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鏡子的兩面

  桔年在枕畔睜開眼睛,沒有蛾子,沒有蝴蝶,沒有尖銳得刺痛靈魂的哨聲,沒有擁擠的洗漱,只有院子裡清晨特有的清新氣味,透過窗台灑進來的樹葉的碎影。她仿佛還可以感覺到,等待的那個人在樹下閒適地閉目小憩,也許下一秒,他就會微笑著推門而入。

  她覺得,再沒有什麼比此刻更讓她感覺到安詳和寧靜。

  簡單地洗漱後,桔年照例是到財叔的小店拿牛奶。財叔見到她,臉上笑得像開了朵花。

  「桔年啊,股神怎麼好一陣不來了?」財叔試探著問,半是鄰裡間的八卦,半是對自己手裡幾隻股票的期待。

  桔年笑道:「他怎麼敢老來,你要是在股市里賺大發了,怎麼還有心思打理這小賣部,那他大老遠地跑來,到哪去找全市最好喝的牛奶去?」

  財叔三年前盤下的這個小商店,早已從它最初的主人那裡幾易人手。林恆貴當年在巫雨的刀下僥倖撿回一條性命,「害他的人」都沒有落得好下場,他也因此過了幾年頗為愜意的日子。只是巫雨家的小院雖然落到了他的手中,他卻一直也沒有真正地住進去。因為死裡逃生的林恆貴漸漸篤信鬼神,他始終覺得那間小院有散不去的冤魂在徘徊,只要他深夜靠近,仿佛就可以看到巫雨浴血的面容。漸漸地,那住著兩代殺人犯的小屋不吉利的傳言不知怎麼就散了出去,他想轉手出售,已是難上加難。

  桔年出獄的半年前,林恆貴重傷痊癒後的殘軀再也沒能耐住日復一日的酗酒,終於在一次宿醉後猝死在小商店裡。草草將他收殮之後,作為林恆貴的堂兄、堂嫂也是唯一可知的親屬―桔年的姑媽和姑夫得到了他留下來的小商店和房子。房子沒有人肯要,但作為附近生意最為興隆的小商店,轉手還是相當順利的。就這樣,多年之後,小商店輾轉到了財叔的手中。

  財叔也是這一代土生土長的人,可以說看著桔年和巫雨長大,後來桔年跟回了父母,許多年未見,她又帶著個孩子住回了這裡。這一帶的舊時街坊換了不少,有錢的早就住進了市區,沒錢的也多為生計原因,走的走,散的散,後來這一帶漸漸成為外來流動人口相對密集的區域,知道桔年他們當年那段舊事的人已經不多,財叔算是其中一個,他是知道林恆貴一貫的奸猾和可惡的,在老實厚道的財叔眼裡,怎麼也沒有辦法將桔年跟一個因搶劫坐牢的女人聯繫起來,他篤信自己半輩子的識人眼光,總不肯聽從居委會對桔年提防著些的告誡,看她的時候從來沒有戴上有色眼鏡,所以近年來,財叔竟成了附近跟桔年一家兩口最說得上話的人,不時還能寒暄幾句。至於其他人,桔年也知道別人對自己的背景有著或多或少的顧忌,她也不想招惹任何人,一直都是帶著孩子默默地來去,比影子更淡。

  桔年回到家,非明還沒有醒。桔年把牛奶放在她的床頭,轉身的時候,不期然看到仍在睡夢中的非明懷裡緊緊地擁著一件東西。桔年湊過去看了看,竟然是韓述送的那把羽毛球拍,她怕球拍硌著孩子,試著抽出來替非明放在床頭,稍稍施力,球拍在非明懷裡卻紋絲不動,這孩子抱得太緊了。

  非明是如此珍視這件禮物,那珍視已遠遠超過一把球拍本身的意義。這也是桔年沒有強迫非明把貴重的球拍退還給韓述的原因,雖然她有那樣做的理由,但是她不想讓看似合理的理由傷害到孩子。非明小時候並不是個健康的孩子,大概為體弱多病所苦,她在夢裡總是習慣性地蹙著眉,喜歡死死地抱住被子,啃手指。桔年試過許多辦法,也沒有什麼改觀,然而她現在看到睡夢中的非明,臉上的表情是舒展的,甚至是幸福的,像是陷入了一個甜甜的夢裡。桔年都不忍心將她叫醒,可非明必須得起來了,不然就要遲到了。

