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後花園,一高一矮兩道人影站在假山後,似乎在小聲地交談著。二夫人慵懶地斜著身子,塗著朱紅丹蔻的手指貼在下巴處,瞧著面前的年輕女子。
那女子不過十五六歲,生得卻是膚如凝脂,口若丹朱。綴花錦緞掐出盈盈一握的腰身,自帶了幾分江南水鄉女子的溫婉。螓首低眉,說不出的嬌弱惹人憐。
二夫人滿意地眯了眯眼,她想著周顯恩寵愛謝寧,無非就是愛她那副柔弱可人的模樣。她這遠房侄女兒蘇曼兒雖在相貌上著實比不過謝寧,可論起那股子柔弱勁兒,可是有過之無不及。想來,男人就是喜歡憐愛這種弱女子。
她止住了思緒,往前傾了傾身子,拉過蘇曼兒的手,溫聲道:「曼兒啊,待會兒你可得好好表現,若是入了咱們二郎的眼,你可就是鎮國大將軍的貴妾,是咱們威遠侯府的人了,可不比隨便嫁個下等人強上百倍?」
蘇曼兒低垂著脖頸,聽到二夫人的話面上帶了幾分猶豫,時不時抬眼瞧瞧二夫人,眸子裡總是帶著水光。她咬了咬下唇,輕聲道:「嬸娘,曼兒就怕周家哥哥嫌我出身低微,恐難入他的眼。」
二夫人「嘖」了一聲,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噯喲,我的傻姑娘,哪個男人能躲得了你這般好顏色?你只管尋些機會同他說說話,准得讓他將魂兒都拴在你這兒。再說了,論起出身,他那個正室夫人也就是個四品官家的女兒,原也是配不上咱們侯府的,還不是照樣嫁了進來?」
蘇曼兒面上輕輕點了點頭,心裡卻有些說不出的難堪,雖說那位正室夫人是四品官家的,那也是正正經經的清流人家。她也不過是個商戶女子,二夫人這話也不知是在打誰的臉。不過說到她這張臉,她自然也是有幾分底氣的。
她們正說著,趴在拱門處的丫鬟立馬小跑了過來,有些著急地道:「夫人,人來了。」
二夫人會意,又不放心地叮囑了蘇曼兒一番,才撩開身後的藤蔓,從小路回去了。而蘇曼兒留在原地,有些緊張地攏了攏衣襟,又抬手將自己的髮髻鬆動了些。聽到拱門後傳來了腳步聲,這才端著步子往前走,裝作是不經意路過。
她一直低著眉頭,心裡卻像是打鼓一般,呼吸略微有些慌亂。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稍稍抬起頭,卻在見到來人後,呼吸一滯。
那人身著玄黑長袍,墨發垂落,勾在肩頭的發尾微微捲曲,遮去了他眉目間的些許清冷。身姿挺拔,倒是有幾分恍若謫仙。這不過周身的氣勢太冷了些,瞧著就讓人心底發寒。行路間,目不斜視,仿佛這周遭的事物無一樣能入了他的眼裡。
蘇曼兒看得失神了,連預先準備好假意迷路的說辭也忘記了。待行至周顯恩面前時,腳下一崴,下意識地就往他身上倒了過去。
周顯恩連眼皮都沒有抬起,不著痕跡地往後一退。見著面前的人挪動了位置,蘇曼兒微睜了眼,像是有些不可置信。直到結結實實地摔到了地上,她整個人都還是懵的。
白嫩的小手被地上的石子兒蹭破了一塊皮,還在往外滲著細小的血珠子。蘇曼兒抬起眼,瞧著居高臨下俯視著她的周顯恩。她眼眶微紅了些,猶如梨花帶雨。銀牙輕咬著朱唇,鬢角的碎發散落了幾縷,發尾就勾在白皙的脖頸上。
蘇曼兒幾乎敢肯定,這世間沒有哪個男子能對她此時的模樣無動於衷。她輕輕垂了垂眼睫,果不其然,頭頂的人開口了:「你是腿摔斷了麼?」
聲音雖清冷,這話也太過直白無禮,卻聽得蘇曼兒心裡一喜。想來這個周大將軍是個面冷心熱,不善表達的男子。她抬起頭,恰到好處地將自己受傷的手心攤開,隨後便咬著下唇搖了搖頭:「曼兒無事。」
她這聲音婉轉,尾音有些勾人。任哪個男子聽了,都怕是要心疼的。她動了動手,等著周顯恩將她扶起來。
可周顯恩只是皺了皺眉,有些不耐煩道:「腿沒斷就起來,你擋我路了。」
又不是腿斷了,難道還爬不起來?非要賴在地上,這人莫不是腦子被摔傻了?
