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花船

  祭拜完孔子後,馮從吾笑道:「天色已晚,學宮學子早已散去,不如我等再去別處遊覽,陸大人以為如何?」

  陸天行知道馮從吾不欲被旁人認出身份,當即頷首笑道:「甚好。」

  孔廟前的水池一般稱為「泮池」。魯國學宮設於泮水之畔,周朝時「天子之學為雍,諸侯之學為泮」,以後相沿成習。夫子廟建廟前將流經廣場的秦淮河一段河道改造為泮池,從而使夫子廟成為中國孔廟中僅有的一座用天然活水作泮池的廟宇。

  二人沿著泮池,出了孔廟,只見一個高大雄偉的照壁矗立在眼前,陸天行驚嘆道:「這照壁怎生如此之大?」

  馮從吾笑道:「此乃萬曆三年建成,全長三十三丈,乃我大明照壁之最。」其實不止是有明一朝,貫穿整個中國歷史,這都是最大的照壁,天下聞名的九龍壁,其長度不過也只有不到十丈,還不到南京夫子廟的三分之一。

  又向西南信步而行了片刻,兩人來到了一條幽靜狹小的巷子,只聽馮從吾吟道:「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陸天行驚道:「難道此處便是大名鼎鼎的烏衣巷?」

  馮從吾笑道:「不錯,這裡正是唐朝大詩人劉禹錫瞻仰王導、謝安所提及的烏衣巷,不過唐朝時金陵甚是破敗,野草叢生,荒涼殘照,怎可與今日繁華無比的應天府相提並論?」

  陸天行點了點頭,還未答話,忽聞身後有人失笑了一聲,回首看時,只見一個身著儒服的俊俏書生正在掩著嘴,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面容俏麗的侍婢。

  馮從吾眉頭微皺,問道:「不知小姐因何發笑?」

  陸天行定睛細看,只見眼前這書生膚色白皙,杏眼桃腮,蛾眉皓齒,果然是一個美麗少女所喬裝改扮。

  那少女面色微變,隨即冷笑道:「我看二位氣度不凡,非富即貴,卻不知居安思危,反倒貪戀這南京城的繁華,所以便不由想起了一首杜牧的詩,因而發笑。」

  馮從吾更感不悅,問道:「不知是樊川居士的哪部佳作?」

  那少女微微一笑,露出了兩個美麗的梨渦,輕聲吟道:「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馮從吾勃然變色,戟指怒斥道:「你放肆……」陸天行不欲橫生事端,趕忙將其拉住。

  原來,這首詩正是杜牧的《泊秦淮》,少女這番意思,正是將馮從吾、陸天行二人比作不知亡國之恨的秦淮歌女了,馮從吾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將名聲氣節看得比天還大,又如何能不動怒?

  陸天行沒讀過聖賢書,自不會將這些放在心上,當下微微一笑,拱手問道:「在下魯鈍,不知小姐何出此言,可否見告?」

  見其絲毫不為所動,那少女也是頗感詫異,當下對陸天行欠了欠身,以示歉意,言語也有禮了許多:「如今後金犯境,盜賊四起,大明上至權貴勛戚,下至豪紳大賈,卻只知貪圖享樂,又有幾人能像陸大人那樣忠君體國,為天子分憂?因而小女子方才出言無狀,言語無禮之處,還望公子和老先生勿怪。」

  馮從吾畢竟是有身份有涵養的大儒,怎能當真與一個女子計較,於是便頷首道:「無妨。」

  陸天行定了定神,問道:「小姐所提及的陸大人……」

  那少女奇道:「自然是天子身邊的第一近臣,陸天行陸大人啊。他連破震驚大明的王恭廠案、布和王子遇刺案,又捨命護駕,屢立功勳,小女子聽公子似是京城口音,難道竟沒聽聞過陸大人之名麼?」

  陸天行不禁啞然失笑道:「在下自然聽過。」頓了頓,又問道:「在下衛明,可否請教小姐芳名。」

  少女身邊的俏婢蹙眉叱道:「看樣子,衛公子也是讀書人,怎可隨意問詢女子閨名。」

  陸天行聞言頓時面上一熱,那少女卻已輕聲叱道:「巧玲,不可對公子無禮。」說完轉頭對陸天行道:「小女子姓楊,單名一個愛字。」

  陸天行只覺這名字似有些熟悉,但卻又想不起是何人,便贊道:「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楊小姐好名字。」

  楊愛嫣然笑道:「公子謬讚,小女子還有些許私事,要先行一步了。」

  陸天行拱手道:「小姐請便。」

  楊愛甚是有禮,分別對陸天行和馮從吾行了一禮,方才離去。

  陸天行問道:「馮尚書,您在朝為官多年,可知這位楊小姐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千金?」

