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殷鶴成的專列到達乾都火車站是晚上七點三刻,曹夢綺雖然在和他置氣,可他一向有紳士風度,並不與曹夢綺計較,雖然他還有事,但依舊親自送她回曹公館。閱讀

  那一邊,顧書堯跟著曹延鈞去了曹公館,曹公館坐落在乾都城西,林蔭掩映。曹公館門前有一對石獅,主樓卻是一幢法式建築,不中不西的,卻也還氣派。

  曹延鈞一開始打了招呼,因此汽車剛到曹公館門前,等候多時的傭人就將鐵閘門拉開。汽車入了曹公館後開得慢,顧書堯隔著汽車玻璃還能看見傭人們都喜笑顏開的,「二少爺回來了。」顧書堯也聽見有犬吠聲,往鐵門邊上一看,才發現那裡栓了一頭烈性犬,站起來快有半個人那麼高。看見有汽車駛進來,它一直躁動不安吠個不停。

  曹延鈞許是看見顧書堯一直在向車外張望,特意笑著對她道:「顧小姐,你不用害怕,雪暴應該是聽見我回來了,才這麼激動!」

  顧書堯也朝曹延鈞笑了笑,不過曹延鈞看得出來她還是有些緊張的,於是讓司機將汽車特意往府里多開了幾步。

  曹府養的是純種的韃子犬,不僅體格大,性格十分兇猛。這樣一頭烈犬對著人又跳又吠,顧書堯自然是有些怕的,但她同時也在想別的。

  曹延鈞說她長得像自己的妹妹,如果她沒有記錯,她還被人說長得像誰過。那還是在燕北女大,張素娟說她像《麗媛》雜誌的封面女郎,而封面上那個人是曹夢綺。都是姓曹都是在乾都,會有這麼巧的事情麼?

  不過顧舒窈也記得曹延鈞說他的妹妹已經過世了,這樣說起來又不是了。顧書堯只聽說曹延鈞有一個姐姐是總統夫人,另外家中還有什麼姊妹顧書堯並不清楚,因為知道他有妹妹過世,也不好多問。

  顧書堯跟著曹延鈞下車,隱隱有些不安。顧書堯進客廳的時候,許是因為曹延鈞今天回來,傭人都格外忙碌。

  顧書堯跟著曹延鈞進客廳的時候,只有曹延鈞的大嫂汪氏在,汪氏見曹延鈞一進來,連忙笑著迎過來,「少文,你可算回來了,這回出國快有一年了吧,你大哥已經在路上了,過會就回來。」

  「這位小姐是?」汪氏說完將視線落到顧書堯身上,原是不經意的一眼,卻半晌沒有說話。

  曹延鈞連忙道:「這位是顧小姐,和我一起剛從法國回來的,現在也是我的秘書。」

  汪氏還在看顧書堯,曹延鈞看了一眼,問汪氏:「大嫂,爸媽呢?」

  汪氏這才回過神來,心領神會地朝他們點了點頭,道:「爸在書房呢。媽聽說你要回來,連著幾天都沒睡好覺,今天一大早就開始盼,午覺也沒睡。結果好巧不巧剛才就困了,我上樓幫你看看去。」汪氏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想起什麼,道:「少文,你大姐和姐夫今天也回來!特意給你接風的。不過總統這陣子實在太忙了,所以晚飯得到九點鐘去了。對了,三妹今天也從盛州回來了。」說著,她吩咐傭人到:「還不給二少爺和顧小姐端些點心過來先墊墊。」

  曹延鈞之前收到過他母親的電報,知道曹夢綺上回去盛州的事,問了聲:「三妹又去盛州了?」

  一說起曹夢綺這事,汪氏眉飛色舞,也不顧及有外人在,對著曹延鈞笑道:「少文,我跟你說,你三妹這婚事怕是近了,兩個人成天待在一塊,殷老夫人也喜歡夢綺。這不,前幾天又派人來請三妹去盛州玩去了。原本還喊我去的……」說著汪氏彎了下眼,「我也是過來人,還是知道識趣的。」

  這天底下就有這麼多陰差陽錯的事情,曹延鈞居然是曹三小姐曹夢綺的親哥哥。汪氏說到盛州和三妹的時候,顧書堯便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她也不想再聽。

  不過,顧書堯不清楚殷鶴成和曹公館這樁「姻親」背後,在政治上會有怎樣的聯合。殷鶴成與日本來往甚密,難道程敬祥也有這個意思?但是從她和曹延鈞接觸的這段時間看,曹家似乎和美國方面來往更為密切。

  汪氏剛才說曹夢綺正在從盛州回乾都的路上,憑藉她對殷鶴成的了解,殷鶴成應該會送曹小姐回公館。雖然這一切都只是巧合,但是如果曹延鈞或是別人知道她過去的事情,還會像現在這樣信任她?還是會認為她另有所圖呢?

