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體仁這時也已看到了陸天行,面上笑容一僵,便欲轉身離去,霍維華卻已站了起來,上前拉住他笑道:「溫大人,既然來了,為何要急著離去?」
溫體仁又望了陸天行一眼,支吾道:「這……這……」
霍維華如何看不懂對方的心意,卻笑道:「陸少保又不是外人,快請入座吧。」
溫體仁此時已是騎虎難下,只得咬牙走到田爾耕面前見禮道賀,又對陸天行拱了拱手,略顯尷尬地笑道:「陸少保。」
陸天行卻似乎並不在意,笑容滿面的與其打了招呼,又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自己身邊,笑道:「溫大人,請。」
溫體仁無奈之下,只得強笑著在陸天行身邊坐了。
豈料田爾耕卻甚是不解風情,哪壺不開提哪壺,突兀的問道:「東林眾君子向來自視甚高,不要說趙南星、孫承宗這些大人物不肯前來赴田某今日之宴,就連惠世揚這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亦是不肯賞光,不知溫侍郎如何肯紆尊降貴?」
溫體仁一時頗感為難,只得沉吟不語。
霍維華已笑道:「田都督有所不知,溫侍郎在天啟初年時,便已是吏部左侍郎,哪知後來趙南星為了提拔他的門生陳於亭,竟然栽贓誣陷溫大人受賄,當然,最終清者自清,可溫大人自然已無法在吏部與趙南星共事,只好大材小用,去禮部做了個右侍郎,實是明珠暗投,因此今日本官才特意將他請來。」
田爾耕聽後,頷首笑道:「原來如此,趙南星枉讀聖賢書,卻來做這見不得人的勾當。」
哪知溫體仁卻勃然色變,起身正色道:「趙尚書儘管與下官政見不合,然而下官曆來仰慕老尚書的為人,更欽佩其卓絕的才華,田大人若是辱及老尚書,請恕下官不敢與你共席而飲了。」
田爾耕皮笑肉不笑地道:「嘿嘿,你們這些東林黨,就是喜歡裝清高,既然想來求本官提拔,便不要在此時故作姿態。」
溫體仁面色一沉,將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冷冷道:「告辭!」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霍維華站了起來,本欲出言挽留,卻見田爾耕對自己使了個眼色,只好嘆了口氣,重又坐了回去。
田爾耕淡淡道:「東林賊們便是喜歡如此做作,既想做婊子,還要立貞潔牌坊,沒來由地攪了大傢伙兒的興頭。」
陸天行勸道:「田大人無需介意,東林黨又有甚麼好人了,想那趙南星,自下官到吏部之日起,便屢次刁難與我,他的門生陳於亭,更是整日同我為難,這還沒算上新近投靠他的那個李章。」
田爾耕忍不住笑道:「不錯,李章那廝,可是還要打你陸少保的板子呢!」
霍維華笑道:「正是,這些人本是一丘之貉,我等何必為其壞了興致,來,幹了這杯。」
歡宴過後,眾官員紛紛請辭,對陸天行禮遇有加的田爾耕,竟親自將其送到了酒樓外。
陸天行向田爾耕道了謝,這才搖搖晃晃地鑽進了自家的轎中,靠在轎壁上,已是快醉得不省人事。
待轎子拐過街角,陸天行忽然坐了起來,醉態全無,輕聲吩咐道:「改道,去禮部溫侍郎府上。」
溫體仁聽聞陸天行來訪,儘管心中一驚,然而遲疑片刻後,還是親自迎了出來,將對方請到廳中坐下。
侍女奉上了四色茶點,陸天行端起一杯香茶,慢慢飲了幾口,只覺酒氣頓消,精神更感舒暢,不由贊道:「真是好茶。」
溫體仁笑道:「這是上好的雲南普洱,解酒最佳,大人若是喜歡,下官少頃便命人送一些去府上。」
陸天行知道:身為正三品禮部侍郎的溫體仁,之所以自稱下官,並非是因為自己有著太子少保的封號,而是由於自己與崇禎非比尋常的關係。於是擺手笑道:「普洱茶品類分為四等,第四等微酸,第三等苦澀,第二等微甜,已算是難得了,溫大人府上的普洱竟是無味之味,實是珍貴無比,我怎敢貿然領受?」
溫體仁頗感驚訝,拱手道:「莫非陸少保也是位品茗高手?竟識得這金瓜貢茶?」
本來不懂茶道的陸天行,自從去過趙南星府上後,便發現與這些官員們打交道最好的方式,便是與其品茶論道,因而翻閱了許多相關書籍。
這金瓜貢茶就是陸天行從陸羽的《茶經》中看到的,說是無味,其實是「湯有色,但茶味陳化、單薄」,並非真的無味。
陸天行笑道:「若非是珍藏過百年的金瓜貢茶,怎能沖泡出如此濃郁茶香,陳韻十足,茶氣強勁,水化生津,卻又淡而無味的好茶?」
