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四章 咱聖明,咱仁慈?

  老朱徹底被朱允熥抬出來的數據搞破防了。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這麼多年來,起早貪黑爬半夜,兢兢業業,克勤克儉地治國理政,他就委屈得想嚎啕大哭。

  在他想來,自己這十年來就算不讓全國耕地翻兩倍,最起碼也能翻一倍吧?

  然而,現實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整整十年過去了,整個大明耕地增長數量竟然只有區區二十萬頃,連一個零頭都不到!

  「朱允熥,你這數據咋來的,是否準確?」

  「回皇爺爺,這就是根據您在洪武二十四年下令修整的黃冊而整理出來的數據呀!」

  「啥時候的事?」

  「為何不早點告知咱知道!」

  老朱有些埋怨地瞪了朱允熥一眼,朱允熥則翻了翻白眼道。

  「您老又沒問……」

  「再者說,這東西堆在玄武湖庫房裡都快生蟲子了,我還以為您老把這東西給忘了呢……」

  老朱見大孫這樣說,不由將憤怒的目光投向戶部尚書陳宗理。

  陳宗理一看到老朱那遷怒的眼神,就知道這老頭心裡打啥主意。

  有一說一,這個鍋他可不背!

  「陛下,老臣接手戶部尚書之時,這東西就堆在庫房裡了。之後太子大喪,又是北征的,戶部上下忙得團團轉,哪有時間去整理黃冊呀……」

  老朱一聽這話,就知道這事誰都不怨,只能怨他這個皇帝把這事給忘了。

  但不怪罪個人,他心裡總覺得有點不爽。

  「大膽!」

  「黃冊關乎朝廷根本,你這個戶部尚書竟然都不上書提醒咱一聲,這就是罪大惡極!」

  陳宗理見皇帝這麼說,也只能委屈巴巴地磕頭謝罪。

  「臣知罪!」

  「請陛下從嚴發落!」

  老朱本來也沒想怪罪陳宗理,只是想找個背鍋俠而已。現在見陳宗理認罪了,輕輕的處罰一下就拉倒了。

  「罰俸一年……」

  「另外,馬上調派國子監生員,將黃冊重新給咱清查一遍,凡是有錯漏之處,前後不一致者,嚴肅追究上下關節人員罪責……」

  「遵旨!」

  老朱敲打完陳宗理,惡狠狠地看向下方的一眾官員。

  「你們一個個都給咱小心點,別讓咱查出你們貪墨土地的罪證!」

  「否則,咱把你們全都滿門抄斬!」

  一眾官員聽到這話,嚇得趕忙磕頭如搗蒜地求饒。

  「陛下饒命!」

  「臣等真的不知此事啊!」

  「臣等一直奉公守法,從未有過貪墨之事……」

  老朱聽到這話更委屈了,帶著幾分悲憤的哭腔說道。

  「你們沒貪!」

  「咱沒貪!」

  「那咱大明的土地都去哪兒了!」

  老朱發出這番振聾發聵的惡龍咆孝後,偌大的大殿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沒人知道土地都去哪兒了,但土地確實少了,而且少得極其不正常。

