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寒風刺骨,似刀子一般刮在人的身上,接連的營帳外,大盛的旌旗被撕扯得獵獵作響,遠處的群山呈傾倒之勢,將日頭都遮蔽了一些。
鐵鏈吊著的大鍋還在冒著熱湯,咕嚕直響。內里翻滾著些許白米和青菜葉子。灰頭土面的將士們端著帶有缺口的土窯碗,仰頭就將米湯一飲而盡。手持紅纓槍的士兵昂首闊步,整齊地列隊巡邏。
營帳內,身著戰袍的周顯恩雙手撐在長桌旁,看著沙盤內的堆出的地形圖,壓低了眉頭。
顧重華立於一旁,一向帶著笑意的眼睛也染上了幾分凝重:「現在凝川久攻不下,如果我們不能在入冬前破城。到了大雪封山時,對我們來說,戰況就不利了。」
大盛的部隊都是來自南方,無論是將士還是戰馬都很難適應在雪地里的戰鬥。離國尚且不談,單是北戎,常年生活在高原雪山,入了冬,於他們而言,便是得天獨厚。
如今已是深秋,他們一路領著大盛的精銳長驅直入。卻在出了名易守難攻的凝川犯了難,再這樣下去,恐怕形勢會發生逆轉了。
周顯恩始終看著地形圖,手握緊了桌沿。有些凌亂的碎發遮住了他的眸光,身上的銀甲也有了一道道縱橫的劃痕。良久,他才開口:「我會想辦法的,你先去休息吧,明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顧重華聽到他的話,眼神微動,卻是低垂了眉眼,握住了他的肩頭,不容拒絕地道:「該休息的人是你,這幾日你不眠不休,一直在想凝川的事。再這樣下去,你如何吃得消?你是想看著戰未打完,主帥便倒了麼?」
周顯恩伸手取下一根插在沙盤裡的旗幟,把他的手拿開,頭也不抬地道:「囉嗦,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病殃殃的?趕緊去睡你的,晚上你想睡都沒有機會了,順便把沈珏也扛回去。」
他說著,眉頭壓得更低了,暗暗捏緊了手中的旗幟,卻遲遲沒有尋到落處。
顧重華見他如此,也頗有些無奈。目光隨著他落到了沙盤上,從前有季彥,這些事情都是他在拿主意。現在的周顯恩,把所有的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已經到了快要發瘋的程度了。
他揉了揉眉心,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立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看著沙盤。要瘋就一起瘋吧。
周顯恩見他沒走,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正要說些什麼,身子忽地顫抖了一下,心臟驟然縮緊。他單手撐在桌沿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顯恩,你怎麼了?」顧重華握住了他的手臂,擔憂地看著他,見他額頭隱隱都有了冷汗,便道,「我去找阿珏。」
他說著,正要出去,就被周顯恩拉住了手臂。
周顯恩抬起頭,面色已經恢復了正常,沉聲道:「我沒事,只是……」
他壓低了眉頭,剩下的話沒有說出口。抬手握住了胸口平安符的紅繩,眼中情緒翻湧。這幾日他總是有些心緒不寧,就在剛剛他想到了謝寧,總覺得她像是出事了一般。尤其是今日,這種感覺越發的強烈了。
他順了順呼吸,抬頭看向面前的沙盤,皺著眉頭,眼中的堅定更加明晰。
他得快點打完這一仗,回去找她。
……
山莊內,因著是深秋,雖才剛過午時,天色卻已經昏沉了下來。門窗緊閉,形成壓人之勢。桌案上的飯菜已經涼了,雕花木窗被風吹得吱呀作響。陰沉沉的天空綴滿了烏雲,好似隨時都會落下一場傾盆大雨。
謝寧單手撐在椅背上,目光冷冷地看著面前的顧懷瑾。有些皸裂的唇瓣微動,因著沒有吃飯喝水,整個人都憔悴得厲害。
顧懷瑾沉默了許久,光影從他的面容退下,只停在了他的腳邊,暗金色長袍垂落。他略低著頭,沒有回答謝寧的話,只是輕聲道:「飯菜都涼了,我讓人給你重新做一份。」
