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兄弟

  養心殿內,唯有陛下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放在桌上的手攥緊,骨節高高冒起,縱橫在手背上。灰白的鬍鬚因為氣急而鼓動著,沾染了些許唾沫星子。陰鷙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殿下的周顯恩,脊背佝僂,像是隨時要折斷一般。

  周顯恩巍然不動,門外投進來的光影從他肩頭上的護甲下移,只照亮了身側的赤色披風。

  陛下眯了眯眼,周顯恩打得什麼算盤,他怎麼可能不清楚。那個妖孽早些年間在軍營中就頗有威名,如今若是放他出來,再加上周顯恩一心的扶持,這兩人一定是他最大的威脅。

  一個是被他屠了滿門的大將軍,一個是被他關押兩年的兒子。這兩個人恐怕日思夜想的都是如何找他報仇,可惜,他絕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的。

  良久,陛下沉了沉眉眼,按捺住心頭的怒火。只是扯出了一個冷冷的笑,手指輕敲著桌面:「周大將軍,你可知你剛剛在說什麼?顧重華欺君罔上,天生妖孽,禍亂朝綱。朕已然將他關押,絕不可能放出來!朕念你識人不清,今日就不與你追究。此話不必再提,副將人選朕會為你安排妥當,你只管隨軍出征便是。」

  周顯恩抬起眼,冷冷地重複:「陛下,臣說了,副將只要重華太子。太子殿下的謀略,陛下應該比誰都清楚。離國與北戎結盟,勢如破竹,如果臣記得不錯,恐怕再過不久,就會直逼兆京了,陛下是願意守住一個重華太子,還是要守住大盛的疆土?」

  「你!」陛下睜大了眼,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火又冒了起來。卻又尋不出辯駁的話,只能氣得渾身發抖。

  周顯恩沒有管他,復又往前了一步,整個人都站到了陰影中:「臣說了,有太子,便有臣。太子不往,此戰必敗!」

  他說罷,便直直地看著陛下,銀甲重靴踩在地上,如金玉碰撞。躍動的燭火順著他的眉骨往下,唯有他眼中的決然和冷意分外明了。

  「你以為朕不會殺了你麼!」陛下只覺得頭昏腦脹,看到周顯恩的眼神,一時分不清是害怕還是氣惱。抬起手,顫顫巍巍地指著他,眼神也在一瞬間變得狠厲了起來。

  周顯恩沒有回話,眼神微動,嘴角勾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還沒等陛下想清楚,就聽得一道蒼老而有力的聲音:「老身倒要看看,誰要在這兒斬殺忠臣良將!」

  話音剛落,陛下就愣住了一瞬,大殿外的小火者忽地高喊了一聲:「太皇太后駕到!」

  陛下抬起眼,就正好見到急急而來的太皇太后。他順了順呼吸,瞧著太皇太后,還是恭敬地喊了一聲:「皇祖母。」

  太皇太后往前一步,銀白的髮絲盡數盤起,雖年事已高,卻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華絕代。她面有慍色,卻還是沉著嗓子開口:「陛下當真如此糊塗?便是要放任大盛疆土為賊子所破,也要為一己私慾,殺了周大將軍麼?」

  陛下見她也是來為周顯恩和重華太子求情的,心下不悅,也壓低了聲音道:「皇祖母年事已高,還是應當在宮中頤養天年,這等朝堂政事,就不勞您憂心了。」

  太皇太后聽到他的話,怒急反笑,直直地看著他:「這些年,陛下一心求仙問道,丟給老身管的還少麼?如今國難當頭,危機四伏,那離國與北戎狼子野心,前線那些酒囊飯袋,城池丟了一座又一座。朝中重臣尸位素餐,剋扣糧餉,指靠他們,老身還頤養什麼天年?不若現在陛下就賜老身鳩酒一杯,也好保住我皇室氣節,免得他日為賊人所辱,也不教老身瞧見這大好河山拱手送人!」

  她說罷,決然拂袖,面上沒有一絲畏懼。大盛能有今日,周家軍功不可沒,她絕不可能放任陛下一時糊塗,而毀了大盛國的基業,寒了忠誠良將的心。況且如今形勢危急,想要擊退敵軍,定是少不了周顯恩。她今日便是以死明志,也要罵醒這個糊塗的孫兒。

  陛下被太皇太后這一番言語說得整個人都愣住了,唇瓣微動,額頭隱隱有了些冷汗。回過神後,胸膛起伏得更加劇烈了:「皇祖母莫要危言聳聽,我大盛豈是輕易可破?過不了多久,自然會平定叛亂,剿滅賊子。」

  太皇太后沒回言,只是望著陛下笑了笑,笑容隱隱有些冷。如今這種局勢,還能說出這種話,只怕是他自己都不相信。便是京中垂髫小兒,都知道兆京危矣,也只有他們這天真的陛下,還在自欺欺人。

  他無非是在忌憚周顯恩和重華,怕他們重兵在握,轉頭便來尋他報仇。思及此,太皇太后眼中閃過一絲陰翳。真是糊塗,大盛都沒了,他這皇位還有誰來搶?

