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好察非明1

  非明的名字是桔年取的,出自古諺「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謂明;必勝非勇,能勝能不勝之謂勇」。很久很久以前,桔年曾經用這句話開導過一個眉目鬱郁的蒼白少年,事實上,她也一直試圖將此作為自己的人生箴言,戒狷狂,戒好勝,抱朴守拙,安分隨時,難得糊塗。後來她想了很久,又覺得這樣的信條其實大多時候不是智者所為,更多的是弱者的自我寬慰。桔年一直認為自己正是這種怯懦的人,然而正因為這怯懦,許多事情,大概還是不要看得太明白為好。

  黑的另一面就是白嗎?愛的另一面就是恨嗎?死的另一面難道就是生?說起來都是一筆糊塗帳。桔年出獄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費盡一切心力去尋找巫雨的葬身之處,這曾是支撐她在獄中度過漫漫黑夜的唯一希望,是她扮演好一個模範女囚的動力,快一點走出去,再快一點,就可以回到他身邊,哪怕他已經深埋地底。她不知道看那一眼究竟有什麼意義,然而這確實讓她把高牆之中的煎熬減到了最低。

  她出獄那天是個雨天,裡面的獄友和熟悉的獄警都對她說著應景的祝福:雨水能夠蕩滌一切前塵和污穢,昭示著新生。可桔年穿著當年入獄時的衣服―也就是蔡一林最後送給她的那套衣服,緩慢地走出女監鏽跡斑駁的鐵門時,外面空無一人,除了將天地連成一片的雨幕。她不知道路在哪裡,也就只能怪雨水遮住了她的眼。

  父母早就不認她這個女兒,家是回不去了。世界上唯一會牽掛她的人在某處靜靜長眠,等待她的探訪。桔年懷揣著那張出獄證明和在獄中用工分換得的二百六十二元錢,卻找不到回城的公交線,只得一遍一遍地伸手攔著偶爾過往的計程車。那些車輛無一例外地從她身邊呼嘯而過,水珠從她短髮的盡頭匯流成無數道蜿蜒的小溪。她在焦慮過後漸漸也覺得荒唐,哪個司機肯停下來搭載一個監獄門口渾身濕透的女人?

  天地無限大,大得荒涼,一個人卻沒個安生處。

  這時,桔年看到一個雨中撐著傘急急走來的女人。

  是平鳳。她穿著最艷俗的紅色連衣裙,火一樣燒在雨中,額角有汗,嘴裡漫不經心地說:「來晚了,最後接的那個傢伙,跟打了雞血似的,我×他娘的……」

  那些粗鄙的話流暢地從平鳳精巧的嘴角吐出,桔年一愣之後,擁住了這世俗而真切的溫暖氣息。

  之後的一段時間,桔年一直暫住在平鳳窄小凌亂的出租屋裡。平鳳先於桔年半年出獄,毫無意外地重操舊業以謀生。她不怎麼跟桔年說什麼肺腑之言,總是很忙。那時,桔年也正在為找一份飯碗四處碰壁,身上有限的錢很快所剩無幾,她知道,沒有平鳳,她走不過那些日子。除了閒暇的時候把平鳳狗窩似的出租屋打理得井井有條,桔年無力再做別的。

  平鳳年輕、漂亮、妖嬈,在同行里算是頂尖的,生意也總是很好,夜裡她通常不在,為了桔年,她從不將「客人」帶回住處。桔年一直在平鳳的支持下不遺餘力地打聽著巫雨遺體的下落,跑了不少地方,看了不少臉色,終於得償所願。

  跟陳潔潔所知的基本吻合,因為無人認領,巫雨被政府安葬在市郊。沒有像一些死囚一樣被送往醫學院的實驗室,在桔年看來已屬萬幸。桔年憑著知情人的大概指認,依稀找到那個荒涼的地方。由於路程遠,到的時候已近黃昏,佇立在那些野草前,迎著夕陽的方向,餘暉最後的炫目讓桔年幾乎睜不開眼睛。很長的時間她心中都是一片混沌,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從城市的一個邊緣到另一個邊緣,從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到另一個角落,這就是巫雨的一生?裡面悄無聲息的人真的是他嗎?

  桔年站到兩腳僵麻,才在平鳳的催促之下離去。離去之前,她木然地將高二那年巫雨送給她的那片「最好的枇杷葉子」掩埋在泥土裡。他說過的,石榴和枇杷,巫雨和桔年。就讓這點熟悉的氣息陪伴長眠的人吧。

  很意外的是,在整個過程里,桔年滴淚未落,不只平鳳擔心她憋出了病,她也一度以為在這一刻自己會崩潰,然而沒有,什麼都沒有。她甚至並非是在心痛之下忘記了哭泣,只是覺得茫然和陌生,竟如沒有感情一般麻木地完成了一個長久以來渴盼履行的儀式。難道是永久的別離和數年高牆中的孤寂鈍化了刻骨的思念?

