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燕王,日間沉穩老練,威儀四海;午夜醒來,在蝶屋裡,看蝶生蝶死,不笑不動,如一具離了魂的木雕。
他有很大很大的志向,他有很多很多的抱負——在白天。
他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在夜晚。
「您覺得當世最幸運和最不幸的人……是您啊,殿下。」太傅的話久久在他耳邊迴響。宛若先知的預言,宛如命定的詛咒。
照著他這一生,光彩又陰暗。
再再然後,謝長晏出現了。
這三個字,從那麼長的謝氏閨秀名單中,一下子跳到了他眼中。
他的大腦有些慢半拍地反應著:啊,是謝將軍的女兒啊。既然是只要娶謝家女就行,那麼為何不選她呢?
她是恩人之女,年紀也合適。招到京來,慢慢調教,日後便能多個賢內助。
因他一念,十二年歲月輪迴,像機關上的齒輪,重新吻合在了一點,然後,「咔嚓」聲響,不可抗拒的命運之門再次開啟,他與她終究是站在了一條路上。
可她那么小,天真無憂,不合時宜地逕自燦爛著。
又那麼倔強,敢向君王索要愛情。要不到便走,風風火火,乾乾脆脆。
反是他近不得、遠不得,接不得又離不得——最後變成了捨不得。
而在他獨有的帝王書典里,第一個被風樂天抹去的詞,便是「捨不得」。
他早已學會認命。
父王出家時,他憤怒、悲愴,痛苦得無以復加……最後,認命;
太傅意外慘死時,他震怒、暴跳,甚至拿著劍決定再去親自殺一次人……最後,認命;
風小雅為了秋姜人不人鬼不鬼意志消沉再難振作,他勸解、告誡,甚至破戒揍了他一頓……最後,還是認命了……
作為帝王,本無不可舍之物,無不可棄之人。
至親,恩師,重臣,好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一失去。
那麼這一次,會是失去謝長晏的開始嗎?
彰華凝望著琉璃上的蝴蝶,突然動了。
他把角落的梯子搬了過來,架在天窗上,爬了上去。
蝴蝶受到驚動,振翅飛開了。
陽光透過琉璃照在他的臉上,斑駁而斑斕。
「哐當——」
一陣聲響震破蝶屋的靜謐,琉璃碎片四下墜落。真正的陽光落了下來,帶來了自由的風。
蝴蝶們立刻聞風而動,從破了的天窗飛了出去……
「砸碎了?那、那蝶屋沒啦?!」得知此事的如意驚得一下子從榻上跳了起來。
「蝶屋還在。但以後蝴蝶從繭中出來後,就任由它們飛走,再不養在屋裡了。」值班歸來一臉疲憊的吉祥打來熱水,脫去鞋襪開始泡腳。
「也就是說,陛下以後不養蝴蝶啦?」
「不知道,陛下什麼話也沒說……」吉祥往墊子上靠去,卻被如意衝過來一把搶走了墊子。
「這麼大的事,你怎麼還有心情泡腳?!」如意瞪大了眼睛。
吉祥無奈地看著他:「不然呢?我去幫陛下把謝姑娘追回來?哭著抱著她的大腿求她別走?跟她說因為她離開了陛下心情鬱卒,連蝶屋都拆了?」
如意更加震驚:「什麼?!你說這跟謝長晏的走有關係?還有,謝長晏走了?什麼時候?」
「走了。一早。」
「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我是被你們聯合起來排擠了嗎?」
吉祥白了他一眼:「你每天忙著去御膳房以試吃為名品嘗謝長晏的那些奇怪食譜,哪有心思在別處。」
如意臉上一紅:「才、才沒有……」
「肚子都肥一圈了。」
「真的?!」如意連忙扭身去照鏡子。
吉祥索性也不泡腳了,倒頭要睡,卻又被如意推醒:「等等再睡,你說陛下拆蝶屋,是因為謝長晏走了,真的嗎?陛下真的喜歡她啊?」
「不喜歡她,難道喜歡你啊?」吉祥迷迷糊糊地應道。
如意的臉再次飛紅了:「我、我我才、才沒那、那……」
「別想了。就算沒有謝姑娘,還有薛采呢。輪不到你的……」
「什麼?你說誰?璧國那個小鬼?你把話給我說清楚呀。別睡了,吉祥!吉祥!起來啊——」
華貞五年六月初一,傳聞燕王拆蝶屋以自省。
而如意公公,唔,一如既往地煩惱著。
同一時間的謝長晏,正站在船頭,享受著迎面而來的海風,愜意地閉上了眼睛。
初夏的陽光像一把沾了水的刷子,令萬物越發明艷的同時,還呈現出晶瑩剔透的光澤來。
孟不離的黃狸在甲板上慵懶地翻了個身,大咧咧地曬著肚子,卻又猛地驚坐而起,循聲看向落在船帆上的海鳥。當即飛檐走壁想上去捉捕,卻忘記了自己已是中年油膩肥碩貓,足下打滑,「啪嗒」掉下來。
——落在了飛來救駕的孟不離的手上。
謝長晏看著這一幕不禁「撲哧」笑出聲來。她抬手摸了摸髻上的烏木髮簪,心中道:爹爹,娘親,我這便出發了。不用擔心,雖然海上未知風雨,但我有當世最好的一條船呢。
所以,她什麼都不怕。
她帶著祝福和信念前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