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死不掉,就活過來2

  一腳踩死蛾子的人叫戚建英,是她們這個監室里「資格」最老的犯人。戚建英長得高而肥壯,聽說,她年輕的時候是個身材苗條、容顏姣好的女人。八年前,還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家庭婦女的戚建英,聽聞自己經商的丈夫出軌之後,操著一把尖頭的水果刀找到了姦夫淫婦的愛巢,敲開門,冒著被比她強壯數倍的丈夫打死的危險,硬是頂著男人的拳腳,一刀一刀地捅進了她恨之入骨的那兩個人的身體。當那對狗男女倒下之後,戚建英一身是傷地坐在血泊里打了報警電話。據說警察趕到的時候,她握著刀,臉上竟是欣慰的笑。

  男人的情婦死了,可那個男人卻在醫院被搶救了過來。戚建英被逮捕,法庭念在事發前她丈夫對她多次施用家庭暴力,判了個死緩。進了監獄後的第三年,她才摘了死緩的帽子,改為無期徒刑,就算她還能爭取再一次減刑,等待她的也是漫長的監禁。她現在已經四十多歲了,就算二十年後可以出獄,也已是風燭殘年的老婦,這一生算是葬送了。

  戚建英入獄後性格大變,古怪而暴躁,誰都怕她三分。

  同樣是犯人,在監獄裡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除了刑期不同,不同的罪名境遇也有所不同。在女子監獄裡,最讓人畏懼的通常是殺人犯,如戚建英這種,她心夠狠,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刑期又夠長,她誰都不怕,別人在她手上吃了啞巴虧也只能認了。僅次於殺人犯的是搶劫犯、毒販、拐賣人口的,也是狠角色居多,經濟犯、盜竊犯之流再次之,最最末端、最被人欺負看不起的就是賣淫的。平鳳就是因為賣淫被抓進來的,吃的苦頭比誰都多,桔年雖然也是「新收」,看起來也文靜,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因搶劫罪入獄,摸清底細之前多少有些忌憚,欺負也不至於太過,日子竟比平鳳好過一些。

  有些老犯人,凡事占點小便宜,髒活累活丟給「新收」干,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還有更多不堪的「齷齪」讓許多出獄的人難以啟齒―監獄裡沒有男性,有人說,飛過的蚊子都是公的。那些正當年的女人,尤其是刑期長的,必須忍受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寂寞,自然難耐。有些女犯雙雙對對、假鳳虛凰地湊在一起,也有不願意的,那些弱勢的、新來的免不了要受欺凌。桔年夜裡睡不著的時候,在黑暗裡睜著空洞的眼,有時能在平鳳的哭泣聲中聽到戚建英的喘息、扇耳光的響動、肉體摩擦的聲音,還有平鳳事後壓抑羞憤的嗚咽。

  那段時間,平鳳常常鼻青臉腫,鋪位也被強迫換到了戚建英的下鋪―只有新來的和地位低下的犯人才會睡在下鋪,因為監室里只有一條窄窄的走道,吃飯、睡覺、做手工活經常都是在床上,下鋪往往是一片狼藉。桔年知道,每天夜裡醒著的並不止她一個人,同監室的人大多都看在眼裡,不過都被打怕了,敢怒不敢言,或者根本就是麻木地在暗處看好戲。

  桔年同情平鳳,但是她連自己都救不了,又能拯救誰呢?入獄時間長了,很多人也看出了她這個「搶劫犯」也就是黔之驢,沒有什麼招式,紛紛開始把她踩在腳下,她吃的耳光也越來越多,誰又來同情她?女人和男人不一樣,鮮少有天性兇殘的女人,女監里的人或為情,或為財,或被逼無奈,大多經歷了難以想像的苦難。

  桔年想,總有一天她也會變得對這一切麻木吧。五年對於一個十八歲的女孩來說,比一輩子還長。入獄兩個月後的一個晚上,她再次聽到暗處戚建英對平鳳的凌辱和毆打,那一次,比以往下手都狠。也許戚建英厭倦了平鳳,也許平鳳的「伺候」讓她不滿,拳頭落在肉身上的悶響在寂靜中讓人膽戰心驚,隨後,桔年聽到戚建英按著平鳳的頭往牆上撞的聲音。她明白她不該多事,然而當她閉上眼睛塞住耳朵後,僅僅一分鐘,她還是衝到窗前,大聲地喊肚子痛要上廁所,終於喚來了值班獄警。

  平鳳撿回了一條命,只是在額頭上留下了一個暗紅的傷疤。桔年的舉措既違反了監獄管理條例,又擾人清夢,觸怒了不少犯人,尤其是戚建英。後來的苦楚她很少願意去回想,她不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只知道閉上眼睛,明天還是會來,她還是要面對那永遠完成不了的活計。她跟平鳳一樣年輕,卻比平鳳更清秀更乾淨,早就是不少女犯覬覦的對象,而她異於年齡的沉默讓她們觀望不前。終於,戚建英看出了她只不過是個打落了牙往肚子裡吞的主,在某天結束了一天的勞作後,她爬上了桔年的床。

  桔年在戚建英肥碩的身軀下掙扎著,每一個動作都換來戚建英的迎頭毆打。監室里的人都裝著打起了鼾,她的反抗像溺水時的扑打般越來越弱。從林恆貴到韓述,還有現在的戚建英,難道這是她逃不過的噩夢?