  她也不知道殷鶴成見到她會有怎樣的反應,這樣貿然見殷鶴成實在不妥。

  雖然顧書堯之前答應了曹延鈞見他母親一面,可她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

  汪氏上樓之後,顧書堯站了起來,對曹延鈞道:「次長,對不起,我可能要先離開了。」

  曹延鈞聽她突然這麼說,有些驚訝地去看顧書堯。顧書堯見曹延鈞突然抬頭望她,索性用手扶了一下頭,皺眉道:「次長,我不太舒服,可能是前幾天在船上的時候著涼了。」

  雖然顧書堯這病來的有些突然,可曹延鈞看到顧書堯皺著眉,臉色也的確不太好,於是也跟著站起來,去扶顧書堯:「顧小姐,你沒事吧,你先坐著,我幫你請醫生過來。」

  顧書堯婉拒了他,「次長,不必了,我還是先回那邊的公館,也可能是有些疲乏了,興許睡上一覺就好了。」

  曹夫人還沒有下樓,曹延鈞雖然有些遺憾,可見顧書堯去意已決,也不好勉強她。的確也是他冒失了,剛剛才從回國,還沒來得及好好休整,他就把人請到家裡來了。

  曹延鈞出門送顧書堯上車,剛出洋樓,那頭韃子狗又叫了起來。曹延鈞望著雪暴出了會神,道:「這條狗當初還是我兩個妹妹挑的,它和她們感情最好。當初買回來的時候,才這麼大。」說著,他還用手比劃了一下。

  顧書堯只勉強笑了笑,還是一副不太舒服的樣子,也沒說什麼。她越發覺得自己離開是正確的,連狗都分辨得出是與不是,曹二小姐是曹夫人生的,就算長得再像,怎麼會分不出呢?只不過是人和動物相比,有時還喜歡自欺欺人罷了。

  曹延鈞也是聰明人,見顧書堯看著雪暴出神,似乎也想到了什麼。他輕輕嘆了口氣,連自己都沒察覺。

  殷鶴成的汽車剛好在曹公館門口停下,他的車隊還沒拐進胡同時,就聽見曹公館那頭韃子犬正在叫個不停。曹夢綺和雪暴一直親近,一聽它這麼叫就知道是府里來人了,曹夢綺還生著氣,等殷鶴成的侍從官將車門拉開,她話也沒說,自己就下車了。

  殷鶴成也沒和她計較,也下車,親自送她到曹公館門口。雪暴還在犬吠,殷鶴成皺著眉看了那條狗一眼,只是他餘光掠過的時候,卻突然看到街道上還停著一輛車,一個男人正好在送一個穿著大衣的女人上車,女人剛好鑽進車廂,他看到的不過是一個瞬間,還是一個在夜色中的一個背影,可他忽然覺得那個身影有些眼熟。

  倒是曹夢綺先認出了曹延鈞,走上前去親熱地喊了聲,「二哥,你回來了!」

  曹延鈞聽見曹夢綺回來,十分高興,他也看到了殷鶴成,走過來同殷鶴成打招呼:「少帥!」

  殷鶴成收回思緒,可那輛汽車從他身邊駛過的時候,他還是不自覺地往那邊望了一眼。街邊有路燈,車廂里黑漆漆的,車窗上映著街面上路燈的光影。

  什麼都看不見,可他不甘心,依舊去尋找。隱約中,他似乎在暗處看到一雙沉靜的眸,那雙眸從他身上掠過,卻是冰涼的,這不會是他熟悉的眼神。

  曹延鈞見殷鶴成沒反應,又喚了一聲,「少帥!」

  殷鶴成這才回過神來,點頭應了一聲,「曹次長。」而剛才的那輛汽車已經駛遠了。

  曹延鈞邀請殷鶴成入府,殷鶴成有些心不在焉,三言兩語便回絕了,他並沒有進曹公館的打算。曹夢綺還在氣頭上,也不留他。曹延鈞眼睛尖,一眼就看出了曹夢綺在和這位少帥鬧彆扭,而殷鶴成卻依舊保持風度,看不出有什麼不一樣。