蘇曼兒睜大了眼,面上冒起血色。直愣愣地盯著周顯恩,因為羞憤在一瞬間眼眶裡就冒出了淚花,只覺得手心的擦傷都火辣辣的疼。觸及周顯恩眼裡的不耐煩,她只得低下頭,一面抽抽搭搭地哭著,一面撐著身子起來,退到了一旁。
周顯恩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便直接往前走了。只留下路旁的蘇曼兒,死死咬著下唇,眼淚就不爭氣地直往下流。她活到這麼大,雖出身低,可對自己的模樣那是從不懷疑的。還沒有哪個男子連她哭了都無動於衷,甚至還出言羞辱她。
想到剛剛周顯恩那般冷漠的態度,她就覺得委屈。可一想到他的身形、相貌,卻又讓她心頭一陣悸動。她將蔥白的手指含在唇間,輕輕拭去了眼淚,眼中多了幾分堅定。像是想明白了些什麼,周顯恩是個只會打打殺殺的男人,定是不知道如何憐香惜玉。她多努力些,就不信他會對她無動於衷。
思及此,她又抬眼瞧了瞧周顯恩離開的方向,暗暗捏了捏手心,卻不小心觸碰到傷口,疼得她輕輕「嘶」了一聲。眼裡又冒出淚光,一瘸一拐地往二夫人屋裡去了。
……
般若閣內,常老太君盤腿坐在炕上,二夫人斜靠在檀香木圈椅上,慢悠悠地搖著團扇,其他幾房的夫人也圍坐在一起,只喝茶,也不說話。一旁站著的就是低眉順目的蘇曼兒,手上纏著紗布,唯有腿腳似乎有些不便。
謝寧剛剛撩開帘子,瞧見這麼大的陣仗倒是有些意外,眼神微動,掃過了角落裡那個眼生的姑娘。不過她沒有太過留意,在內堂站定後,衝著常老太君福了福身:「不知祖母尋孫媳來有何吩咐?」
常老太君沒說話,倒是一旁的五夫人捏著盤子裡的一顆葡萄。一面笑著,一面大著嗓門道:「二侄媳婦兒,今兒個母親喊了你過來,是有喜事要告訴你呢。」
一聽五夫人這樣說,謝寧倒是愣了愣,她們口中的「喜事」恐怕還得有另一層意思吧。她只裝作聽不懂,好奇地問道:「不知祖母和嬸嬸們所言喜事為何?」
常老太君拾起放在桌案上的團扇,輕搖著。她指了指一旁的蘇曼兒,笑道:「忘了給你介紹了,這是你二嬸家的侄女兒,姓蘇,閨名喚作曼兒,論起年紀,好像是比你小些,你們倆,倒是可以稱作姐妹。」
隨著常老太君指的方向看去,謝寧才瞧見她說的就是屋裡唯一眼生的那個姑娘。
蘇曼兒抬起頭,沖謝寧柔柔一笑,施了個禮:「曼兒見過夫人。」
謝寧也沖她點了點頭:「曼兒姑娘。」
不知為何,她覺得氣氛有些怪異。這屋裡的人瞧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大對勁,她不由得多看了蘇曼兒兩眼。她忽地問道:「曼兒姑娘是到府中做客麼?」
蘇曼兒沒來得及回答,一旁的二夫人倒是替她回了話:「是我想曼兒得緊,就讓她來陪陪我,誰承想,這一來,也帶了樁喜事。」
謝寧被她們的話弄得有些糊塗了,可目光一轉落在蘇曼兒面上忽然浮現的緋色時,微沉了沉眉眼。
常老太君見謝寧已經跟蘇曼兒打過招呼了,也便不再跟她兜圈子。雙手搭在膝上,溫和地看著謝寧:「咱們周家世代忠烈,這一輩也多是為國捐軀,如今這香火,也就靠二郎了。你進府也有大半年了,卻也未有所出。你是二郎的正室夫人,這氣度自然也得是擔得起你這身份的才是。」
謝寧抬了抬眼,直直地望向常老太君:「所以您的意思是?」
常老太君含笑道:「我和你幾位嬸嬸商量過了,這曼兒也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是以,我們想將她許給二郎做個妾室,往後,也多個人替你照顧二郎,給你分擔些,也算你多了個妹妹。」
她剛剛說完,角落裡的蘇曼兒就害羞地低下了頭,手指不安地絞動著衣袖。
謝寧沒說話,只是抬眼瞧向了蘇曼兒。而常老太君幾人也信手搖著團扇,似乎並不擔心謝寧拒絕。左右她是個好脾氣的,也不像那些個眼裡揉不下沙子的妒婦。再則,給丈夫納妾,開枝散葉,這本還是做正室夫人的義務。如今塞一個妾室,也就是不痛不癢的事罷了。往後,只會更多。
蘇曼兒心裡也是隱隱有些期待,她從謝寧進門的時候就開始留心她,瞧著是個面善的,應當好說話。日後進了門,多半也不會苛待她。
