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絕望是件好事情2

  也許大家都發覺了,說出第一句話是多麼的難。

  「姑姑,公公、婆婆和舅舅來看我了。」非明咽下嘴裡的湯,怯怯地打破了四個大人的僵局,桔年從孩子的臉上看到了受寵若驚的惶恐。非明只見過她的「公公」「婆婆」和「舅舅」一面而已,那已經是將近兩年前的事,當時聽說可以見到姑姑的家人,也就是她的家人,她多麼歡喜雀躍。可那次見面卻在大人們的不歡而散中冷淡收場,從此之後,非明再也沒能從姑姑那裡得知這些「家人」的消息。

  起初她問過幾次,都被桔年顧左右而言他地搪塞了過去,後來也不再提了。桔年以為這麼大的孩子會很快淡忘這些人這些事,沒想到她一個個都還記得,就連眼裡那種見到親人的熱切都跟過去如出一轍。

  「爸,媽,望年……」原來連稱謂都已生疏。

  謝茂華不說話,謝母放下手中的湯,雙手在兩側的褲子上拭了拭,也顯得有些侷促,「聽說孩子病了,我煲了個花旗參燉老雞,補身體的。」

  非明看著桔年說:「是啊,姑姑,婆婆的湯很好喝的。」

  桔年悄悄把涼了的盒飯放到身後的桌子上,朝非明笑笑,「是嗎?那非明要多喝一點……謝謝公公、婆婆還有舅舅了沒有?」

  「我忘了,謝謝公公……」

  「不用了不用了,我們順便來看看而已。」

  「姑姑,公公說不用了。」

  「非明,你應該請公公婆婆坐下啊。」

  謝茂華夫婦聞言雙雙坐回原處,謝母摸了摸孩子的手,「這孩子很伶俐也很懂事,你姑姑把你教得不錯。」

  說話間,桔年用紙杯倒了水,沉默地遞給三人。杯子送到謝茂華面前時,她微微低著頭,不敢直視從小待她嚴厲的父親。

  謝茂華接過杯子,貌似也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猶豫了片刻,才對非明說:「非明,替公公謝謝你姑姑。」

  非明的眼睛在幾個大人身上徘徊,她不明白為什麼近在咫尺的幾個大人,卻必須要靠她的轉達才能交流,那已經埋藏了十一年的難以言述的情緒,還有二十九年化不開的疏離,小小年紀的她怎麼可能懂得。

  桔年接過母親手裡的湯,慢慢地繼續餵著非明。她試過朝自己的三個親人微笑,然而微笑過後,他們彼此間除了無比客套的「請坐」「謝謝」「不客氣」之外,竟再也找不出別的對白。就在回來的公交車上,桔年還像做夢一般地想,假如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假如她身邊有親人幫忙照料,也許今天不會那麼無助。可是現在,她疏遠已久的父母親和弟弟憑空出現在身邊,除了尷尬和不安,她卻再也沒有別的感覺。

  桔年怕他們看出她端起湯時微微的顫抖,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她從來就沒有在父母身邊恣意地任性過,而是個唯恐一不小心犯錯的孩子。縱使當年那麼竭盡全力地表現出乖巧和聽話,到頭來仍舊免不了淪落到讓他們徹底地失望,所以她最親的人才在最無助的時候毅然放棄了她。她孤零零地活過這些年,一直活到現在,內心深處早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孤兒。

  「姑姑,我再喝就要吐了。」不知不覺間,桔年餵了非明整整半壺雞湯,非明在這異樣的沉默中為難地開口。桔年才如夢初醒般地放下湯,用紙巾給非明擦了擦嘴角,「靠著躺一下,點滴還有一瓶就掛完了。」

