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絕望是件好事情1

  非明得知還不能出院後,又是好一陣哭鬧,哭到最後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餘一張小臉漲得紫紅。這動靜終於引來了醫生和護士,怕她情緒激動之下導致病情進一步惡化,不得已再次使用了藥物,讓她在聲嘶力竭後沉沉睡去。

  在這整個過程中,桔年始終站在幾米開外,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她什麼忙都幫不上。命運行經時如巨大的車輪碾過,一地殘碎,從來就沒有給過選擇的機會,當然,除了混沌和清醒的選擇。而這兩者之間的區別也只不過是哪一種比較痛楚而已,對結果來說,都一樣的無能為力。

  醫生說,目前還無法判斷非明腦里的腫瘤究竟是良性還是惡性,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這腫瘤存在於非明腦內已不是短時間的事,甚至有可能是與生俱來的,跟上一代的遺傳有著密切的關係。在這一點上,醫生反覆詢問了非明的家族病史,在從桔年口中得知,孩子的生父的確也患有先天性癲癇之後,更肯定了這一推論。因為癲癇正是腦部膠質細胞瘤發作前的典型徵兆之一。

  桔年很想醫生能夠給她一個痛快,究竟要怎麼做,才可以救回非明,但是就連那看似經驗豐富的醫生也無法給她一個明確的答覆。先不論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已經長到了現在的大小,必然壓迫到腦組織,引起一連串的身體反應,如越來越頻繁的頭痛、嘔吐和癲癇發作,而且腫瘤極有可能還在進一步擴大中,當它占據到一定的空間,即使是良性,也會危及生命,而惡性腫瘤的可怕後果更不堪設想。

  擺在眼前的唯一途徑也許只有手術,如若手術成功,術後再不復發,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復發與否,誰都無法預言。最令人左右為難的是,非明腫瘤的病灶在一個相當危險的位置,也就是說,手術的風險會非常之大,一旦手術,她有康復的可能,也有立即死在手術台上或留下後遺症終身殘障的可能。

  那醫生問過桔年,她只不過是這孩子的姑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夠代孩子做出這性命攸關的決定。在這個問題面前,桔年的確一時無語。名義上,斯年堂哥才是非明的養父,名正言順的監護人,可是謝斯年當年做出收養孩子的決定完全是為了成全桔年,他跟非明並沒有實質上的任何聯繫。最初那幾年,他偶爾會從不同的地點給桔年和非明寄來一些禮物,這已經足夠讓桔年感激,再不能要求更多,因為她也知道斯年堂哥生性不羈,最不喜牽掛,他愛的人去世後,更是居無定所。即使桔年現在走投無路生起過再向斯年堂哥求助的念頭,也不可能在一時間跟他取得聯繫。近幾年來,她也僅能憑零星的幾張明信片知曉堂哥曾經在哪幾個遙遠的國度停留過而已。

  至於孩子另一個存在於世上的血親,要找到她倒也不難,可是單憑韓述那天說起的關於陳潔潔的現狀,桔年也不可能去冒這個風險,她怎麼能指望一個家境破落、一切依靠夫家為生的大小姐去為過去的一段孽緣再添新愁。不管是為了曾經發過的毒誓,還是為了現世的安穩,陳潔潔都是不可能跟非明相認的,桔年很清楚這一點,假如讓非明知道她的親生母親存在卻不肯接受她,後果絕對是致命的,遠比讓她拼命幻想完美的父母更糟糕。

  桔年對醫生說:「我們需要時間考慮,哪怕只是一晚。」而我們又是誰?

  在做出這個回答時,她也深覺自己的無力和怯懦,在最絕望的那一瞬,她是否也明白,她是個外人,不管她撫養了非明多少年,非明永遠不會是她的孩子?

  夜已漸深,非明睡得很熟,臉頰上還有眼淚的痕跡。桔年替她掖好被子,一個人站在住院部門口那個小小的院子裡。從醫院的門口可以遠遠的看到對面熱鬧的街道,此時已近年末,即使是夜裡,也還有許多人忙著採買年貨,桔年看不清,但可以想像那些人臉上喜慶的神情,而這一切和醫院裡的蕭瑟不過是隔了一個街口。

  巫雨,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桔年對著看不見的地方,在心裡默默地問。

  陳潔潔是健康的,非明的惡疾來自於巫雨的遺傳,如果醫生的推論是正確的,那麼很有可能巫雨的癲癇也是由於這種遺傳性的腦腫瘤引起的,可惜當時沒有人關心過這一點,而這個秘密也隨著他永遠地長埋於地底。

  桔年攤開自己的手掌,再一次看著掌心的紋路,如果他的離開是不可避免的,她的孤獨也是註定的,這對於一個相信宿命的人來說,是否應該好過一點?