  陛下重重地喘著氣,如今的局勢他心中自然也有數,可讓他放了那個妖孽是絕不甘心的。他抬起頭,冷冷地看著周顯恩:「周顯恩,朕命令你立刻出兵,不得有誤,否則,朕便對你軍法處置!」

  一直沉默著的周顯恩卻還是那句話:「陛下,太子不往,此戰必敗!」

  他說著,屈膝半跪在地,銀扣束起的墨發垂在身側,混著紅白兩色的翎羽。卻是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臣奏請陛下,放重華太子出幽庭,入東宮!」

  空蕩蕩的大殿,只有他的聲音分外清晰。陛下還沒有來得及發火,就聽得殿外也響起了一陣整齊劃一的呼聲:「請陛下放重華太子出幽庭,入東宮!」

  「請陛下放了重華太子!」

  一聲接著一聲,此起彼伏,久久未絕。

  陛下這時才抬眼望去,就見得殿外人影綽綽,不知何時跪倒了一片翰林院的學士,決然呼喊,以頭搶地。

  站在一旁的太皇太后仰起下巴,沉聲道:「陛下聽到這些呼聲了麼?重華太子乃東宮正統,國之根本。陛下實不該將其囚於幽庭,如今戰亂四起,為安民心,請陛下放了重華太子,入東宮,為正統!」

  門外的呼聲未停,太皇太后和周顯恩也直直地盯著他。陛下抬起頭,呼吸有些急促了,他像是喘不過氣來一般,捂著胸口。喊聲鑽進了他的耳中,攪得他頭昏腦脹。他忽地身子一軟,頹然地癱坐到了榻上。

  他低著頭,癱在榻上,胸膛緩緩地起伏,良久,才咬牙切齒地道:「朕准了,你們可以出去了!」

  「陛下聖明!」周顯恩抬起眼,嘴角勾笑,殿外的那群翰林院學士也跟著直呼。

  唯有榻上的陛下,頹然地閉上了眼,整個人都攏在陰影里,只有胸膛還在起伏著。

  周顯恩起身,道:「臣即刻就隨同重華太子出征,望陛下保重龍體,待臣為陛下重整山河,不破不歸。」

  他說著,便和太皇太后一道退了出去,養心殿的門緩緩合上,發出沉重的響聲,直到將所有光亮都阻隔在外。

  周顯恩對著太皇太后行了個禮:「今日之事,有勞太皇太后了,臣替重華,替大盛多謝您。」

  太皇太后攏著袖子,和藹地笑了笑:「周大將軍不必客氣,老身這麼做,也只是為了大盛罷了。此一戰,山高路遠,兇險異常,老身在兆京,恭候大將軍得勝歸來,還我大盛一個河晏海清。」

  說著,她也彎腰沖周顯恩回了一個禮,她這一生極少對人行禮,但周顯恩當得起。

  「臣必不負所托。」周顯恩,眼中閃過一絲凜然。

  太皇太后點了點頭,便往寢宮而去了。而周顯恩轉過頭,目光落在了遠方,看向的就是幽庭的方向。他一步一步踏下台階,路過那群翰林院的學士時身旁時,沖為首的謝安點頭致意。

  謝安就站在台階上,一手負在身後,壓著緋色的朝服。與周顯恩的目光相遇時,兩人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決然,隨即相視一笑,便各自往著不同的方向去了。

  唯有他們相遇時,眼中的決心,從始至終都是一致的。

  重整山河,九死不悔。

  ……

  幽庭外,一身戰袍的周顯恩立於正前方,隨後便是朝中重臣,黑壓壓的排在院牆外。樹上的葉子已然泛黃,被風一吹便落在地上。狹窄的夾道內,四面竹樹環合,顯得幽深隱秘。

  那些大臣神色各異,皆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左相嚴勁松低著頭,眼中卻是一片冰冷,重華太子要出來了,他果真是小看了這個周顯恩,可事已至此,他也無力回天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搖了搖頭,也便收斂了眼中的情緒。

  周顯恩面容依舊清冷,唯有護甲下的手臂,細看之下,在微微的顫抖。眼中更是涌動著複雜的情緒,他喉頭微動,便單膝跪地,雙手握拳,聲音幾乎吶喊:「臣,周顯恩,恭迎太子殿下!」

  夾道內,唯有他的聲音一直迴蕩著。見他下跪,身後的大臣們也紛紛跪了下來,恭敬地喊著「重華太子」。

  腳步聲慢慢傳來,踩碎落葉的聲音仿佛都清晰可聞。周顯恩始終低著頭,直到腳步聲停在他面前。他眉眼微動,抬起頭時,入眼便是一隻有些蒼白的手,手腕上還印著鎖鏈留下的紅痕。

  「顯恩。」一襲白衣的重華太子將手伸到周顯恩面前,嘴角噙笑,用玉簪扣住的長髮鋪散在身側,映著他有些蒼白的臉色。

  唯有眼底的笑意,始終溫柔。

  周顯恩低下頭,身子一僵,片刻後,才扯開嘴角嗤笑了一聲。隨即抬起手,重重地握住了他的手,就像當年,在戰場上,他們無數次將對方拉起來一樣。

  周顯恩勾唇笑了笑:「走吧,殿下,沈珏還在宮外等我們。」

  重華微眯了眯眼,眼中笑意更甚:「阿珏也來了?看來我出來這一趟,是享受不了清閒了。」

  「你以為平白能讓你出來?走了,晚了,我和沈珏就不等你了。」周顯恩嗤笑了一聲,與他相視一笑。

  無論過去多久,這一刻,他們在彼此眼中看到的,都是當年的他們。

  一個銀甲紅袍的少年將軍,一個白衣勝雪的太子殿下。

  在北疆的草坡上,那四個眼有星辰的少年。

  作者有話要說:下午加更(七八點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