  正當所有人都承受著朱元章的龍威之時,大殿之上突然出現一個少年的聲音。

  「我知道!」

  「你知道?」

  老朱聞言立馬看向大孫,在見到朱允熥重重地點頭後,老朱的臉色頓時變得嚴肅且深沉起來。

  「你給咱說說,咱大明的土地都去哪兒了?」

  朱允熥再次從屏風上撤下一張紙,露出一個圓形的百分比分布圖。

  眾人還是第一次看到這般新穎的統計圖紙,雖說一開始沒幾個人懂,但只要看上一會兒,精明的戶部尚書陳宗理就大致猜出這圖代表什麼含義了。

  果然,接下來朱允熥的話印證了他的猜測。

  「諸位請看,整個大明的土地就是這個圓!」

  「這片三角形的區域,就是洪武二十四年所統計的土地數量,占了整個圓的三分之一左右。」

  「這一條是有功名的讀書人所占之土地,約占大明土地的百分之五。」

  眾人聽到這話陷入一片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有一個弱弱的聲音響起。

  「這也不多呀……」

  老朱聽到這話,氣得惡狠狠地看向說話之人的方向,見所有人都低下頭,看不出來是誰說的,又氣哼哼地轉過頭。

  朱允熥也聽到這聲抱怨了,冷笑著看向文官集團。

  「現在看似不多,但你們想想,現在才洪武二十六年,大明開國才二十幾年!」

  「而且,皇爺爺對待科舉一直不咋上心,洪武初年還停辦了十年,有功名的讀書人本就不多……」

  朝堂上的官員對於朱允熥揭老朱傷疤之事不以為然,但老朱這個當局者卻受不了了。

  老朱尷尬地咳了咳,怒斥道。

  「說事就說事,扯那些陳芝麻爛穀子幹嘛!」

  老朱早年間確實一度停辦科舉,其主要原因是科舉官員太容易抱團,不容易控制。他這才停辦了科舉,讓地方官員舉薦人才當官。

  然而,地方舉薦上來的人才良莠不齊,很多人根本不具備當官的才能。

  因此,堅持了沒多少年,他又重新啟動了科舉制,持續不斷地為大明製造官員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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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因為他的反覆無常,最後又向科舉制低頭,始終讓他覺得很丟人。

  現在聽大孫提起這事,就感覺有人拿鞋底子照著他的臉啪啪打一般。

  「皇爺爺,孫兒無意冒犯您,孫兒只是陳述事實!」

  「我之所以提起這事,主要是想告訴諸位,大明開國時間短,給予讀書人的功名並不多,舉人只有千餘人,秀才也不過堪堪過萬而已。」

  「然而,五十年後,一百年後,兩百年後呢?」

  「大明有功名的讀書人將達到幾十萬,甚至上百萬!」

  「雖說現在他們只占據百分之五的土地,那麼當百年之後,他們將占據百分之五百的土地!」

  「就是把整個大明都給他們都不夠用!」

  「嘶……」

  朱允熥此言一出,整個朝堂上頓時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老朱更是聽得頭皮發麻,大有一種天塌地陷之感。

  不過,一想起自己這些年竭澤而漁式地殺貪官,老朱又是一陣慶幸。

  幸虧自己殺得多,否則大明的土地全被那幫人給占去了!

  陳宗理等人聽了朱允熥這番言論,眉頭皺著上前一步說道。

  「皇太孫殿下,您這話未免過於危言聳聽了吧?」

  「秀才試兩年一次,舉人三年,進士三年,每次錄取人數不過百,就算一百年下來,也不過舉辦三十場科舉,哪來的百萬功名?」

  「而且不同功名免稅的額度不同……」

  陳宗理說到這兒突然停住了,不解地看向眾人,又看了看朱允熥。

  「微臣記得咱大明沒有免除賦稅的條文吧?」

  陳宗理這話一出,老朱的龍眼登時瞪了起來。

  「對呀!」

  「咱也沒記得下過這樣的律令,誰說給有功名在身的人免除賦稅啦!」

  朱允熥笑著看向陳宗理和老朱。

  「沒有嗎?」

  老朱斬釘截鐵地道。

  「沒有!」

  「咱記得咱給讀書人優免過,但只是免除徭役,沒說免除賦稅!」

  陳宗理聞言趕忙跟上道。

  「對對!」

  「陛下在洪武十年之時下令曰,食祿之家與庶民貴賤有等趨事執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賢人君子既貴其身而復役其家,則君子野人無所分別,非勸士待賢之道,自今百司見任官員之家有田土者,輸租稅外悉免其徭役著為令。」

  其他官員聽到這話,趕忙出言附和道。

  「對對!」

  「國朝從未說過免除讀書人賦稅,皇太孫殿下未免過於危言聳聽了!」

  朱允熥聽到一邊倒的反對聲,笑吟吟地看向眾人。

  「真的沒有嗎?」

  朱允熥說著命人捲起屏風上的圖標,露出下邊的內容。

  「諸位,我這裡可有一個不一樣的說法喲!」

  「京官一品優免役糧三十石、人丁三十丁!」

  「二品免糧二十四石,免人丁二十四丁!」

  「三品免糧二十石,免人丁二十丁!」

  「四品免糧十六石,免人丁十六丁!」

  「五品免糧十四……」

  「六品免糧十二……」

  「七品免糧十……」

  「八品免糧八……」

  「九品免糧六……」

  「教官、監生、舉人、生員各免糧二石,人丁二丁!」

  老朱只聽朱允熥念了幾句,就好奇地上前端詳起來,在看完之後問道。

  「這是什麼東西?」

  「誰給咱大明朝制定的這個規矩,咱這個當皇帝的咋不知道!」

  朱允熥看了看下邊的官員,冷笑道。

  「這就得問問您的這些股肱之臣了!」

  「雖說皇爺爺從沒下過優免賦稅的詔命,但地方上早就形成約定俗成的制度了。」

  「這份優免條例還只是京畿地區的,偏遠省份的優免比這個還多!」

  跪在下邊的官員在看到這份圖表後,一個個冷汗直冒。

  因為他們或多或少都在享受這份約定俗成的優惠政策,家裡所占有田畝幾乎是不交稅的,家裡的人也不服徭役!

