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天行瞥眼看見身邊的馮從吾、錢謙益等人正在全神貫注地傾聽樂曲,便暗自將紙團展開,只見上面字跡娟秀,正是出自柳如是的手筆:「安排無限銷魂事。砑紅箋,青綾被。留他無計,去便隨他去。」
陸天行心知柳如是在暗助自己,然而這答案卻又偏偏少了一句,思量片刻後,便知定是她想考較自己,即便最後一句對的不工整,也可勉強過關了。
於是陸天行便努力地回憶著柳如是這首詞,可與此同時,柳如是已唱到了《念奴嬌》的最後一句:「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人群頓時爆發出了震天價的喝彩聲,一錠錠大銀,甚至金錠,紛紛拋上了柳如是的船頭。
不要以為這些豪紳士子人傻錢多,只因這是秦淮河的規矩,怕花錢?您大可以在曲終前離去,到了此時還肯留下的,那便都是不差錢的主,而且這些人不僅是在打賞柳如是,也是在給自己抬面子,互相攀比誰打賞的多,誰的家底更厚實。
說起來,這也應該算是南京一帶最早打賞「網紅」的方式了吧。
只見柳如是盈盈站起,對著眾人欠身行禮,道:「小女子多謝各位厚愛。」說著,若有意若無意的向著陸天行這邊望了一眼。
哪知陸天行竟恍若不見,微笑不語,甚是不解風情。
無奈的柳如是,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只得道:「既然今日無人能對上第三副詞,小女子只好告辭,祝願各位福壽安康。」說罷又行了一禮,轉身進了船艙。
當下便有好事之人喊道:「柳姑娘別走啊!少爺我有的是銀子!」「等了七日,才得見你一面,怎地如此便離去了!」
柳如是卻絲毫不為所動,巧玲則吩咐艄公,將花船緩緩駛離了岸邊,終於,漸漸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中。
錢謙益嘆道:「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陸天行微微一笑,道:「衛明才疏學淺,自不必多言,先生八斗之才,如何也對不上柳姑娘的詞?」
錢謙益面有慚色地說道:「柳姑娘之才,直追卓文君、李清照等先賢,錢某實是自嘆弗如。」
馮從吾笑道:「二位恐怕不是學識不夠,而是見了柳姑娘這等傾國傾城之姿後,便無暇他顧了吧?」
此言一出,三人不由大笑數聲,陸天行心道:這個老尚書果然厲害,三言兩語就輕易地化解了這份尷尬。
隨後三人又尋了間小茶樓,品茶論道,談古論今,直到亥時,方才作別散去。陸天行和馮從吾回到了官驛後,便各自回房歇息。
奔波了一整日,陸天行早已是疲累不堪,可他剛坐到床邊,便聞到了陣陣的幽香之氣,舉目望去,只見枕上擺著一封書信,香氣正是從信上散發出來。
陸天行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工整地寫道:「陸君親啟: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相見,妾身恭候君於瞻園,盼君親來。妾身如是謹上。」
字跡娟秀,香氣清幽,正是出自柳如是之手,陸天行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向驛丞問明了瞻園路徑,動身前往。
瞻園距夫子廟不遠,不到盞茶時候,陸天行就行到了瞻園外。
明朝初年,太祖皇帝朱元璋因念開國功臣徐達「未有寧居」,特命工部為徐達建造了一座魏國公府,瞻園就是府邸的後花園,其名取自歐陽修的詩作「瞻望玉堂,如在天上」,世人更稱其為「南都第一園」。
然而好景不長,靖難之役後,徐達早已逝去多年,三子徐添福早夭,四子徐增壽被建文帝一劍劈死,次子徐膺緒追隨新朝廷去了北京,魏國公府便留給了徐達不肯歸附新君的長子徐輝祖。
徐輝祖病逝後,他這一脈更是日漸式微,到了萬曆年間,其後人為生活所迫,將祖宅出售,至崇禎初年,已是幾經易手。
大門開處,巧玲探出頭來,見了陸天行,屈身行了一禮,嘻嘻笑道:「巧玲就知道陸少保定不會失約。」
陸天行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隨著巧玲走了進去。瞻園素以假山著稱,全園面積不過八畝,假山就占了近四畝,陸天行走在遊廊內,只見兩側都是水池,堆迭而成的假山環繞四周,其堆砌之精,布置之巧,確是巧奪天工,更有牡丹、櫻花、紅楓點綴其間,襯托出石山顯得更為秀麗多姿,不由暗自喝了一聲彩。
