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南郊雨花台。
楊新爐跟兩位好友相聚於此,一邊登高望遠,一邊妄議朝政。
「可惜眼前這片繁華了,馬上就要迎來新的一輪腥風血雨!」
「秦兄何出此言?」
所謂的秦兄,正式黃子澄曾向太子妃舉薦的賢人秦亨伯。
只是此人好游名山大川,別說黃子澄找不到他,就是他家人都不知道他一天天飄到哪兒去了。
秦亨伯見楊新爐發問,不由冷哼一聲。
「別跟我說你連這個都看不出!」
「太子朱標去世,老皇帝為了新皇帝能坐穩位子,肯定要狠狠地殺一批的!」
「現在他已經把丞相之位給廢了,文官中缺少一個領袖人物,根本無法對抗那群桀驁不馴的武將。」
「依老夫觀之,老皇帝下一步該對武將們動刀嘍!」
沒等楊新爐開口,一旁的蘇州名士高明就憂心忡忡地說道。
「雖說我不喜武將之桀驁,可若是殺得太狠,一旦邊關有事,或者藩王有異動,朝廷該派何人前去平亂?」
「總不至於讓文官提刀打仗吧?」
「宋朝覆亡之事殷鑑不遠,朱明好不容易從胡主手中搶回華夏衣冠,可不能這樣輕易斷送掉呀!」
高明此言一出,不論是正在發牢騷的秦亨伯,還是一旁看熱鬧的楊新爐,齊齊朝著高明躬身一禮。
「高兄高義,我等慚愧之至!」
說起來,他們三人當中,唯有高明跟大明朱皇帝有血海深仇。
因為他唯一的兄長高啟,不僅被朱元章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而且是用最狠毒的腰斬之刑。
此等刑罰的恐怖之處就在於,人即使被腰斬了,依然能保持一段清醒,然後隨著流血過多而死去。
當年高啟被腰斬後,撐著半個身子在刑場的地上,蘸著自己的血寫了三個「慘」字,那觸目驚心的場景,哪怕過去二十多年,依然讓人心有餘季。
因此,就算高明說出再難聽的話,他們兩人都能表示理解。
畢竟,大明的朱皇帝,欠了他們高家太多太多了。
高明聽到兩人的稱讚,不好意思地解釋幾句。
「你們倆別誤會,我恨不得朱元章立馬暴斃!」
「他死不足惜,他萬死也難贖其罪。只是天下百姓何辜,剛過上幾年好日子,又要被捲入刀兵之中!」
「可以預見,一旦朱元章傳位於皇孫,勢必要大開殺戒,將所有老將全部殺死,為新皇帝掃平障礙。只是這樣一來,天下必將大亂,到時候又是一副生靈塗炭的場景!」
秦亨伯聞言點頭附和道。
「是啊!」
「若是太子朱標不死,大明的天下還能繼續延續幾代。」
「現在看來,大明的命運可能跟元朝一樣,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高明搖了搖頭道。
「可能還比不上元朝呢,元朝好歹還堅持了百年,大明恐怕二世而亡!」
秦亨伯和高明的看法雖然有些過於悲觀,但這正是當時江南文人的普遍心理。
一邊恨著大明,一邊愛著大明。
恨大明朱皇帝的殘暴嗜殺,役使讀書人如同牛馬,動輒辱罵打殺。
愛大明的衣冠制度,禮樂風俗。
當朱元章驅逐韃虜,復興漢唐江山之時,江南的文人也曾歡欣鼓舞,摩拳擦掌地想為新朝盡一份力。
吳中四傑更是全部投身到朱元章麾下,然而不過幾年光景,這幾人就相繼慘死。
楊基被朱元章罰做苦工,活活累死在工地上。
張羽被朱元章綁在石頭上,扔到長江里餵了魚。
徐賁因為一點點小事,犒勞軍隊的時候延誤了點,就被他鎖拿入獄,受盡酷刑折磨而死。
高啟則更是慘烈,只因為寫了一篇《郡治上樑文》,在文里寫了一句龍盤虎踞,就被朱元章以大逆不道的罪名給腰斬!
這些人可都是江南文人中的精華,隨便拎出來一個都是一時人傑,當代大儒。
然而這麼多人為新朝效力,最終卻落得這麼悽慘的下場,豈能不讓江南士子寒心?
高明這話一出口,幾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們有心想改變,卻又沒那個能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天下大亂,生靈塗炭。
過了好一會兒,楊新爐突然說道。
「我倒是有點不一樣的看法,或許大明還有新的轉機?」
「轉機?」
不管是高明還是秦亨伯,聽到這話都露出不屑的笑容。
「大明的命運在朱元章舉起屠刀之時就註定了,暴秦就是他的前車之鑑!」
高明聽到這話,趕忙補了一句。
「誰說秦朝殘暴了?」
「秦始皇也不過坑殺了幾百個方士而已,你們看看朱元章這些年殺了多少人?」
「十萬人打不住吧?」
「就這還有臉跟秦朝相比?」
「他也配!」
楊新爐聽到兩人義憤填膺的話,無奈地聳聳肩。
「我說的轉機在另一個皇孫身上。」
「如果傳位於朱允炆,那朱皇帝勢必要舉起屠刀殺戮一番。可如果傳位於朱允熥,一部分武將的性命可就能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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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熥?」
秦亨伯聞言搖了搖頭,表示完全沒聽過這人。高明倒是有所耳聞,只是他的耳聞還不如不聞呢。
「不就是寫艷情話本那個嗎?」
「我沒看出此人有啥特殊之處,不過話本寫得還不錯,金梅瓶確實有點意思,很難想像是出自十來歲的孩童之手。」
楊新爐聽了這話心裡那叫一個汗,自己就是寫艷情話本的,高明也不說給自己留幾分顏面!