  非明閉上眼睛,又睜開,「姑姑,公公、婆婆要走了嗎?」

  謝母笑著說:「你睡吧,婆婆跟你姑姑說說話。」言罷她低聲對桔年示意,「你出來一下,我有幾句話問你。」

  謝望年留在非明身邊,謝茂華夫婦和桔年一道走到了病房外,桔年刻意朝走廊盡頭多走了幾步,避開門口。

  「爸,媽……」他們說過再也沒有她這個女兒,所以桔年吐出這兩個字總覺得惶恐。她一如平素緊張時在身後絞著一雙手,「我沒想到你們會來……謝謝你們能來看非明。」

  謝母嘆了口氣,「怎麼得了這樣的病?真不知道是造了什麼孽。」

  桔年聽到「造孽」這個詞,心裡頓時一陣難過,低頭沉默不語。

  謝母見狀扯了扯桔年的衣袖,壓低了聲音,「我問你一件事,你跟韓述,就是韓院長家的兒子是怎麼回事?」

  桔年心想,果然是他。

  「他找你們來的?」

  「我問你跟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平白無故他怎麼會為你的事那樣上心?」

  「那我應該感謝他的關心。」桔年喃喃地說。

  謝母見她這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似乎有些急了,「你別裝傻,我跟你爸眼睛還沒瞎,他那副樣子我們看得出是什麼意思。我就納悶了,過去你上學的時候,他時不時地打電話來,你還騙我說是來問作業,從小你就不說實話!」

  「既然我說的都不是實話,那您說您看出了什麼意思?」

  「我只問你一句,裡面躺著的那個孩子是不是你跟韓家的小兒子生的?」

  母親那麼直截了當的質問讓桔年剎那間滿臉通紅,只能一個勁地搖頭,抖著聲音否認:「不……不是……絕對不是……」

  「不是你生的你會這麼死活也要養著?跟他沒關係他會心疼成那個樣子?桔年,這麼多年你還騙我?當著我和你爸的面,你敢說你跟他沒有關係?」

  桔年死死咬著嘴唇,說出來的話卻斬釘截鐵,「我和非明跟韓述沒有半點關係。」

  謝母臉上閃過一絲希望,跺腳道:「不是韓家的兒子,莫非……莫非是姓巫的那個短命的……」

  「你不能這麼說他!」桔年猛然打斷母親的話,謝母面對一向溫暾的女兒此刻的爆發,似乎也被嚇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桔年垂首片刻,淚還是掉落下來,她側開臉去,語氣中帶著哀求,「媽,你別管了,這是我的事。」

  「從小你就愛鑽牛角尖,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麼樣了?過去的事咱們暫且不提,那個韓述現在對你還熱乎著,你還犯什麼渾?你自己是什麼底細你不知道?媽也是做女人的,你不能一輩子這樣過!」

  一直不語的謝茂華也開口了:「要是他真對你……桔年啊桔年,你還想怎麼樣?我們也老了,管不了你了……」

  𝒔𝒕𝒐55.𝒄𝒐𝒎

  桔年無聲地流淚,她莫名地想起了高考放榜時鋪滿了家門口小巷的爆竹紙,滿眼的紅艷艷。那是記憶里唯一一次父母為了她而展現笑容,那時他們都還滿頭黑髮,現在卻兩鬢染霜。她也想過要成為他們的驕傲,最終卻成了他們最羞於示人的恥辱,不管過去什麼是因什麼是果,她不是一個好的孩子,到現在還讓他們如此操心,但是有人操心的感覺何嘗不是久違了?

  「聽我們一句吧,韓述論人才論身份,哪點配不上你?我不管那個孩子是不是你跟他生的,他對你有那份心,你還求什麼?」

  「媽,我跟他……」

  「你就算不想著自己,也為你弟弟考慮考慮。望年現在給韓院長開車你也知道吧?你弟弟讀的書少,找這份工作不容易,這也是韓家記得咱們,最近你爸爸聽說高院有一兩個轉正的指標,只要韓述肯幫忙,他們家韓院長……」

  桔年疑惑地抬起頭,看著她的親生父母。

  「望年給韓家開車?轉正的指標?」她好像懂了。

  她就這麼看著他們,好像看著兩個陌生人。其實也不是陌生,他們一直不都是這樣嗎?