二人穿過遊廊來到了一座精美的閣樓前,只見牌匾上書著三個大字「絳雲樓」,筆跡蒼遒有力,一看就是名家手筆,陸天行更是不禁眉頭微皺。
巧玲輕輕將門推開,笑道:「小姐,巧玲將陸少保帶來啦。」說完伸手向內里一引,道:「少保請。」
陸天行頷首道:「多謝。」於是便走了進去,哪知他方一踏入,巧玲就壞笑著將房門帶牢,陸天行笑著搖了搖頭,也不多言。
廳堂甚是寬闊,室內布置典雅,用蘭花相點綴,色澤古樸的香爐內緩緩飄出幾縷香菸,使人聞之心醉。房中置著一張嵌玉虎紋桌,上面擺著四色小菜,一壺酒,兩副碗碟與兩隻酒杯,卻不見柳如是的蹤影。
陸天行也不出聲呼喚,在桌旁坐了,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飲起來,只覺酒味醇香甘冽,芬芳柔和。
過不多時,忽聞樓梯聲響,陸天行轉頭一看,只見柳如是正從二樓緩緩走下,定睛看時,卻不禁面紅耳熱,心跳加速。
原來,柳如是已換下了方才那套如出塵仙女般的衣衫,改穿了一件粉紅色緊身流蘇袖上衣,露出修長的脖頸,纖細的鎖骨,渾圓雪白得酥胸隨著她搖曳的身姿微微顫動,下罩一條翠綠絲綢花裙,兩條美腿在裙間若隱若現,腰間用金絲軟煙羅系成了精緻的蝴蝶結,顯得纖腰不盈一握,更加明艷誘人。
柳如是展顏一笑,更是嬌媚入骨,動人心魄,裊裊婷婷地走了過來,欠身笑道:「勞煩陸少保久等,妾身實是歉疚萬分。」
陸天行只覺她吐氣如蘭,身上更是有一種讓男人興奮的香氣,當即取過一個空酒杯,將酒斟滿,笑道:「誰又忍心計較美人之失?不過這罰酒三杯卻是少不了的。」
柳如是嬌笑道:「這是自然。」說完竟拿起了陸天行的酒杯,舉櫻唇一飲而盡。
陸天行見了,心中不由一盪,室內的氛圍頓時更顯曖昧。
柳如是又接連飲了兩杯,方才放下酒杯,靠在陸天行身邊坐了。
陸天行笑問道:「不知小姐是如何知悉在下身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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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道:「妾身先前雖不知少保身份,但卻已然被你的丰神俊朗所吸引,可惜兩次相遇卻皆無緣相識,直到你方才未上花船,妾身實是按捺不住自己這顆好奇心,遂遣人相隨於你,稍加探聽後,才知原來妾身心儀之人,竟是已然仰慕已久的陸少保。」
見其說的甚是懇切,陸天行心中也不禁暗感得意,正想要說些調笑的話,卻見柳如是雙頰微紅,顯是不勝酒力,便笑道:「想不到小姐的酒量竟不佳至此,不過只飲了三杯,臉頰便已如熟透的蜜桃。」
柳如是咯咯一笑,問道:「少保可知這是何酒?」
陸天行笑道:「願聞其詳。」
柳如是醉態嬌憨地說道:「此酒名為醉倚樓。」
陸天行贊道:「這名字好生風雅。向繡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陸天行所吟詠的是柳永的一首《如魚水》,詞中意味,極為曖昧。
柳如是眼波流轉,嬌嗔道:「少保怎能這般調笑妾身。」不過雖是責怪之語,卻是媚眼如絲,毫無見責之意。
陸天行見了,不禁心跳加速,伸手握住了她白皙的玉手,用力一拉,將其攬入懷中。
柳如是輕聲驚呼了一聲,隨即便順從地靠在了他的懷裡,嬌笑道:「少保抱著人家作甚?」
陸天行再也按捺不住,抱著她霍地站起,大踏步向屋角的床榻走去,只聽柳如是在懷中嬌笑道:「想不到,少保竟是如此性急之人……」
哪知話音未落,柳如是就忍不住驚叫道:「啊!」原來,陸天行竟將其重重地摔在了床榻上。
上面雖鋪著厚厚的香褥錦被,柳如是卻也感到甚是疼痛,回首一看,只見陸天行正站在床邊,冷冷地望著自己。
柳如是強忍疼痛,掏出錦帕輕輕拭去了額角的汗水,嬌嗔道:「少保何故如此對待妾身?」
陸天行不答,轉身搬了一張凳子過來坐了,冷冷道:「憂國憂民的俊俏書生,才氣過人的出塵仙子,柔媚入骨的……美艷女子,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柳姑娘?」他本想說柔媚入骨的青樓女子,卻終究顧及柳如是的顏面,沒有說出口來。
柳如是收起了臉上的笑意,輕聲嘆了一口氣,
陸天行從這聲嘆息中,似乎聽出了無盡的哀怨。
柳如是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哪一個,都是我,哪一個,又都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