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時間過去，朱肇煇便趕到了城門口，眼見雙方還在對峙，心中忍不住暗中吐槽。
讀書人就是磨嘰，擱這兒站半天了，還不見真功夫!
「諸君，且聽我一言……」
「你誰啊？且聽你一言？」
魯王爺話還未講完，便被憤怒的文人儒生給懟了回去，氣得他頓時面色漲紅，惡狠狠地循聲看了過去。
「是誰惡語傷人？站出來？本王教教你什麼叫為臣之道!」
本王？
此人是誰？
劉季篪先前還覺得此人有些眼熟，聽聞「本王」二字，頓時便明白了他的身份，當即跪地行禮道:「臣劉季篪見過魯王殿下!」
魯王殿下!
還真他娘的是位王爺!
周邊文人儒生眼見劉季篪跪倒在地，紛紛跟上跪了下去，就連解縉亦是跪了下去。
太祖高皇帝重視親親之誼，給予了宗藩極高的待遇，比如見親王車駕，公侯大臣伏而拜謁，無敢鈞禮，無人膽敢違背。
「諸君，既然涉及學術爭論，自當論道闡理，而今於聖城之外互相對罵的確不像話，本王做主明日於城外設台，諸君大可學術辯論一校長短!」
眾人聽聞這「一較長短」，頓時顯得有些有些麻木。
一較長短？
這是你一個賢王該說的話嗎？
那他娘地叫做「一較高下」好不好啊！
奈何因為魯王朱肇煇天潢貴胄的身份，加之兗州府子民的愛戴，程朱學子也不便掀起反抗浪潮，只得聽之任之。
與此同時，李弘壁正在閒逛孔廟，望著那至聖塑像陷入了沉思。
至聖先知孔子是春秋時期著名的教育家、思想家，自西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後，各個朝代對孔子推崇備至，並將其追奉為聖人，孔子的後代也成為各朝追捧的「形象大使」。
到了北宋，朝廷還專門為孔家設置了個專職官位——衍聖公，並且拔銀子大修衍聖公府，自此後各代，除了孔門嫡長世襲，還給予孔子後人許多實惠的官職，是中國最為顯赫的第一家族，孔子及其後人也因此受到世人熱捧。
畢竟至聖先師是天下文人儒生的祖師爺，無論朝廷如何更迭換代，與帝同治天下的儒生不會改變，治國理念皆出自於孔聖理念，孔府也因此得到歷代朝廷冊封，即便是那外藩蠻夷也不得不為了穩固統治，冊封孔門嫡長世襲，故而有了「流水的朝廷，鐵打的孔府」這等離譜說法。
但是，在歷朝歷代建帝王當中，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是最徹底的貧困農民，他建立大明之後，從骨子裡就對文人表現出不屑，甚至是仇恨。
而最讓他難以忍受的是，孔聖的千年名望，還有那句「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誇張吹捧。
若是人人都將《論語》讀得爛熟於心，豈不是人人都可稱帝，人人都可治理江山？
故而在推翻元朝後，朱元璋對《論語》極其不屑一顧，畢竟在他眼中，治國之事是他老朱家的事，與孔老二何干？
故而在朱元璋登基後不久，不顧一些朝臣的反對，下旨讓當時已花甲之年且重病臥床已久的五十四代「衍聖公」孔克堅親自來南京朝見自己。
衍聖公孔克堅以年老病弱為由向老朱請病假，派自己的兒子孔希學進京朝見朱元璋，奈何太祖爺不給面子，稱疾則不可，孔克堅沒辦法，只得拖著病體赴京。
會見之後，太祖爺卻對大臣們說:「衍聖公年事已高，身體還不好，我們就不要讓他在朝為官了，並下令賜府宅一座，良馬一匹，大米二十石」，然後便打發他告老還鄉了。
結果回到曲阜沒過多久，或許是因為朱元璋這一次的故意羞辱，這位衍聖公便病故離世，撒手人寰。
朱重八這種行為，就有些與漢高祖劉邦往儒生帽子裡面撒尿那種味道了。
即便而後洪武大帝為獲取士林之心，多次下令修繕孔廟，並不斷拔高衍聖公地位，卻是再也難以挽回天下士子對他的惡劣印象。
待到朱允炆即位，建文改元，文人地位得到空前拔高，大明文教昌盛繁榮，新代衍聖公孔訥也得以襲封爵位，事情似乎回到了孔府希冀的正軌之上。
沉思良久後，李弘壁緩緩出言道:「恩師，您以為衍聖公府能經久不衰，世代藤黃，靠的到底是什麼？」
站在李弘壁身旁之人，赫然正是太子少師姚廣孝！
姚廣孝之所以前來，正是受了皇帝陛下的指使，過來看著李弘壁的。
「蓋聞先孔子而聖者，非孔子無以明；後孔子而聖者，非孔子無以法。所謂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儀範百王,師表萬世者也。」
姚廣孝不假思索地給出了一個天下儒生都會給出的答案，但落在李弘壁耳中卻是那般刺耳無比。
「千古聖人孔聖對於歷朝歷代的作用不僅僅止于思想文化方面，更在於他是帝王朝臣、平民百姓之楷模!」
「故而『衍聖公』這一傳承數百乃至千年的世襲封號，便是對孔子嫡派後裔的尊崇。」
這一點，李弘壁也不得不開口承認。
「但是，文人士大夫才是統治的基礎，這是皇帝陛下也不得不承認的殘酷現實，平民百姓顧好自己的生活便已經顯得力有不足了，哪裡會在意什麼文化傳承，而這些讀書人、士大夫才是真正的管理階層!」
「兩漢以後，儒學成為名教；兩宋之後，程朱大行其道，孔府地位尊崇，天下士林皆以其為楷模！」
「但說到底，這孔府聖人後裔，也不過是士大夫中的一家罷了，恩師您覺得，這天下第一家，會在意天下百姓的死活嗎？」
「或者說，這天下第一家，會在意山東乃至曲阜百姓的死活嗎？」
姚廣孝聞言一怔，隨後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們不會!」
不等姚廣孝回答，李弘壁就給出了答案。
「他們只在乎那死搬硬套的祭祀禮儀，他們只在乎自身高貴的聖人血脈，他們只在乎這天下士林領袖的身份!」
「所以他們一邊享受著朝廷給予他們的特權生活，卻又從來不必付出該有的代價，反倒是以不斷加強士林對孔聖以及對他們孔府的尊敬愛戴為己任，不斷請求朝廷拔高他們的地位，這便是所謂的天下第一家!」
「若是至聖先師在世，他的棺材板，肯定是壓不住了，非得起身罵死這些不肖子孫!」
姚廣孝聽到這話，沒好氣地瞪了李弘壁一眼。
「弘壁，慎言！不可對至聖先師不敬！」
李弘壁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話糙理不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