「祖母和各位嬸嬸有心了,我替夫君多謝幾位長輩的好意。然,納妾一事,恕我不能同意。」謝寧直直地看著她們,聲音雖輕,卻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屋裡安靜了一瞬,常老太君搖著團扇的手頓了頓,微眯了眼,聲音沉了些:「孫媳這是何意?」
二夫人也將團扇擋在唇邊,扯著嘴角輕笑了一聲:「二侄媳婦兒,不是我說你,你是咱們周家的長房長媳,可不能小家子氣了,哪有女子只顧著獨占夫君的?這也未免太過霸道了。」
一旁的幾位夫人也應聲附和著,在座的哪個房裡沒有幾個妾室、通房。男人納妾,天經地義,謝寧竟然如此直接地就拒絕了,還真是沒瞧出她心胸如此狹隘。
謝寧始終噙著笑:「納妾不是我一人說了算,若是夫君願意,我自然無話可說。祖母、嬸嬸們,非我一人容不下這位曼兒姑娘,而是我和我夫君,都容不下。」
她將目光轉向蘇曼兒,溫聲道,「曼兒姑娘,你生得好看,瞧著也是知書達理,何苦與人為妾。不若尋個真心人,做個正室,屆時,我和我夫君定為姑娘備上厚禮相贈。」
常老太君臉上的笑僵住了,一旁的幾位夫人也有些尷尬。蘇曼兒更是難堪地低下了頭,眼眶裡隱隱有了淚光。
謝寧福了福身:「時候不早了,謝寧與夫君約好一道用膳,恕我不能多陪了。」
她說罷,沖她們禮貌疏離地笑了笑,便轉身離去了。
常老太君將手裡的團扇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臉上隱隱有了慍色。這個謝寧,還真是跟著周顯恩待久了,現在竟然敢如此明目張胆地下她的面子了,簡直是豈有此理!
她想著,氣得胸膛都在微微起伏了,一旁的二夫人急忙給她順了順氣。五夫人則嘴裡罵罵咧咧地數落著謝寧的不是。而角落裡的蘇曼兒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來,眼裡卻滿是不甘心。
什麼叫找個真心人?她這樣的身份,哪能找到什麼好人家。與其要嫁給那些下等人當正室,她寧願給周顯恩做妾。好歹還能享受這侯府的榮華富貴,體面風光得很。
……
而另一邊,謝寧出了般若閣,臉上的笑意就維持不下了。她皺著眉頭,一想到她們要給周顯恩納妾,心裡就堵得慌。而且看她們那樣,恐怕是不肯善罷甘休的。這一次是蘇曼兒,下一次可能就要冒出個李曼兒,趙曼兒。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忽地垂了垂眉眼,她剛剛那樣直白地拒絕,確實有失一個正室夫人的風度,按常理來說,她應該說的再委婉一些。
可她也不知為何,聽到她們要給周顯恩納妾,下意識地就那樣說了。連帶著那位曼兒姑娘,她也瞧著不喜歡。可她本應該問過周顯恩的意見再回話的。
那麼,周顯恩他會想要納妾麼?
就算現在不願意,以後再過幾年,他會麼?她想著,心下莫名有些異樣。男人似乎大多都是妻妾成群,那他,是如何想的?他好像也沒有說過,身邊只要她一個人。
直到回了後院,謝寧還在想著這些。周顯恩正躺在椅子上看書,聽到腳步聲,抬起頭,就將書冊捲起,抬起一隻手沖謝寧勾了勾:「過來。」
謝寧回過神,收斂了情緒。慢騰騰地往他那兒去了,剛剛走近,周顯恩就將她拉到懷裡,他正要說些什麼,瞧著謝寧的眼睛,忽地眯了眯眼。
他將身子往前傾了些,挑眉問道:「誰惹你不高興了?」
謝寧沒說話,只是直勾勾地瞧著他,隨即搖了搖頭:「沒有誰惹我不高興。」
可她越是這樣,周顯恩眼裡的狐疑就越重。他直接將謝寧的身子轉了面,讓她跨坐在自己的腿上,面對著他:「我問你話呢,你要是不說,看我怎麼收拾你。」
說著,他就作勢要將手放在謝寧的腰側去,謝寧卻一直低著頭,沒有躲,倒是讓周顯恩的手頓了頓。平日裡,他的手還沒有抬起來,她就求饒了。今日還真是奇怪。
謝寧低著頭想了很久,在周顯恩耐不住又要開口問她的時候,她才抬起頭,極快地瞧了他一眼,輕聲道:「今日,祖母說要給您納妾,問您願不願意。」
這事她雖然在常老太君那兒推了,可總歸是給周顯恩納妾,這事也要同他說一聲。反正,她們過兩日,肯定也會來找他的,說不定還要將那個曼兒姑娘直接送過來。她暗暗捏了捏袖袍,不知他會如何回答。
他會想要納妾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