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6章攤派的危害

  周新一句話。

  宛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就連永樂皇帝聽後都是神情動容。

  但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永樂皇帝並沒有同意周新的請求。

  一方面,這是出於對周新的保護,如果朱棣答應了,那麼天下士紳都會對周新恨之入骨,他這個都察院總憲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另一方面,現在還不是動士紳功名的時候,必須要等到土豆、玉米等高產糧食作物推廣出去,等到科學門徒站穩跟腳,等到工匠晉升之路開啟,到了那個時候,才是朱棣向士紳縉紳舉起屠刀的時候!

  楊溥心神震盪之下,也一直在思索著周新方才的話語。

  轉而他此刻腦海裡面想起來的,卻是大明王朝的賦稅制度。

  在太祖朱元璋創設的國家治理原則和架構中,國朝資源徵調體制的社會基礎,是通過里甲制建立起來的以戶為單位的人身控制關係,編戶齊民對以皇帝為代表的王朝之人身依附關係,既是賦役徵發的合法性來源,又是其運行的現實基礎。

  與此同時,太祖朱元璋秉持「以良民治良民」的治理理念,形成了在賦役徵發上將主要管理責任委之於糧長、里長的「欽定承包體制」,在這樣的代理體制下,州縣官府的賦役征管只需抓住負有連帶責任的糧長、里長即可,基本上不需要依靠核算體系進行,藉由糧、里長役使里甲編戶才是實現資源徵調的根本之道。

  進一步而言,州縣賦役的三項主要內容——田賦、上供物料、徭役,於國朝而言也都不同程度上具有不可計算性和非計劃性。

  田賦和上供物料的徵收、調撥雖然有實物數量的信息,但由於徵收物種類繁多,彼此價值差異甚大,無法靠實物數量統一度量價值,在民運體制下,對百姓而言,又需要考慮運輸勞役,由此更增強了實際負擔的不可計量性。

  至於徭役,作為活勞動資源不可存儲,其收支統一於勞動者的應役過程,無法事後稽核;而不同徭役項目或同一徭役項目在不同時間的實際負擔存在很大差別,因此也就不存在核算的可能和必要。

  單論賦稅而言,在國朝官府內部,田賦額存在兩套數據系統,一套是依託黃冊,自編戶而甲、里、州縣、府、司、戶部,層層匯總下級夏稅、秋糧額,繼而上報的系統,這套系統的數字是均質的「稅額」。

  另一套則是戶部根據國家需要,給各布政使司和直隸府州下達勘合文書(給布政使司的是照會、給直隸府州的是札付),讓其調撥一定數額田賦到指定地點的衙門或糧倉的系統,這種稅糧解納責任的分派,稱作「派撥」「坐派」,這套系統的數字意味著與倉口和運輸勞役綁定在一起的、不均質的負擔。

  將自下而上的黃冊田賦額匯總上報,和將自上而下的坐派田賦倉口糧額拆分後下達給下級衙門,就是布政使司和府兩級官府田賦征管的主要核算工作,各省直黃冊所載夏稅、秋糧額,就是戶部坐派起運倉口糧額、存留支用糧額的數量上限,而且隨著時間推移,二者形成了對等關係。

  然而太祖朱元璋設計的這卓越模式,此刻卻是充滿了隱患,一方面各類賦役負擔不斷加重且變動不定;另一方面,由於主觀或客觀原因使得負擔分派不均,最終導致王朝各地出現了以逃戶和稅糧拖欠為表現形式的財政危機。

  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將負擔輕重與百姓的負擔能力高低相互匹配,也就是貫徹均平原則,才能確保賦役徵發的可持續性。

  但是這個念頭剛一出現,瞬間就在腦海中煙消雲散了。

  因為楊溥突然想起周新剛剛所說的攤派一事,完稅乃是地方官政績考核的一項重要指標!

  那這些地方官,為了完成稅額,會做什麼?

  霎時間,楊溥臉色瞬間慘白。

  巧立名目。

  苛捐雜稅。

  最後……官逼民反……

  而且朝廷主要的財政收入,便是農稅與鹽稅,其餘像礦稅、商稅這些幾乎沒辦法與農稅鹽稅相比!

  華夏自古以來便首重農桑!

  因為從農桑收取的田地賦稅擁有重要職能,一方面它是應徵收的實物稅額,不同地區間調撥的實物財富額;另一方面它又常常被當作各級官府分派各種財政負擔的基準,最後演變成攤派對象額。

  因為相較於土地額和人丁額,田賦額更能體現一戶、一個里甲、一個州縣、府、省的財賦狀況,從而反映其承擔各種形式財政負擔的能力。更重要的是,田賦額還是官府掌握的最具可核算性質的數據,土地額和戶口人丁額都缺乏這種特性。

  所以一旦農稅出了大問題,那麼大明江山,只怕也不穩了。

  「陛下,一定要改啊!」楊溥雙眼通紅地開口道。

  他腦海裡面已經浮現出了一幅畫面,百姓哀嚎遍野,士紳朱門酒臭,流民隨處可見……當這些百姓流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再也忍受不了的時候,他們就會聚眾作亂,造反舉兵,直至徹底推翻這個大明王朝!

  作為一名正直愛國的忠正賢良,楊溥只能寄希望於皇帝陛下身上。

  朱棣始終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此刻楊溥說出這句話,倒是讓他欣慰無比。

  至少證明此人可用,而且可以大用,對朝廷忠心耿耿,立場站在朝廷百姓這邊,而不是士紳縉紳那邊。

  不過朱棣沒有吭聲,而是靜靜地看向楊溥和周新。

  楊溥沉思了良久,突然發問:「總憲大人,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沒有,土地農桑是王朝的根基命脈,牽一髮而動全身!」

  周新神情有些黯然,「臣不是不想為國朝解決這個隱患,奈何兼併土地之人,除了皇親國戚和宗室藩王外,大部分是像你我這樣的讀書人。」

  「以往兼併田地之人,幾乎所有權貴都參與其中了,但是陛下即位之後,一直大力打壓這種現象,太監宦官廢置皇莊,武將勛貴受到約束,上一次宗室大會陛下也是趁機清查這些藩王侵占的田地……到最後,就只剩下你我這些讀書人了!」

  皇親國戚和太監閹人被皇帝陛下抑制,而藩王宗室此刻也被清查一空,武將勛貴則是被皇帝陛下給壓製得死死的……那麼天下間兼併田地之人,就只剩下士紳縉紳了!

  楊溥滿臉苦澀,似哭似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百姓受苦受難,最大的罪魁禍首,竟然就是自己這些士紳縉紳,自己這些名教子弟?

  這是一個讓人絕望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