  那天晚上,整個監獄的獄警和犯人都聽到了那聲響徹靜夜的號叫。當值班獄警狂吹著口哨,在剎那間的燈火通明中趕來,打開她們監室的門,只看見滿臉是血的戚建英發瘋似的朝桔年的身上踢打,桔年像煮熟的蝦米一樣緊緊地蜷成一團,一聲不吭,嘴裡死死咬著一塊血肉模糊的東西―那是戚建英的整個左耳。

  獄警分別抬走了這兩個人,地上有兩大攤的血。

  桔年在病床上躺了將近三個月,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有那麼久。在昏迷和清醒邊緣的那些日子,她隱約知道監獄已經向她的家人下了病危通知單,但是沒有人來看過她,她也不期待任何人來。也許這一次,就死了吧,孤單的最後一條毛毛蟲,說不定死後在另一個天地,會在花間遇見幸福的巫雨。

  可是她死不了,監獄醫院這麼普通的救治條件居然撿回了她的一條命。兩個月後的某天清晨,她無比清醒地看到了枕畔灑著的陽光。

  巫雨,你現在還不想見我是嗎?

  死不了,那就好好地活。她聽見巫雨在冥冥之中這麼說。

  桔年再一次說服自己跟命運握手言和,也許她的一生還很長,跟這一生相比,五年並沒有那麼難熬吧,或者她留在監獄裡的時間還可以更短一些。早上送藥過來的護士推門而入,看到虛弱地用手指去捕捉陽光的桔年在病床上擠出了一個笑臉,「護士小姐,你的頭髮很漂亮。」

  因為某種特殊的原因,桔年的病因在她的檔案上只留下極其含糊的一筆。病癒回到監獄,缺了一隻耳朵的戚建英被調離了她們監室。桔年跟病前判若兩人,雖然依舊沉靜,別人卻總記得她咬著戚建英的耳朵時血淋淋而面不改色的樣子,多少有些心有餘悸。而她變得更友善和豁達,她放過了自己,也善待周圍每一個人。

  監獄的勞役活計大多是手工縫紉活。監獄從外面的廠家攬回來的任務,由一干犯人負責完成,有繡花的、釘珠子的、打毛衣的……大多是各自領回當天的指標在監室里完成,憑勞作掙得改造分。桔年對環境適應得很快,她從一開始釘扣子扎得滿手是針眼,到完成了自己的指標還能騰出餘力幫助監室里的其他人。後來監獄改進了「裝備」,引進了縫紉機,她踩縫紉機也是飛快,做出的東西既平整又好看。後來她想,這也算是監獄教會她謀生的一技之長。

  因為桔年人際關係好,又算是小有文化,學東西快,不但是監友,就連獄警都頗為喜歡她。她當上了室長、醫務犯、圖書管理員,還報名參加了自考課程,代表監獄參加各項知識競賽都得了名次……

  戚建英耳朵受傷後,在醫院的常規檢查中,不期然竟發現她患有肝硬化,這個消息瞬間壓垮了她,從此身體每況愈下,桔年入獄一年半時,戚建英已經臥床不起。因為前事,桔年和她應該算是夙敵,現在戚建英病懨懨的,再也沒有了耍橫的本事,作為當時的醫務犯,桔年有責任照顧其他生病的犯人,獄警考慮到她們的情況,想過刻意將她們分開。然而桔年表示沒有那個必要,她平靜地照料著日漸枯瘦的戚建英,甚至在戚建英報復性的在她手掌虎口處咬下了一排牙印時,也沒有吱一聲。終於有一天,她正給戚建英細細地擦身體時,那個捅了丈夫和第三者整整三十一刀、在監獄裡無人不懼的女人,在桔年面前哭得像個孩子。

  「他以前是那麼愛我,我跟他走過最好的時光,創業時陪他吃過所有的苦,為了他把所有娘家人都借遍了,他成功了,竟然告訴我,他不要我了……嗚嗚,他不要我了……我的兒子說我是條毒蛇。」

  這是桔年第一次從戚建英嘴裡聽到那一段往事,此刻的戚建英不過是個可憐的女人。

  戚建英涕淚橫流地問:「你為什麼不恨我?謝桔年,你是老天派來的嗎?」

  平鳳也說過這樣的話。

  桔年笑了起來,她沒有回答。她不是什麼天使,許多人,她都是恨過的,只是恨到最後,忘記了。因為恨無濟於事,因為人生是由無數個微不足道的細節構成的,深不可測,有些事,有些結局,她也不知道是誰造成的,是她恨過的人,還是她自己,她想不明白,所以放過別人,也放過了自己。她在監獄裡做的一切,不是渴望道德上的優勢感,也不求任何人的感激,她只想讓時間過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要出去。她還不知道巫雨的身後事是怎麼了結的,沒有人告訴她。幾年來,只有一個人探視過她一次,然而那個人毫不知情。她盼望著自由之後,哪怕到埋著他枯骨的地方看上一眼,一眼就夠了。

  兩年後,桔年獲得了減刑,沒有人覺得不應該。

  然而,她還是經常做一個夢,夢到黑得不能呼吸的監室,壓抑著的氣息,蝴蝶在她看不見的鐵窗上扑打著翅膀,獄警的鞋子走過走道,清晨傳來第一聲哨響,「開封」了,然後她感覺到清晨的光,還有光里被踩扁的蛾子……她總在這一幕中幽幽地醒過來。

  醒來後,她已經帶著一個叫作非明的女孩,在長著枇杷樹的院子裡靜靜地生活了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