  老朱越看臉色越難看,下意識地攥緊了殺人的拳頭。

  「陳宗理,這事你可知道?」

  陳宗理其實是聽說過這事的,但此時此刻他只能咬緊牙關裝成不知道的樣子。

  「回稟陛下,臣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老朱冷哼一聲道。

  「那你家裡種了多少地,減免了多少米糧?」

  「回陛下,微臣家裡只有薄田三十畝,交由族兄即族侄兒耕種,沒有半畝優免……」

  「但微臣之族兄和族侄,確實沾了臣的光,享受了免除徭役之苦……」

  「微臣這就修書一封,讓他們跟其他農人一樣服徭役!」

  老朱對於陳宗理還是頗為信任的,一來是他當官時間不長,還沒來得及腐化墮落。二來,他這些年殺的尚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應該能給陳宗理點警醒。

  「咱姑且信你!」

  「等以後咱查出來,你敢欺瞞於咱,看咱怎麼收拾你!」

  老朱扔下陳宗理,隨即陰仄仄地看向其他官員。

  「你們都占了朝廷多少便宜?」

  眾人聽到這話只能將頭埋得更低,然後哼哼唧唧地說道。

  「臣等死罪……」

  「死罪?」

  「呵呵……」

  老朱冷笑了幾聲後憤怒的咆孝道。

  「你們確實該死!」

  「來人!」

  「給每人一張紙,讓他們如實寫下自己優免了多少田稅!」

  「誰寫的與實際不符,咱就扒了誰的皮,抽了誰的筋!」

  眾人聽到這話,嚇得汗如雨下,有那膽小的更是直接暈過去。

  陳宗理畢竟是老實人,雖說他沒占朝廷多少便宜,但他太知道身後這群官員的秉性了。

  那都是一群又便宜不占就覺得虧得慌的人!

  「陛下,京官背井離鄉,有的更是在京十多年,豈能對家鄉之事盡知?」

  「若有地方官員有意巴結,夥同其族人侵占朝廷糧稅,朝中大臣也未必知曉啊!」

  眾人聽到這話,一個個感動得都哭了。

  到底是老好人陳宗理啊,人民的好尚書啊!

  「陛下,陳大人說得對,臣等自打中了進士後就一直在京城當官,從未回過家鄉,哪裡知道家鄉現在是什麼樣子?」

  「請容陛下給臣等時間,讓臣等詢問下家鄉的族人……」

  朱允熥一聽這話,就知道這些人大孫串通一氣的坑皇爺爺,氣得他當場就破口大罵。

  「你們想得美!」

  「你們不就是想跟家裡人通氣嗎,皇爺爺才不上你們的當呢!」

  朱允熥說完這話,得意地看向皇爺爺,想著皇爺爺一定跟自己想的一樣。

  哪承想,老朱在聽了自己的話時,非但沒鼓勵自己,反而惡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住嘴!」

  「陳宗理所說才是老成持重之言!」

  「咱就給你們半個月時間,你們回去好好查查家裡都占了朝廷多少便宜!」

  「如果能及時更正,咱就既往不咎,否則就別怪咱心狠手辣!」

  老朱說完這話就一甩袍袖宣布退朝,朱允熥當場不幹了。

  「皇爺爺,孫兒還有很多數據沒羅列出來呢,這裡還有藩王的,還有駙馬的,還有武將勛貴……」

  老朱聽到這話,憤怒地看向逆孫。

  「你可閉嘴吧!」

  「來人,把朱允熥綁了,連同這個屏風,一起帶到咱的養心殿!」

  「皇爺爺,您處置不公!」

  「我要抗議!」

  「我不服……」

  老朱聽著大孫憤怒的咆孝聲,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這逆孫真真要氣死個人!

  要是再讓他羅列下去,大明的官員還不得全殺一遍啊!

  真將官員全殺了,這麼大的帝國誰去治理,誰去上傳下達?

  朱允熥很憤怒,但官員們卻很高興。

  皇帝陛下這是明擺著要放他們一馬了,把他們感動得把腦門都磕破了。

  「陛下聖明!」

  「陛下仁慈!」

  「臣等多謝陛下體恤,臣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老朱在文武百官的恭維聲中坐上肩輿,優哉游哉地出了奉天殿。

  「咱聖明?」

  「咱仁慈?」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