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長夜伸手將面前人的眼皮撫了下來,最後一點碧綠隱匿在金色睫羽間。他忍不住蹲下,人體的餘溫漸漸散去,他試探性抓了抓愛德溫的手,男人骨節修長的手指沒有一絲溫度。這是他第一次和一具屍體靠得那麼近。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麼狀態,青長夜的內心空空蕩蕩又無比沉重。似乎人在特別悲傷時不會有任何情緒,就像現在。
他看著喜歡的人的屍體,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青長夜有些想笑,他還是喜歡他,但天殺地只有在愛德溫死後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幾百年來一直喜歡對方。聽起來實在像黑色幽默。
「阿夜?」幻獸像是終於意識到不對。他小心翼翼搭上青長夜的肩膀:「你沒事吧?」
「……」
沒關係。
我們該走了。如果被人發現聯邦的王死在了台泊河,整個帝都都會大亂。
理智告訴青長夜他現在就該離開,他明明是最冷靜的人。就連娜塔莎那樣伶俐的女人都會覺得他心狠手辣,但現在青長夜卻一點都不想離開這條燈火闌珊的河。
他在原地拉著屍體的手。一動不動。
萬千畫面向他湧來,大量的人臉和語言於腦中一閃而逝。結冰的門窗外風雪紛紛揚揚、電影海報、足球明星,枉死者的臉龐之上眼球驚恐地凸起,法醫們解剖屍體前於鼻子下抹了高濃度的薄荷膏,有人在高強度的工作間隙遞給他熱狗和咖啡……青長夜努力想抓住那些亂七八糟的記憶,所有場景卻在一瞬間戛然而止。
「按這個可以加速。」
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張陌生的臉,青長夜不能完全看清說話人的樣子,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該怎麼形容那種音色?明明他還沉浸在王的死亡中,卻在聽到那把嗓子的剎那不由自主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男生的音色動聽得像是天使,那種詭異的吸引力卻仿佛來自魔鬼。青長夜愣了愣,他發現自己坐在賽車遊戲的駕駛位上,旁邊說話的男生正幫他啟動機器。
電玩城?
毫無疑問這些是他的記憶,但青長夜還是覺得意外,按理說無論這輩子還是上輩子,他都不像會去電玩城的人。男生似乎也看出他是第一次玩賽車,對方快速幫他選擇了車型,那是一輛白底印紫紋的賽車。男生旁邊還站著一個人,大概是他的同伴。看見選了這輛魅影,同伴笑嘻嘻地出了聲:「池望,你坑別人呢?選女式車?」
男生沒有搭理他的同伴,青長夜卻記下了他的姓名發音,似乎嫌他開得太慢,叫池望的男生湊過來按了一個鍵:「按這個可以加速,右腳一直踩不要松。」
青長夜下意識側頭看他,池望也正瞅著他的方向。電玩城的光線不算明亮,屏幕照映男生的臉,青長夜注意到他的眼睛竟然是綠色的,是那種非常深沉的祖母綠,稍不注意就會看成亞洲人常見的黑色。男生忽然沖他笑了笑,綠眼睛亮得仿佛有無數星星。青長夜移開目光。
他的駕駛水平真不怎麼樣,青長夜記得自己是大學時拿的駕照,工作後開車的機會不多。遊戲屏上的賽車被他開得東倒西歪,由于謹記池望讓他踩油門按加速,青長夜的賽車一直處在燃料不足的狀態,在撞了無數輛賽車後他終於被警察逮捕了。離開座位前池望還在另一台遊戲機器上開車。青長夜站起來,很快有人跑過來告訴他躲藏在電玩城的嫌疑犯已經被抓住了,青長夜應聲後跟著那人離開。隔著兩台跳舞機他又聽見了那把海妖般的嗓音。
「不見了……」池望的聲線很特殊,即使跳舞機正勁歌熱舞青長夜也能聽得真切:「剛才該要個聯繫方式的。」
「你都找十分鐘了大少爺,沒有就是沒有,」同伴砸了砸嘴:「而且要聯繫方式幹嘛?先談情後騙炮?」
「滾,」池望邊笑邊罵,他低沉又清澈的嗓子帶了笑意後說不出地惑人:「就是覺得他挺可愛的。」
「果然想騙炮。」
「騙炮要個屁的聯繫方式?只進入身體不進入生活懂不懂?」
「……」
畫面又一次跳躍,青長夜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漆黑河水於身側靜靜流淌。鬆開屍體的五指後他站了起來。
「你先走吧,」他頭也不抬對米勒道:「讓a給你弄個假身份,然後報警。」
男孩愣了愣:「你不走嗎,阿夜?」
「如果把他的屍體丟在這兒可能會出現很多意外。樞機會和他一直不合,他們可以捏造他的死因打亂局勢、把莫名其妙的罪名加在他頭上。」青長夜在米勒開口前補充:「帶走他的屍體情況只會更糟糕。對他們這種人來說死不見屍會成為污點。能問問你是怎麼殺了他的嗎?你們實力相差很大?」