「其實寫艷情話本也沒啥,人家這是警示世人之用!」
「套用佛家的一句禪語,你如果只看到了色,那就證明你心中只有色。」
「你要拋開那些艷情部分,體會書中的警示之意呀!」
高明聞言不由莞爾,知道自己的話刺痛了楊新爐,也不跟他分辯。
「隨你吧,只要你開心就好,哈哈哈……」
楊新爐也只是抱怨下,見兩人沒有針對自己的意思,當即從袖子裡摸出朱允熥給其寫的回信。
「我倒是跟朱允熥皇孫有過一點接觸,還收到過他的一封回信。」
「我之前給他寫信,是想結識一下金梅瓶的作者,探討下寫話本的心得。」
「然而,他給我的回信卻特別有意思。雖說有點過於粗淺,但卻處處透著童真。」
「兩位想不想聽聽?」
秦亨伯和高明早就把耳朵豎起來了,見楊新爐竟然敢賣關子,秦亨伯當即從他手裡把信搶過來。
「尊敬的讀者你好,雖然我們素未謀面,但我依然非常感謝你對本書的厚愛,也感謝你能支持正版。」
「但是跟我見面則大可不必,正如你吃過一隻雞蛋覺得很美味,可你是否會生出看看下蛋的母雞的想法?」
「我也是同理,雖然金梅瓶很好看,但寫金梅瓶的作者未必好看。」
「所以,相遇即是有緣,不必頻添煩惱。」
「蘭陵笑笑生書」
秦亨伯念完這封信,當即激動得一拍大腿。
「這人好生有趣,竟然有幾分出塵之心!」
「那個金梅瓶哪兒有賣的,貧道倒是生出拜讀一番之心思了,哈哈哈!」
高明聽了這封淺顯直白的書信,臉上也露出思索的表情。
這書信看似淺白,但其中蘊含的思想卻著實深邃,有著看透世事人情的通達和豁達。
如果真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所寫,那這孩子可太可怕了。
別人一輩子都看不明白的名利場,此子如此年紀就看得如此通透,那將來還得了?
「楊兄,此書果真是大明皇孫所作,莫不是別人代筆吧?」
楊新爐見高明這樣問,不由高深莫測地笑了笑。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通過書店的夥計,向蘭陵笑笑生表達敬意。至於這封信是不是出自皇孫之手,誰又能說得清呢?」
「不過坊間盛傳金梅瓶乃皇孫朱允熥所做,而且皇家也從未否認過,皇帝陛下更是命令錦衣衛大肆搜查彷印書,想來傳聞應該不虛吧?」
小書亭
雖然楊新爐這樣說,但高明依然覺得過於不可思議,無法理解一個十來歲的皇孫,真能寫出那樣的書,已經這樣的信。
「若是這書這信真是皇孫所寫,那老夫願意為其門下走狗,任其驅使!」
秦亨伯聞言也附和道。
「要是朱元章能有此等有趣的皇孫,老夫也不去遊山玩水了,也去皇孫麾下當個一官半職!」
楊新爐見兩人這般說,不無得意地笑道。
「實不相瞞,今天老夫已經跟蘭陵笑笑生約好了,晚上在三味書屋的二樓見面。」
「兩位若是有興趣,不妨一起過去觀察下?」
兩人聞言眼珠子頓時一亮,趕忙點頭應承下來。
「如此甚好!」
「同去同去!」
「哈哈哈!」
幾人興沖沖地下山,剛來到京城就聽到百姓們紛紛議論。
「聽說了嗎,皇帝老爺把昔日我吳王宮賞賜給三皇孫殿下啦,三皇孫殿下還嫌吳王宮太小,正命令錦衣衛拆除附近的民房,打算擴建王宮哩!」
「嗨!」
「你這都不算啥,我聽說皇帝老爺不僅把吳王宮送給了皇孫,還把自己當年的吳王封號都給了他哩,由此可見皇帝老爺對皇孫的喜愛!」
「喲!」
「難怪他膽子這麼大,原來有皇帝老爺給他撐腰呀!」
幾個人聽到這番議論,有如被當頭潑了一盆涼水,心裡的熱切半點全無。
秦亨伯嘆了口氣,高明更是氣得轉身就走,被楊新爐好說歹說給勸了下來。
「咱們都走到門口了,不進去看看未免太過可惜!」
「還有什麼好看的?」
「這一看就是殘暴之人,才如此小的年紀就揮霍無度,殘害百姓,將來長大還得了?」
「雖說老的也不咋地,但起碼知道節制,知道勤儉節約,愛惜民力!」
楊新爐緊緊地抓著高明的胳膊勸道。
「忍一忍!」
「就是朝廷砍頭,還得三審五問呢,你總得給人個解釋的機會呀!」
「沒準是底下人慫恿,人家孩子小孩不懂事呢?」
高明提起這話就來氣。
「不懂事?」
「他要是不懂事,那咱們來幹啥呀!」
「我跟秦兄不就是看他太懂事,這才生出見一見的心思嗎!」
幾個人正在爭執之時,三味書屋的夥計丁浩正好出來上柵板,看到楊新爐老爺子立馬湊了上來。
「老先生好,我家東家已經等候多時,您老現在就可以上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