  上學前的準備猶如一場戰鬥,非明先是將自己小小的衣櫥翻了個底朝天,在鏡子前比畫了許久,才確定了她這一天要穿的衣服,然後她又拒絕了桔年姑姑給她扎頭髮,因為桔年只會綁最簡單的馬尾辮。當非明穿著一身粉紅色的裙子,在無數根小辮子的匯總處系了個炫目的蝴蝶結出現在桔年面前的時候,桔年開始隱約意識到,這大概是個非同尋常的早晨,至少對非明來說是這樣。

  按照往常,要是桔年上早班,就會跟著非明一道出門,陪著她走到公交車站,各自上公交車。在這一點上,桔年必須承認非明比同齡的孩子更早地學會了自己照顧自己。因為她既是一個單身女人,又要工作養家,難免有照顧不夠周全的地方,所以從一年級開始,非明就獨自坐公交車上學。

  從走出小院的那一刻開始,非明就熱切地左顧右盼,她還不會掩飾自己的激動,一張笑臉紅撲撲的,眼睛亮得跟探照燈似的。

  「非明,約好了李特一起上學嗎?」桔年打趣著。李特是非明班上最受女生歡迎的男孩子,非明雖然拒絕承認,但是有時桔年看到她晚上捉刀為李特寫作業,一筆一畫,比描紅還認真。

  非明臉一紅,撇了撇嘴說:「姑姑,你們大人的想法真庸俗。」

  桔年還來不及搭話,就聽到了兩聲汽車喇叭的聲響,尋聲看去,停靠在財叔商店不遠處的那輛車不就是韓述的斯巴魯嗎?韓述看見她們,笑著探出頭揮了揮手,方才還學小大人裝淡定的非明就像一隻歡快的喜鵲一樣朝韓述飛去。

  桔年遲疑了一會兒,只得跟了上去。她走到車邊時,非明已經湊在韓述的身邊韓叔叔長、韓叔叔短的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頭上醒目的蝴蝶結在清晨的風中搖啊搖。韓述看起來聽得很認真,眼睛卻不時地朝桔年的方向瞄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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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姑,韓叔叔說要送我到學校去!」非明大聲說,話語裡還透著激動和自豪。上小學後,除了生病,還從來沒有人送她上過學,更何況是酷斃了的韓叔叔開著酷斃了的車子送她去。

  「呃,我覺得……你要是送她到學校,再折回去上班,應該趕不及了吧。」桔年慢吞吞地說,她摸了摸非明頭上幾乎比頭還大的蝴蝶結,「非明,謝謝叔叔。但是你不能讓叔叔遲到。」

  非明掩不住一臉強烈的失望之色,桔年移開了眼睛。

  韓述忙說:「放心吧,今天早上我是在外邊辦事,送了非明再去,正好順路,對了,我辦事的地點跟你上班的地方也很近,上車吧,我送你。」

  這廂非明已經迫不及待地坐進了車裡,拍著身邊的座位連聲說:「姑姑,上車,我們一起啊。」

  「是啊,我們一起啊。」韓述重複著非明的話,「我們」、「一起」,聽起來就像一家三口,這話里的曖昧讓韓述感覺到異樣而心動。

  「不了,我今早也要出去辦事,不順路。非明,路上要聽話。」桔年拗不過非明,只得對韓述說了聲,「麻煩了。」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甚至沒有看著韓述。韓述失望了,而車裡的小姑娘仿佛跟他心靈相通。