  馮從吾搖了搖頭,皺眉道:「老夫不知,而且此女看來並不簡單,要知尋常女子怎會輕易在人前吐露閨名?」

  陸天行頷首笑道:「大人說的是,不過她一個嬌弱女子,我等又有何懼哉?」

  說到這裡,陸天行摸了摸肚皮,又道:「行了這許久,下官的肚子又已不爭氣的叫了起來,蘇菜天下聞名,而蘇菜又以金陵菜為主,我等既到此地,怎有不大快朵頤之理?」

  馮從吾笑道:「妙哉,妙哉,老夫也正有此意。此間最好的酒家秦淮樓就在左近,陸主事請。」

  以聞名遐邇的秦淮命名的酒樓,其精緻考究可想而知,只見樓外氣勢不凡,樓內富麗堂皇,出入的賓客非富即貴,膾炙人口的那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用在此間,也絲毫不顯突兀。

  馮從吾為了不和同僚相見,遂命下屬安排了雅間,可兩人方一坐定,松鼠魚、蛋燒賣、美人肝、鳳尾蝦等一道道美味的菜餚就如流水般呈了上來。

  陸天行奇道:「我等還未點菜,怎地菜便呈上來了,馮尚書,這些可是您事先安排的?」

  馮從吾也頗為不解,搖頭道:「老夫未曾安排。」

  叫來酒保詢問過後,才知酒菜都是一位姓楊的小姐所定,並且已然付了帳。

  馮從吾取出銀針,分別在每道菜都試了一下,方才說道:「菜中無毒,大可放心食用。」隨即又笑道:「陸主事相貌俊朗,看來那位小姐對你甚是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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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天行苦笑道:「大人不必取笑,請。」說完向馮從吾敬了一杯酒。

  酒足飯飽之後,幾人沿著秦淮河信步而行,走了盞茶時光,只見河邊停泊著一艘艘花團錦簇、裝飾華麗的船隻。

  每艘船隻前皆站了數名男子,有老有少,似乎在爭著甚麼,陸天行忍不住問道:「請教馮尚書,這是?」

  馮從吾微微一笑,道:「這些都是為了留宿花船而競價之人。」

  陸天行才知道原來這便是花船,也就是秦淮河上的妓院,不由面色微紅,尷尬道:「大明律例,官員不得宿娼,此間不宜久留,我等不如去別處看看。」

  馮從吾笑道:「大明律令官員不得宿娼,卻不曾要求官員必須對娼妓躲得遠遠的啊,再者說來,此間皆是歌妓,聽聞秦淮八艷之首的柳如是便在此處,我等前去看看熱鬧,也是無妨。」

  柳如是不僅是明末著名歌妓,更是世間少有的才女,陸天行穿越前就已久聞其名,因此也甚是想見見這位才女的真容,於是頷首道:「大人說的是。」

  每艘花船上,皆掛著一個花牌,上面書著歌妓的名字,幾人直走到最後一艘船前,方才看到了柳如是的花牌。值得一提的是,尋常歌妓的花船,大多裝飾華麗,而柳如是的花船,則淡雅樸素,用梅蘭竹菊相點綴。

  先前的花船邊,少則三五人,多則十餘人,而柳如是的花船前,則至少聚集了三四十人,陸天行和馮從吾來的最晚,故而只得站在人群的最外圍。

  只見聚集在柳如是花船前的,除了眾多豪紳巨賈外,還有幾個作書生打扮的雅士,然而過了許久,花船的主人柳如是,卻始終未曾露面,耐性稍差之人,已忍不住高聲呼喚起來。

  過不多時,只見一個嬌俏的婢女走了出來,陸天行見了,心中不禁一震,原來此女正是方才楊愛的婢女巧玲,這才記起:楊愛,正是柳如是的本名。

  只聽巧玲語音清脆地說道:「我家小姐言明,最迅捷、最工整地對上小姐三首詩詞的公子,方可上船一敘。」

  人群中頓時譁然一片,有人叫嚷道:「囉嗦甚麼,快叫柳姑娘出來讓大傢伙兒見見!」

  更有甚者,有財而無才,久慕柳如是的艷名而來之人,已高聲叱道:「出來賣的,還裝甚麼清高!」

  巧玲卻充耳不聞,故作不知,小手一揮,兩個僕從便將一副大字展開,只見字體娟秀:「不見長枝見短枝,止緣幽恨減芳時。」

  豪紳們討了沒趣,沒讀過書的自去其他花船買醉,肚子裡有些墨水的則留下繼續看熱鬧,幾個風雅書生更是在苦苦思索著,陸天行穿越前曾讀過柳如是的詩選,只覺甚是熟悉,不過一時之間卻又不大想的起來下半段。

  這時,一個面容俊朗的中年男子輕搖摺扇,朗聲說道:「年來幾度絲千尺,引得絲長易別離。」頓時有幾個讀書人喝了一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