謝寧攏了攏眉尖,握在椅背上的手收緊,指節泛白。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不知是因著沒了力氣,還是被他氣得不輕。
在顧懷瑾要去端走盤子的時候,她沉了沉眉眼,將桌上的茶杯拿起,用力在椅背上一砸,只留下鋒利的碎片,卻是對準了自己纖細的脖頸。
顧懷瑾一驚,一向淡漠的眼裡也露出幾分慌亂:「你這是做什麼,放下!」
謝寧卻在他要靠近的時候,往後退了退,碎片毫不猶豫地刺破了脖頸:「你再過來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看著她脖頸上殷紅的血珠,顧懷瑾的步子一頓,順了順呼吸,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一些。他小心謹慎地看著她手上的茶杯碎片,耐心地哄著她:「我不過來,我就站在這兒,你別這樣,你要對我做什麼都可以,別傷害你自己。」
謝寧看到他這副模樣,反而心頭一陣噁心。這幾日她真的以為他是個謙謙君子,有時候還會同他像朋友一樣閒聊。可想明白了他的意圖,她只覺得太過可笑。
一個人怎麼可以做到如此地步?一方面挖空了心思對別人好,轉頭就毫不猶豫地利用別人。還口口聲聲說什麼不會傷害她,他拿秦風威脅她的時候,就已經是傷害了。而且他接下來,應該會把她當做誘餌,為雍王設下陷阱。
她自然是不擔心顧懷瑾會傷她的性命,畢竟對於他來說,解決雍王只是第一步。等她夫君帶軍回來,她又有利用價值了。還真是一步一步,謀劃得當,論起城府,哪個比得過他?
謝寧像是感覺不到脖頸上的疼,直直地看著顧懷瑾:「帶我去見秦風,我只想確認他是不是還好好地活著,否則,」她將瓷器碎片往脖頸上又壓了壓,「你我玉石俱焚,我也沒什麼可怕的。倒是你,我如果成了一具屍體,你還拿什麼去設計雍王,又如何去威脅我夫君?」
顧懷瑾抬了抬眼,喉頭微動,瞧了她許久,觸及她眼底的冷冰決絕,他才輕聲開口:「好,我答應帶你去見他,但你先把碎片放下來,等你上好藥,我再帶你去見他。」
謝寧嘲諷地笑了笑,握緊了手裡的碎片:「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麼?」
他之前就是一直用這個方法來騙她,什麼讓她休養身體,讓她好好吃飯,可每一次,她照做了,結果都是緩兵之計。她如果再信他的,她就真的蠢了。
「我說了,我只要去確認秦風是不是安全的。等我看過他,我也不會再這樣做了,你要將我軟禁就軟禁,要利用我就利用我,隨你怎麼做。」謝寧說著,瓷器碎片壓進了一些,缺口上已經被染出了血色,觸目驚心。
「好!」顧懷瑾唇瓣微動,整個人都慌亂了,他咽了咽喉頭,「我什麼都答應你,只要你別傷著自己,我現在就帶你去見他。」
見顧懷瑾在前面帶路了,謝寧才微微鬆了一口氣,僵硬的身子回了些力氣。她還執著瓷器碎片,放在脖頸上,警惕地跟在顧懷瑾身後。
這是她第一次出那個屋子,外面的天空,陰沉得嚇人。烏雲似乎快要壓到屋檐上了,被寒風一吹,謝寧才覺得身上有些發冷了,脖頸上細小的傷口卻沒有那般疼了。
顧懷瑾雖步子不停,卻一直用餘光瞧著她,見她沒有再用茶杯碎片割傷自己,才放心了些。
一路彎彎繞繞,直到入了一間普通的廂房,門口還有兩個守衛。見到顧懷瑾,他們恭敬地行了個禮。
「開門。」他單手負在身後,吩咐了一聲,那兩個守衛就將門打開了。
謝寧將手裡的瓷器碎片捏得更緊了些,才跟著顧懷瑾進去了。入了房門,她四處望了望,卻沒有看到秦風。她正要質問,卻見顧懷瑾移步到牆壁上掛著的書畫前,不知是按下了什麼機關。原本密封的牆壁就轉了個面,露出幽深不見底的黑暗。
「秦風就在裡面,你跟我來,就可以見到他了。」顧懷瑾說著,拿起一旁的夜明珠,就先一步進去了。
謝寧雖有些疑慮,可秦風現在生死不明,她也不再猶豫,徑直就跟著顧懷瑾下去了。