  殷鶴成以軍務為由先走了,曹延鈞和曹夢綺回了洋樓。走到一半,曹夢綺看了曹延鈞一眼,嘆了口氣道:「二哥,還是在國外好啊,在家待著才是無聊。」

  曹延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原想說什麼,汪氏卻已經出了洋樓,對曹延鈞道:「少文,媽已經下來了,剛才那位顧小姐去哪了?我就上樓那麼一趟,你和她就都不見了,媽還想見她來著。」

  曹延鈞知道汪氏已經跟他母親說了顧書堯的相貌,只道:「顧小姐身體不舒服,先回去了。」

  汪氏聽曹延鈞這麼說,十分遺憾。曹夢綺見狀有些不解,挑了下眉對曹延鈞道:「二哥,大嫂說的是哪個顧小姐呀?我怎麼之前都沒聽你說起過?」

  曹延鈞雖然早已娶了妻,但那是他大哥曹延陵做的媒,和南洋橡膠大王的女兒訂的婚,曹夢綺一直不喜歡那位二嫂,她性格古怪,還喜歡斤斤計較,動不動就愛往她哥哥家跑,總惹曹夫人生氣,她巴不得這二哥和她二嫂早些離婚。

  不止是曹夢綺,汪氏也瞧不上她的妯娌周氏,她不僅脾氣壞,為人也奇怪,她以前和周氏打過牌,原不過是消遣時間罷了,卻不想這周氏打麻將居然還藏牌。說來也好荒唐,堂堂橡膠大王的女兒,平時錢多的用不完,打個牌卻總喜歡出千。

  曹延鈞跟曹夢綺解釋,「顧小姐是我在法國認識的朋友,現在在做我的秘書,倒也是和我們家有緣分,和你二姐長得十分像。」他擔心曹夢綺誤會,又道:「對了,那位顧小姐還是你恆逸哥的女朋友。」

  曹夢綺聽到曹延鈞說這些,有些驚訝,卻也沒再過問了。

  殷鶴成在乾都有一座行館,還是殷司令以前置辦的。這曾經是前清一位親王的府邸,朱漆大門,歇山頂,頂上是綠色的琉璃瓦,遠遠望去氣派非凡。

  殷鶴成雖然平時不怎麼待在乾都,但他自從擔任了這個陸軍總長以來,便也做好了進駐乾都的準備,在乾都布的眼線比從前更要多了。

  殷鶴成回行管後,見了他的部下與線人,待他忙完已是深夜。那一晚他做了一個夢,不知怎的,那個許久不見的人又入了他的夢。

  幾天前,因為日本突然增兵明北,乾都這邊也做出了反應,陸軍部下發通知,召集各地的陸軍司令入乾都開會。顧書堯手裡雖然握著新型磺胺藥,她也已經開始聯繫乾都這邊的藥廠,時間合適便可以開始生產。但是如果沒有軍隊,她手上即使有藥,但對局勢依然沒有絲毫作用。不過顧書堯想,這些雄踞一方、手握重兵的人中總有人心懷大義,願意嘗試著於危難中力挽狂瀾。

  總統府和總理府的所在地也是前期的一幢親王府,不過後期進行了新建,主樓是一幢歐洲古典灰磚樓。顧書堯跟著曹延鈞時常出入這裡,因此也有機會見到一些來乾都的司令,不過大多是個照面的功夫,也看不出什麼,有的更是虎背熊腰,一副作威作福的模樣,顧書堯有些失望。但是她也不著急,他們元帥司令都是過來開會的,到時候根據他們會上對日本增兵的態度,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

  國內這些司令中,勢力最強的莫過於穆明庚,他不僅掌握著乾軍,又是一國總理,連程敬祥都拿他沒辦法,好幾次顧書堯還看到穆明庚的秘書長直接拿著一疊文件去找程敬祥蓋章,像是走個過場似的。顧書堯也見過兩次穆明庚,年近半百,但人十分精幹,走路亦是有軍人的氣魄。不過顧書堯聽人說起,穆明庚之所以不將程敬祥放在眼中,除了手握重兵外,他背後的靠山也是日本人,他乾軍中不少武器裝備就是日本提供的。