  「姑姑,上來嘛,上來嘛。」

  這孩子,儼然自己就是這車的主人了。

  桔年笑著跟非明揮手道別。

  「姑姑,你去辦事韓叔叔也可以送你啊,你坐公交車去比這更快嗎?」

  桔年說:「姑姑搭神六去。」

  韓述的車子載著非明遠去,最後,只余非明頭上蝴蝶結的那一抹紅在桔年眼中招展。先前她似乎還聽到韓述很有紳士風度地稱讚非明的打扮相當之「酷」,非明聽後喜不自禁。韓述總是知道如何在恰當的時候讓一個女孩子心花怒放,也許長大後褪去了少年時生澀彆扭的他更是如此,風度翩翩,能言善辯,對各個年齡段的女性殺傷力都不弱。

  在獄中,桔年拒絕了一切別人捎進來的物件,唯獨留下了羽毛球場上那張四個人的照片。那張照片陪伴她度過了那三年裡最陰暗的日日夜夜,照片的背面是韓述的筆跡―「許我向你看,1997年」。這已經是那個男孩所能做的最深切最無望的表達。

  桔年問過自己,面對韓述的糾纏,她是否心動過,哪怕一點點也罷。

  有嗎?

  沒有嗎?

  正值花季的少女,面對韓述這樣一個男孩的青睞,如何能不心動?雖然他蠻不講理,胡攪蠻纏,可笑如斯,卻也純潔如斯。假如沒有小旅館那一夜的骯髒回憶和後來法庭上無邊的蒼涼,當桔年回憶起他,是否會帶著一絲笑意?而「許我向你看」,這不也正是她在心裡對「小和尚」默默念誦的一句話嗎?韓述看著她,她卻看著「小和尚」,如何顧得上回頭?然而「小和尚」看的又是誰呢?

  現在桔年倒是常常在非明入睡後凝視著這孩子的面容,她總是期待著從非明的臉上看到自己渴望著的影子,然而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並且,這失望隨著孩子的漸漸長大而與日俱增。

  非明長得太像她的生母。

  她漂亮、好勝、勇敢、執拗、虛榮。

  桔年沒有辦法從非明那裡找到似曾相識的熟悉,透過那張小小的臉蛋,倒是時常顯現出另一張美麗的容顏,那容顏的主人克制著眼裡的淚水,咬著牙說:說好了一起走,他答應過的,就不能改了!

  遺傳的力量是多麼匪夷所思。

  對於一個囚犯來說,探監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一件事,一方面,這意味著能和自己的親戚或是友人見上一面,在暗無天日的生涯里,這是沙漠中的甘霖;另一方面,伴隨著探監而來的,常常是死亡、離異、分手的噩耗。

  三年裡,桔年並不期待有人來探視。爸媽是不會來的,她知道,她的所作所為讓謝茂華夫婦覺得蒙上了畢生難以洗刷的奇恥大辱,說真的,要是爸媽真的出現在她面前,桔年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寧願做一隻鴕鳥,既然見面只會讓大家感到難堪和痛苦,那還不如不見,就當她死了吧。也許在她爸媽心中,早已這麼認為。

  提出過探視桔年的有蔡檢察官、韓述的同學方志和,她還收到過一張詭異的電匯,上面是一筆相當可觀的錢,獄警讓她簽字,委託監獄負責暫管,桔年沒有簽,也拒絕見以上的任何一個人。她唯一接受的一次探視是在監獄的第二年,請求探視桔年的人,是陳潔潔。

  桔年一夜未眠。她不想見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可陳潔潔不一樣。拋開愛恨恩怨,陳潔潔是見證了那段歲月的人。彼時桔年已經在牢里待了七百餘天,黑暗裡舊時種種恍若一夢,她無數次伸出手,抓到的只是虛空,她需要陳潔潔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證實那些經歷的真實存在。桔年曾經拿起過圖書室的剪刀,想要剪掉那張四人照片的其他兩個人,只剩下她和巫雨。但是她最終沒有這麼做,她剪不斷那些凝望的眼神,剪不斷看不見的地方緊緊相握的手,剪不斷照片背後千絲萬縷的糾纏。

  她想看一眼陳潔潔。因為很多時候,她恍然覺得,陳潔潔就是她,她就是陳潔潔,她們是鏡子裡的兩面,相悖卻又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