  望年……原來他們舉家來看望生病的非明,費盡唇舌撮合她和韓述,也不過是為瞭望年。桔年剛才可憐巴巴生起的那點感動和溫暖就這麼一點點地冷卻,死去,腐臭……

  桔年想,人為什麼會失望,不就是因為我們常懷有不切實際的希望嗎?所以哀莫大於心「不死」。她在這一瞬間覺得,其實絕望有時也是件好事,至少以後不會再犯這個錯了。

  「韓家是正經人家,家教很嚴,你跟著韓述我們是放心的。」

  桔年不哭了,噙著淚笑了一聲,「爸,你真的認為韓家這樣正經的人家會讓他兒子找我這種人?」

  謝茂華一時語塞。

  謝母立刻接了過去,「那到底是以後的事情,只要你們感情好,他對你好……」

  「那麼就算他不娶我也沒什麼關係,只要能幫望年轉正?」

  掀開那層溫情脈脈的外衣,話挑明了說,其實不過那麼簡單,就那麼回事。都說天底下沒有不愛孩子的父母,到了桔年這,不過是個天大的謊言。

  謝茂華夫婦都不再言語,這無聲的默認讓彼此都覺得難堪。

  桔年本想算了,就當他們沒有來過,一切回到原點,又有什麼不可以。她側身避開他們,慢慢地走了幾步,可是太多的東西梗在她喉間,她咽不下去。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轉身,平淡而面無表情地對著謝茂華夫婦說:「對了,那孩子雖不是我生的,但你們不想知道十一年前出事那一晚我去了哪裡,韓家那正經人家教出來的孩子又趁我喝醉,對我做過什麼不光彩的事嗎?」

  時過境遷的醜聞猶如一個炸彈被引爆,她不該翻出來的,可即便是她這樣一個善於說服自己的人也過不去這個坎。站在面前的人是她的親生父母啊,他們怎麼能這樣對她,讓她心中如何能一點都不怨?

  謝茂華夫婦那麼要面子,可桔年就是要看到他們撕下道貌岸然的那張臉,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麼要顧及的?

  謝茂華夫婦呆在那裡,半晌,謝母看了看四周,才驚慌失措地問了一句:「以前你為什麼不說?」

  為什麼不說?桔年記起那天她跌跌撞撞地走出那間破敗的旅館,她不是沒有想過撲在父母懷裡痛哭一場,可是她知道他們會怎麼說,他們會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如果你是個正經的女孩,他就不可能得逞;他們會說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家醜不可外揚,否則沒臉見人,既然韓家的公子看得上她,只要他們給個說法,這個也算她的福分。

  她過去尚且想得明白,今天又怎麼會這樣糊塗。

  桔年看見提著果籃前來探望的唐業,他遠遠的看見這不似愉快的一幕,正待避讓,桔年卻有如看到了救星,一路小跑奔到他身邊,接過他手裡的東西,拭了拭眼角,嫣然一笑,「你怎麼來了?」

  那天,非明好像睡了很長的一覺,她只知道,醒來後公公、婆婆和舅舅都已經離開,姑姑給她帶來了同樣有意思的唐叔叔。

  韓述再過來已經是兩天以後,他興沖沖地帶來了一套圖案古怪的杯子,他、桔年和非明每人一個。

  「紙杯有股怪味道。」他說。

  見桔年沒什麼興致,他又拿起桔年那個遞到她面前,笑道:「我選了很久,你看,這杯子的圖案多配你。」

  桔年瞄了一眼那上面莫名其妙的卡通彩繪,「我配不上它。」

  韓述被一盆冷水澆過,只得放好杯子,蹲在坐著的桔年膝前,抬頭看著她。

  這個姿勢和距離讓桔年感到了不自在,往後撤了撤。

  「你家裡人來過了?為這個不開心?」韓述問。

  「真的是你。」桔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你到底跟他們說了什麼?」

  「我沒說什麼。真的!」韓述這才意識到事情的走向也許不如自己預期中那樣,他有些不安,「我只是找到你弟弟和你爸媽,告訴他們非明病了,他們是你的家人啊,不求他們為你做什麼,只要他們肯來看看,至少問一聲:桔年,你過得好嗎?這樣過分嗎?難道我做錯了?」

  桔年聽了,很久都沒有反應,韓述心裡益發沒底。

  「你告訴我,他們是不是欺負你了?我實在看不慣他們,從小他們就對你不好。」

  良久,桔年苦笑一聲,「韓述,我過去曾經以為你是個笨蛋……」

  韓述笑了起來,也不由得有幾分期待。

  「那現在呢?」

  「現在我才知道,你果然是。」

  韓述臉上有些扛不住,悻悻地起身。

  「你去找望年,就不怕你爸知道你在幹什麼?」小時候韓院長教訓兒子時的「竹筍炒肉」是家屬院裡的家常便飯。

  韓述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臉,「反正也瞞不住,我也沒想瞞,他們馬上就會知道的。」

  「為什麼?」

  「因為非明的病必須轉院,我已經給她聯繫了第一人民醫院,那裡有治療這方面病症最好的設備,還有全省最權威的腦科醫生孫瑾齡,也就是我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