溫體仁更感驚訝,贊道:「少保真乃我輩中人。」
陸天行又道:「品味此茶,實是有著十足的禪境,此種境界,恐怕在數百種茶中,也只有金瓜貢茶所獨有了。因而品此茶與其說是品味,不如說是品境。」
溫體仁頷首笑道:「不錯,這正是下官所追求的為官境界。」
陸天行微微一笑,緩緩搖了搖頭,問道:「恐怕大人絕不會甘居人下,做一個清靜無為的官員吧?」
溫體仁聞言不禁面色微變,但轉瞬間便恢復如常,笑問道:「不知少保此言何意?」
陸天行又輕啜了一口香茶,道:「就好比這金瓜貢茶,雖然味道清淡無比,但茶香濃郁,陳韻十足。」
溫體仁拱手笑道:「請恕下官愚鈍,還是不懂少保的深意。」
陸天行笑道:「溫侍郎是何等精明之人,何必定要在下點破?」說著笑容一斂,說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只好明言了,方才田都督、霍尚書與你溫侍郎合演了一齣好戲,雖然看似天衣無縫,但卻還是留下了些許破綻。」
溫體仁不由問道:「不知少保發現了甚麼破綻?」
陸天行淡淡道:「田都督平日裡便對東林黨頗有微詞,方才出言刁難於你實屬尋常;霍大人曾言道,是他將溫侍郎請來,故而其適時地為你解圍,也沒有甚麼問題;只是溫大人卻表現的太過清廉剛正,竟敢出言直斥田都督之非,極力維護趙老尚書,隨後更憤然離席,這就不免讓在下心存疑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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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體仁奇道:「難道下官清廉剛正,竟也有何不妥之處麼?」
陸天行笑著反問道:「請教溫大人,如果你真是這樣的謙謙君子,為何還會前去那種場合赴宴?」
溫體仁急道:「陸少保難道不也……」
陸天行擺手笑道:「陸某向來不敢以君子自居。」
說著,陸天行指了指杯中的茶葉,又道:「直到我來到貴府,見識到了這金瓜貢茶,更加確信溫侍郎遠沒有你所表現出的那麼清廉,常言道『一兩黃金一兩茶』,貯存百年以上的金瓜貢茶,恐怕十兩黃金也未必能買到一兩吧?試問以溫侍郎的俸祿,多少年方能買的起一兩?」
溫體仁嘆了口氣,苦笑道:「想不到,我終究還是疏忽了。」
原來,趙南星當年確是有意提拔自己的門生陳於亭,不過溫體仁絕非是「清者自清」。他的一個同年在陝西延安做知府,眾所周知,延安窮啊。
於是溫體仁的那位同年便四處搜颳了八千兩銀子,趁著赴京述職時找到了溫體仁,想委託他幫忙調換一個地方,最好還是江南富庶之地。
溫體仁一來念及同年的情分,二來也對近萬兩白銀頗為動心,於是便收下了這筆錢。
可世上本沒有不透風的牆,溫體仁在為其運作時,還是被趙南星發現了端倪,並著人徹查,最後終於拿到了其罪證。
趙南星是個惜才之人,不忍將年輕有為的溫體仁就此送上絕路,於是便將他打發去了禮部,但溫體仁受賄的風聞,卻不免還是傳揚開了。
吏部是六部之首,明朝又是左尊右卑,溫體仁從吏部左侍郎變成了禮部的右侍郎,心中自是落差極大,再加上漫天的流言蜚語,使得他非但沒有念及到趙南星的美意,反而一心認為是老賊為了提拔門生而整治自己。
不久後,溫體仁便趁著魏忠賢起勢而依附了閹黨,於是魏忠賢令他不可聲張,繼續留在東林黨內作為內應,這也正是方才田爾耕、霍維華等人著力為其遮掩的緣由。
陸天行笑道:「無論溫侍郎是東林黨,還是魏公公一派,皇上都不會在意,畢竟我等皆是大明的臣子。」
溫體仁拱手問道:「既是如此,不知少保所為何來?」
陸天行並不回答,卻反問道:「在下若是不小心將此事透露給趙尚書,又當如何?」
溫體仁頓時勃然色變:趙南星如果知道自己不僅當了叛徒,還做了魏忠賢的內應,必會拿出當年貪墨的證據上書彈劾,恐怕魏公公也不願為了自己這個遠非閹黨核心的人,而與皇帝撕破臉,到時輕則罷官抄家,重則發配邊疆,後果實是不堪設想……
陸天行一邊觀察著對方的神色,一邊繼續說道:「當然,在下同東林黨沒有任何交情可言,與溫侍郎更是無冤無仇,著實沒有必要將此事告知趙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