  除了穆明庚的乾軍外,實力最強的便是殷鶴成的盛軍了。可是殷鶴成在顧書堯眼中和穆明庚沒太多區別,他雖然最終沒有簽那份十項條款,可他和日本的關係並不簡單。顧書堯原以為會撞見殷鶴成,不過這些日子卻沒有見到他。後來才聽人說,殷鶴成將陸軍部移到自己的行館去了,他就在行館辦公,只偶爾往總統府這邊來一兩趟。

  曹延鈞後來花了兩天時間去金寶的度假別墅去接他妻子周氏和兩個孩子去了,聽曹延鈞說,他妻子在和他鬧彆扭,如果他不親自去接,便帶著孩子就在金寶住下了。

  曹延鈞從金寶回來後,便主要負責之後英、美、法等國公使的會見。會見在外交巷的迎賓館舉行,顧書堯主要幫著翻譯與記錄,雖然曹延鈞英法語都流利,但這種正式場合依舊需要翻譯的,她雖然只是曹延鈞的外文秘書,但曹延鈞十分賞識她,這些工作都交給她去做。

  曹延鈞也的確沒有看錯人,顧書堯做這些工作得心應手,面對滿屋子的公使、官員,她一點也不畏懼,甚至比之前外交部那些翻譯仍要應對自如。曹延鈞的口才很好,顧書堯的翻譯也十分流暢,因此和英、美、法三國的交涉十分順利,公使們都譴責了日方突然增兵的行為,並表示會向各自國內匯報,從而採取應對措施。

  曹延鈞甚至想讓她直接來外交部做翻譯,然而雖然一些高官的私人秘書都是女性,但政府部門並沒有女人任職的先例,曹延鈞不過向他的上司探了下口風,便被駁回了。

  外交總長用一種不可置信的語氣對曹延鈞道:「少文,你是在開玩笑麼?你知道外交部的翻譯可不比你的私人秘書,讓一個女人來政府任職,哪有這樣的先例?」這事雖然不了了之,但外交部這邊不知是誰嘴快,竟然就這麼傳出去了。

  顧書堯雖然覺得遺憾,但也明白這上千年男尊女卑的陋習不是一朝就能更改,曹延鈞這樣一個機會她已經很珍惜了。英美法三國中最先有反饋的是美國和法國,三天後,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威爾遜將軍和法國巴西勒將軍一位前往總統府,由程敬祥親自在辦公室接待,曹延鈞帶著顧書堯也在一旁陪同。各省司令的會議也在那天下午,顧書堯前往總統府的時候,便看見樓下聽著不少司令的汽車。

  原先的陸軍部原本在那幢灰磚洋樓的左側,因此殷鶴成在這邊依舊有辦公室。他有一陣子沒來這邊了,一來便在樓梯上聽見有人在談論一幢趣事。

  「女人還想來外交部做翻譯,真是異想天開。想必曹次長是在法國待久了,已經不清楚國情了。」講話的是外交部的兩位參事。

  總長身邊都會有外文秘書,程敬祥原給殷鶴成安排了一個,但總歸是別人的人,他並不怎麼放心,因此也沒經常待在身邊。何況,他也不是主外交的,自己精通日文,英文也都聽得懂,因此這秘書對他而言也可有可無了。

  不過女人來政府任職的事情殷鶴成也是第一次聽說,乾都不比盛州,總有各種各樣的新鮮事。殷鶴成身邊的陸軍次長許是見他似乎有興趣,便告訴他:「曹延鈞想讓自己的一位私人女秘書去外交部做翻譯,現在大家都在做笑話傳。」

  剛才說話的那兩人聽見後頭有人議論,從樓梯上回過頭來,見是殷鶴成,連忙叫了聲少帥,然後走到拐角這邊來。

  他們在殷鶴成身邊都不敢說什麼,一時間都不做聲了。殷鶴成見他們這樣,不想打斷他們,只笑了一下:「接著說。」

  聽殷鶴成這樣說,那兩位參事對殷鶴成身邊的次長道:「陳次長,不過那位女秘書還真有些本事,人家可是從法國留學回來的,巴黎大學的高材生呢。」雖這樣說著,言語中卻透著對女性的鄙夷,女性想來政府任職,在他們眼中像是一種妄想。

  陳次長也跟著笑道:「算了吧,那些女秘書呀說是秘書,不過是方便帶著身邊而已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殷鶴成聽他們議論,不置可否,只稍挑了下眉,然後繼續往前走去。

  程敬祥請他過來是因為和美、法兩國的將領有一個會晤,他雖然不怎麼放在心上,但他到的已經有些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