「……沒有。」米勒似乎被他的語速驚呆了,男孩說話有些吞吞吐吐:「我只是試了試,我沒想到……他的實力應該比我強,但是他好像……不在狀態。」
「不在狀態?」
「他似乎很累,」米勒說:「在我襲擊時他察覺到了,他並沒有躲開。」
「……你說什麼?」青長夜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他自願的?」
米勒沒有說話。青長夜咬了咬牙,幻獸的雙翼沒精打采地垂下來,顯然也意識到自己做錯事了。良久以後,青長夜終於控制自己將的聲音放得淡淡的:「去報警。」
「我……」米勒張了張嘴。他想說如果報警的話你肯定會成為頭號嫌疑犯,樞機會將審判你、全聯邦的媒體都會把你寫成十惡不赦的混蛋。可事實上愛德溫的死亡和青長夜沒關係。但他對上了青長夜的眼睛,青年烏木般的雙眸平瀾無波。米勒終於應了聲。
「阿夜,」幻獸退了一步:「不管是原先說好的婚禮還是樞機會的審判台我都會幫你。可能這段時間會很難捱,但是……不要害怕。」
「唔。」青長夜似乎還想說什麼,最後他搖了搖頭,在幻獸的追問下,青年淡淡地收回了目光:「就是在想你是不是故意的,不過你也不認識他,沒必要吧。」
「……是,」米勒像是嘆氣般輕聲道:「我不認識他,沒必要。」
聯邦的警察來得很快,不僅有警察,執行局也派了人來。一片混亂中他看見了娜塔莎閃閃發光的金髮,端麗無雙的女人正神情複雜地看著他,青長夜似乎聽見了尖叫,在警察拉警戒條時過路的女孩子沖他怒罵,有人甚至朝他扔手裡的伏特加方盒。青長夜沒有避開,倒是旁邊執行公務的警察替他擋下了那玩意兒,他的手腕拷上了鎖鏈。記者們終於趕到現場,鎂光燈閃得人眼花繚亂。各種各樣的聲音紛至沓來,被帶上飛行器時,青長夜的神智開始恍惚。
這大概即是心理崩潰,他曾無數次從教科書上讀到這個詞,卻是第一次自己感受。周圍變得非常安靜,世界仿佛一座巨大墳場。他又聽見了那種海妖般的嗓音。
「我覺得你很健康。」他看見了他自己。
細膩的砂礫散發柔光,天邊磅礴雲霞翻滾起伏,他們似乎處在一座私人海灣邊。別墅的陽台一直延伸到了海里,他和對方站在淺海區。男人的嗓音實在太有辨識度,即使他看起來比電玩城初見時長大了不少,憑著那把質感獨特的嗓音青長夜依舊認出了那是誰。
「如果我看起來都不健康的話,現在大概已經蹲大牢了。」
「單從迄今為止的接觸上來說,你沒什麼大問題,只是有些疑神疑鬼。」青長夜抬頭看向天邊燃燒的明霞:「你沒必要特意把我從總局調過來治你的病,大少爺?」
私人海灣、私人別墅,突如其來長達兩個月的假期。不知道池望給上頭灌了什麼**湯,那些原本儘可能壓榨他的上司和顏悅色告訴青長夜他接下來的任務只有一個:照顧一個可能會犯罪的年輕富翁。
青長夜迄今忘不了和他共事的朋友聽見這個任務內容時的表情。那就像把「臥槽、傻逼吧、他是不是看上你了」放進果汁機里攪拌三分鐘後再倒出來一樣。
「我有犯罪傾向。」池望忽然道:「有時候我會想像刀刺進他人皮肉時的感覺,看見電影裡的血漿和屍體我會興奮。你知道我人格分裂,我怕哪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我也有,」青長夜面不改色:「我現在很想把你殺一百遍奸一百遍再把你分成一段段的,我也不太控制得住自己的手。」
「這算不算唇槍舌戰?中文裡有些詞語真的很奇妙,」池望漫不經心踢了踢腳邊的海水,顏色鮮艷的舌尖於那雙薄薄的唇里一閃而逝,明明是個非常正經的詞語,被池望這麼說出來就顯得格外撩人:「你要跟我唇槍舌戰嗎,阿夜?」
「……」
「我和我的鳥都性質勃發。」
「麻煩少爺您先提升一下您的中文水平……」
池望沒有回應,海潮聲於耳邊昂揚起落。他看過池望的病例,對方患有非常嚴重的人格分裂症。通常的人格分裂患者都會分有20個以上的人格,池望的人格數量暫時未知。他的主人格沒什麼大毛病,有犯罪傾向的是他的一眾副人格,早些年他的主人格在這群暴力傾向的人格里占有絕對的主導地位,但據池望自己說,現在他已經快不能控制他們了。
「他們一直都很吵。每天都讓我幹掉這個幹掉那個,」青長夜原本以為對方要描述自己的病情,想不到池望話鋒一轉:「但是他們忽然變得安靜了,就在剛剛。他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達成了共識。」
「……?」
池望朝他笑起來,青長夜因為那個笑容心裡猛地一跳。也是從這個角度他第一次在記憶里看清了池望的臉,高鼻樑、祖母綠色的眼睛,烏黑髮絲與白皙面龐格外相襯,那實在是令人感覺賞心悅目的一張臉,狐狸般狹長的眼型、深陷的眼窩。男人英俊的面龐帶著混血兒特有的繾綣感,近距離看他時只覺得驚心動魄。
「他們讓我強.奸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