  平鳳嚼著口香糖陪著桔年往回走,眼裡卻不無憂色,桔年的平靜和漠然讓她有些毛骨悚然,直到走出了墳場,她剛鬆一口氣,一直在她身畔的桔年卻停住了。

  桔年像聽不到平鳳的呼喚一樣沖回之前的地方,一言未發,俯下身子就用雙手奮力地扒著猶有些鬆動的泥土。平鳳嚇了一大跳,害怕桔年做出什麼驚人之事,而桔年只是從泥土中翻出了不久前埋下的那片枯黃的葉子。

  「你怎麼了?」平鳳挽著桔年問了一句。

  桔年捏著那片葉子,突兀地向平鳳笑了一聲,她說:「我真傻,巫雨怎麼可能在這裡。」

  是啊,巫雨怎麼可能在這裡?黃土之下那副死寂的枯骨怎麼可能會是桔年的「小和尚」?他土葬也好,火葬也罷,就算在醫院的實驗室里被解剖得支離破碎又如何,那不是他,只是一副被丟棄的軀殼。

  「可是他們明明說……那他在哪裡?」

  桔年笑笑不語,拉著平鳳離去。

  她沒有說,是怕平鳳以為她瘋了。可她知道自己很清醒,從眼睜睜看著巫雨在她面前一腳踏空那時起,她從未這樣清醒過。

  她的「小和尚」從未死去,他一直都在,只是他在看不見的地方注視著她,就好像離開姑媽家的那天,他在石榴樹下目送桔年離開。他不說話,不肯看她,也許只不過是打了個盹,總有一天,他會睜開眼睛,在和風花雨中轉過身來,朝她粲然一笑。

  心事既了,現實又擺在眼前,要生存下去,總得找到謀生之所。不管願不願承認,那三年的監獄生涯都是桔年端起謀生飯碗的障礙,你可以不在乎,卻不能當它不存在。如今找工作的人多如過江之鯽,用人單位誰不願意選擇身家更為清白的對象。

  最絕望的時候,已經足夠樂天知命的桔年也在屢次失望而返的疲憊中陷入長久的沉默。她畢竟不是幻想世界裡跌到谷底學得絕世武功的幸運兒,相反,她一無所有,平凡如斯。

  平鳳在天明時分歸來,鞋也不脫就仰頭躺倒在桔年的身邊,她知道身邊的人睡不著。

  「要不……」

  「不,平鳳,不……」

  桔年在平鳳遲疑地說出那句建議之前斷然回絕,她倉皇地發現自己並非義正詞嚴,而是那麼害怕自己的動搖。

  平鳳沉默了一會兒,繼而發出了微不可聞的一聲冷笑。

  「也對,你當然說不,你跟我不一樣。我是髒的,你還是乾淨的,我不該拖你下泥潭。」

  桔年何嘗聽不出平鳳話里的譏誚,她側過身來。

  「髒?乾淨?我和你有什麼區別,可我們又比誰髒?平鳳,我只是想,總還是會有別的選擇的,一定有的。」她試圖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少一些不確定,這是對平鳳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平鳳,也許我們都會有另外一種出路。」

  「是嗎?我困了……」

  平鳳再沒有說話,似乎已沉沉睡去,桔年在沉默中閉上眼睛。然而一個相同的疑問在兩人心中久久揮之不去。

  別的選擇和出路,會有嗎?

  也許是有的,這「出路」對於習慣了寬廣大道的人來說不值一提,然而在需要的人看來,已經足以得到一片天。也是全賴幾年來在獄中的良好表現,女監的一個負責人輾轉得知桔年出獄後的窘境後出面幫忙,終於為桔年在本市的一所福利院裡謀得了一個干勤雜活的工作,每月收入雖不多,但已足夠維持生計。桔年感激之餘,勤奮工作自然不在話下。

  福利院是一個被照顧的地方,也是一個被遺棄的地方。這裡有年邁無依的老人、年幼失怙的孩子,桔年協助院裡的工作人員,每日打掃衛生,清洗被單,忙忙碌碌,倒也沒有人太在意她的過去。她只是害怕那些臨終老人的眼睛,更害怕那些走了又來的棄兒。每次看到那些小小的身影,她無法自控地想起陳潔潔說的,那個永遠不再相見的孩子。

  然而命運的安排自有它的奇妙之處。桔年在市福利院工作大半年後的一個午後,她正在拖著走廊的地板,無意間聽到院裡的護工和外來的愛心人士提到的一個可憐的孩子。那是個女孩,三歲,據說父母不詳,一出生就被人收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