為臣做這些事?」
顧重華忽地眯眼笑了笑,轉而靠近了些:「青鶴賢弟,不過三年未見,你怎的與我如此生疏了?」
蘇青鶴聽到他的話,抬起頭有些發愣地看著他,眼裡閃過一絲茫然。可見顧重華輕嘆了一聲,有些失望地看著他。
他微張了嘴,眼中閃過一絲猶豫,立馬接過話頭:「殿下言重了,如今青鶴已在朝為官,自然該敬重殿下,不可再如少時,言行隨心了。」
顧重華輕輕點了點頭,眼裡的笑意越發幽深:「你說的也對,在外人面前,自可如此。如今只有你我二人,還是當如從前那般。」
蘇青鶴別過眼,還是硬著頭皮點了點頭:「殿下所言,臣記住了。」
「青鶴,你以前都是喚我重華的,或者,」顧重華壓低了聲音,輕笑了一聲,「叫我哥哥。」
他的眼神始終帶著笑意,說話間,讓人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
可蘇青鶴聽到他的話,像是被嗆到了,趕忙抬手捂住嘴,輕咳了幾聲。顧重華將藥碗放到一旁,為他拍了拍背,昏暗的燭光模糊了他眼底的戲謔。
蘇青鶴被他拍著背,反而咳得更厲害了,他趕忙低下頭:「殿下,臣不敢逾矩。」
見他低著頭,耳根子都微紅了,顧重華壓下了唇角的笑意,轉而將手中的藥碗遞給了他:「先喝藥吧,喝完藥,再好好休息。」
蘇青鶴怕他再說些什麼,接過藥碗便仰頭一飲而盡了。
顧重華忽地開口:「聽說你有個雙生妹妹叫青鸞,不知可許了人家?」
蘇青鶴聽到他的話,眼底帶了一絲悲慟,回道:「舍妹在三年前就已過世了。」
顧重華的手指一怔,帶了些歉意地道:「抱歉。」
蘇青鶴輕輕笑了笑:「已經過去三年了,殿下不必介懷。」他握緊了藥碗,略低著頭,錯過了顧重華的目光,「然,夜深了,還請殿下早些歇息。」
顧重華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確實該休息了。」他說著,就要去解腰上的玉帶,作勢要脫下衣袍。
蘇青鶴餘光瞥見他寬衣的動作,手中的藥碗差點掉在了榻上。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聲音第一次帶了些慌亂:「殿下,您這是做什麼?」
顧重華的手剛剛放在玉帶上,抬眼瞧著他:「自然是要歇息。」
蘇青鶴咽了咽喉頭,強作鎮定地道:「殿下,您若是要歇息,該回您的營帳才是。」
顧重華笑了笑,自然地道:「可這就是我的營帳。」
蘇青鶴抬起頭,身子一怔,立馬要拉開絲衾:「殿下恕罪,臣不知這是您的營帳,多有冒犯,臣立刻離去。」
他說著,就忍著傷口要下床,卻被顧重華伸手攔住了。他輕笑了一聲,目光清澈:「青鶴難道忘了,你我以前還同寢共食,在我看來,你就如我的手足一般。況且已經沒有多餘的營帳了,今夜你我也只能擠一擠了,多年未見,正好敘敘舊。」
蘇青鶴的手心微微出了些汗,看著面前笑意盈盈的顧重華,饒是他,也快有些招架不住了。他低垂了眼瞼,遮住了眼裡的懷疑和猶豫。
顧重華也沒有催他,始終微笑著,目光仿若真的是一個兄長的寵溺。
良久,蘇青鶴閉了閉眼,恭敬地道:「殿下,臣有傷在身,不敢冒犯。今夜,臣自會去外面守夜。」
「自家兄弟,怕什麼?」顧重華輕笑了一聲,伸手壓了壓床榻。
蘇青鶴身子一怔,抬頭看著他,眼裡隱隱有了些水光。
顧重華在看到他微紅的耳根和眼中水光後,有些釋然地笑了笑。隨即扶住了他的肩頭,將他輕輕壓回了床榻。
在他眼中越來越盛的水光中,低下頭,為他捏了捏被角,溫和地看著他:「好好休息。」
說罷,他便起身出去了。
床榻上的蘇青鶴看著床頂,微微鬆了一口氣,眼淚從面頰滑落。後知後覺,手心已被汗水打濕了。他抬手擋在眼前,神色有些疲憊。他輕輕嘆了嘆氣,低聲呢喃:「我怎麼不記得,哥哥和太子殿下有如此私交?」
他放鬆了身子,還好,這一次矇混過去了。
營帳外,顧重華仰頭看著滿天的星子,眼底露出幾分溫柔,唇角的笑意也愈甚。
果然是她。
就算相貌上看不出分別,連眼神都變了。
可一激動就忍不住會哭的人,除了她,還會有誰呢。
作者有話要說:下午加更
蘇青鶴:我懷疑你在騙我,並且證據確鑿!
顧重華:自家兄弟,我騙你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