  桔年記起自己曾經在巫雨的數學課本里見過他塗鴉的一句話:生如夏花之燦爛,死若秋葉之靜美。巫雨並不是個善於文學修辭的人,桔年曾猜測,這齣自於泰戈爾詩歌中的一句,或許是他無意中看來,並深以為然,所以隨手摘抄在課本上。這與他做過的俠客的夢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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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真是這樣,如今看來,桔年是有些羨慕巫雨的,活著的時候,也許他遠不如夏花燦爛,但至少在終結的時候,只是電光石火間,一切歸於寧靜,就宛如武俠小說中的慘烈,劍光乍起,血濺五步。總勝過某個配角,斷了一臂,還懷抱遺孤,苟延殘喘地在現實中熬。

  只是非明太過可憐。這孩子從來沒有得到命運的眷顧,卻必須要承受遠遠超過她所能負荷的不幸。桔年想著,心中益發惻然。

  「她還太小,你不能帶她走。」桔年對巫雨說。

  只有風吹過枯枝的聲音回答她……還有放得很輕的腳步。

  桔年猛然回頭,看到的卻是站在身後幾步台階上的韓述。

  她沒想到韓述這麼晚還會出現在醫院裡,然而從他夾雜著震驚、悲痛還有憐憫的神色中,桔年知道自己用不著再多做解釋,他想必是已經從醫生或者別的護士那裡得知了真相。

  不知道為什麼,在回頭看見他那一刻起,平靜而木然地接受了噩耗的桔年忽然有了流淚的衝動,也許是因為失望,也許是因為他的悲痛加深了殘酷現實的真實感,也許只是她在風裡站立得太久……她匆匆扭頭從他身邊走回病房。讓人慶幸的是,這一次的韓述出奇地安靜。

  趁著非明早上沒有太多的治療安排,桔年抽空去了一趟布藝店,找到經理,艱難地提出了辭職。這份工作是她這些年來謀生的唯一來源,也曾是她救命的一根稻草,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只有這個店收留了她,沒有計較她的前科,甚至還給了她店長的職務,所以長久以來,桔年也始終兢兢業業,除了照顧非明,其餘的心思都投在了這份工作上。

  離開當然不是她情願的,但是現在看來又有什麼別的法子?父母這輩子也許都不會再認她,她沒有親人,也沒有足以託付的朋友,而非明的身體狀況現在是離不開人的,不管手術與否,以後只會需要越來越多的時間來陪伴和照料,布藝店這邊一而再再而三地請假總不是長久之計。

  昨天醫院已經催繳非明接下來的住院和治療費用,萬般無奈之下桔年只好找出了韓述塞給她的那張銀行卡。桔年實在不願用韓述的錢,那樣的話會讓韓述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們之間因此有了更多割不斷的牽連,而那種牽連正是桔年竭力想斬斷的,就好像走進塵封依舊的房間,一不小心,手上、臉上都蒙上了蛛網,那些蛛網是透明的,看不見,也不一定摸得著,但她感覺得到那種黏而纏的不適,她扯啊扯,總也夠不著,好像自己又一次成了網中無力掙扎的蟲子。

  她願意承認自己是不夠豁達,事情已經過了那麼久,還有什麼不可以付諸一笑?但是她就是沒有辦法,她可以不再怨恨咒罵韓述,也可以說服自己不再把過去的慘痛歸咎於他。桔年信命,她信韓述只是命運的一雙推波助瀾之手。但是不恨並不意味著能把回憶撫平,只要看見他那張臉,桔年就禁不住去想,他活著,但是「小和尚」哪去了?任她百般排解,到底意難平。可是擺在面前的是非明的健康,甚至是一條命,跟這個比起來,別的任何事情還能那麼重要嗎?

  桔年也沒有想到,經理聽完了她辭職的理由,並沒有答應,只說給她放一個沒有期限的長假,不管什麼時候假期結束,她都可以回來。

  意外之餘,桔年再三感激,也顧不上聽同事們的同情和問候,匆匆趕回醫院,那時已快到中午,她趕不及做飯,又錯過了醫院的訂餐,只得在附近找了個還算乾淨的快餐店,買了兩個盒飯。

  走至病房外,桔年已聞到一股濃郁的雞湯味,還以為是隔壁病床小孩的外婆煲來的,推門進去,卻看到三個人圍坐在非明的床前。

  桔年第一感覺只是訝異而已,還有誰會來看非明呢?然而數秒過後她才猛然反應過來,那不是三個「誰」,站著的小伙子不就是望年嗎?謝茂華坐在床側,而桔年的母親則一手捧著裝湯的保溫壺,一手用勺子往非明嘴裡送。他們許久不見了,桔年又太過意外,以至於竟然不能在第一眼辨認出自己的血肉至親。

  她不知道父母和望年怎麼得知了非明的病,又如何肯來,措手不及之下,只得呆呆地站在門口,不知作何反應。而謝茂華夫婦和望年也發覺了她的歸來,一愣之下,都慢慢地站了起來,不約而同地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