密道內有些昏暗,只有顧懷瑾手裡的夜明珠還散發著微光,照亮了底下的路。他時不時回過頭,看著謝寧:「小心些,別摔著了。」
謝寧不想同他說話,任他如何,也不做回應。直到下了台階,見到面前的景象時,她才睜大了眼。
幽深昏暗的地牢里,四面燃著火把,正前方是一座監牢。只鋪著厚厚的稻草,秦風低垂著頭,縮在角落裡。聽到聲音,他才抬起頭,見著來的人是謝寧,他趕忙撐起身子,雙手握著圍欄,急急地喊道:「夫人!」
謝寧鼻頭一酸,也顧不得其他,抬腳便向秦風跑去,顧懷瑾急忙攔住了她:「地上滑,你小心些。」
謝寧一把就將他推開,眼中隱隱有淚,卻是冷冷地看著他:「你滾開!」
她說著,徑直就跑到了牢籠前,半跪在地上。仔仔細細地瞧著秦風,直到確認他身上沒有傷,才放心了些。
她只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哽咽著開口:「秦風,你怎麼樣,他們有沒有對你做什麼?」
秦風眼眶也微紅了些,搖了搖頭:「夫人,我沒事。倒是您,都怪我沒用,保護不了您,還害得您落到這些人的手裡。」
謝寧壓低了眉頭,心下一陣酸澀:「跟你沒關係,是我連累了你,對不起。」
她說著,身子一僵,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了。她胡亂地抹了抹眼淚,握住了秦風的手,在他一瞬間詫異的目光中。她張了張嘴,無聲地道:「等我救你。」
等顧懷瑾到了身旁時,她早已收回了手,低頭輕聲哭了起來。
「人已經看到了,你也該走了。」他說著,就低下身子。目光卻落在牢里的秦風身上,似乎是在觀察他細微的動作。
謝寧見他如此小心謹慎,忽地站起身,將顧懷瑾推開,紅著眼眶,厲聲質問:「秦風才十五歲,還是個孩子,你竟然把他關在這裡,顧懷瑾,你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顧懷瑾被她一推,又聽著她的斥罵,思緒被打斷,也沒有再去看秦風了,只是有些著急地同她解釋:「我沒有對他做什麼,他身上的傷也是我讓人給他治好的。把他關在這裡,只是因為他會武功罷了。」
他說話的功夫,秦風卻小心翼翼地將手裡的東西壓在了鞋底,暗暗用力,就埋進了草堆里。
謝寧恨恨地看著他,沒有再跟他說話了。
「顧懷瑾,你若是敢動夫人一根頭髮,我們爺一定會將你千刀萬剮!」秦風死死地握著木欄,手背上青筋暴起,看向顧懷瑾的眼裡帶了幾分血色。
顧懷瑾也沒有再跟她們說什麼,只是對著謝寧道:「人你已經看到了,你多待一刻,我就會對秦風動手。如果不想讓他出事,你就跟我回去。」
謝寧扯開嘴角,嘲諷地笑了笑,沒有搭理他。只是轉頭看著秦風:「秦風,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你照顧好自己。」
「夫人……」秦風想往外走,可身子卻被欄杆擋住,只能看著謝寧被顧懷瑾帶走。他不甘地咬了咬牙,單手握拳,狠狠地砸到了木欄上。
而到了門口的顧懷瑾回頭看了一眼秦風,對著牢里的守衛吩咐:「去搜一下他的身。」
「是。」那侍衛一抱拳,就徑直往牢籠去了。
站在他旁邊的謝寧暗暗握緊了袖袍的下手,眼中情緒翻湧。這個顧懷瑾果然足夠小心,只盼著秦風已經將東西藏好了,別讓這群人發現。
「走吧。」顧懷瑾拿起了夜明珠,輕聲開口。
謝寧別過眼沒看他,也便跟著他出了地牢,又往她所在的廂房走去。一路上,無論顧懷瑾跟她說什麼,她都只當作沒有聽見。
直到路過一處迴廊,謝寧晃眼見著假山旁一個鬼鬼祟祟的的身影。她忽地眼神微動,嘴角勾起似有若無的笑。
「殿下。」她抬起頭,笑了笑,聲音也帶了幾分柔色。
走在前面的顧懷瑾身子一怔,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回過頭時,就見到了正對著他笑的謝寧。
一瞬間,他有些失神了。
作者有話要說:下午七八點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