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魔界征程(三)

  默冬嶺城,盛夏行宮的地牢最深處。

  守備森嚴的禁忌牢房中,龍蟻女王站在桌前,翻閱著教典。她神情平靜而冷漠,似乎對自己的處境漠不關心。只是,翻頁時輕輕顫動的手指,昭示著她此時內心的不平靜。

  議事團的叛亂來得猝不及防。

  幾個月前,她的化身在魔界的征戰中隕落了,當時戰局激烈,她的本體不得不離開地下蟻城,來到魔界控制局勢。

  走出安全的「蟻巢」,為她帶來了額外的風險。

  幾天前,遠在王都的絕望魔女和南疆的虛無魔女突然空降默冬嶺城,她們兩人不知何時與怨恨魔女達成了秘密協議,以三對一,將她送進了地牢。

  魔界的政治遊戲向來伴隨著血腥與暴力。

  如今,她還沒有被剝奪首席的職務,基於議事團的古老魔法保護,在卸任首席職務前,三位魔女無法處決她,但是不會太久了。

  議事團的核心成員們正在向默冬嶺城聚集,最多三天,議事團三分之二的成員在場,足以發起重選首席的會議。

  一旦她失去首席的職務,等待她的就是魔界政治鬥爭的傳統下場,她所能做的,至多不過是為自己爭取一個體面的死法。

  龍蟻女王又翻過了一頁教典,視線落在文字上,卻沒有印入腦海中。

  信送出去了嗎?侍女長能夠收到她的密信嗎?齊樂人從黃昏之鄉出發了嗎?一切,還來得及嗎?

  恐怕來不及了,阿婭心中很清楚。如今三位魔女的手下牢牢地控制住了默冬嶺城的傳送陣,也控制住了出入默冬嶺城的所有通道,信使想要離開默冬嶺城,必須花費更多的時間,走更危險的通道。

  所以,等到齊樂人收到求援信,她大概已經死了吧,阿婭垂下了眼帘。

  對於死亡,她早有預料。

  當她還是瓦倫丁部落的孤女的時候,她就在不斷見證死亡,每月的妖魔潮汐奪走她族人的生命,她幸運地活到了成年,成為了龍蟻女王的聖火貞女。

  在她看不見的角落裡,她的族人已經被妖魔屠滅了。

  後來,她被捲入龍蟻女王的傳承風波,上千個候選人中,她成為了幸運的那一個,在權力與殺戮的角逐中,掙扎著跳入聖火,接過龍蟻女王的權柄,向她的王效忠。

  然後是這三年裡的波詭雲譎,她殘存的天真迅速在魔界的血腥大地上被消磨殆盡,她開始習慣這裡的一切,甚至以為自己的內心已經足夠強大,有能力控制住危險的局勢。

  可她還是太天真了。

  她當了三年的議事團首席,卻仍然沒有看透魔界的本質——議事團中那一雙雙充滿野心與欲望的眼睛,並不是被她的手腕壓制住了。

  他們畏懼的從來不是她,而是高坐在王座上的毀滅魔王。

  他們畏懼他,畏懼他手中流淌著半城鮮血的聖劍,畏懼他腳邊跪趴著的領主們的屍體,也畏懼他膝蓋上那本被精心保存的教典。

  因為恐懼而誕生的順從,又能持續多久呢?在恐懼的源頭失蹤之後,那虛假的順從迅速被野心填滿。

  那無數雙貪婪的眼睛,期盼著王座上的魔王能夠如他的父親一般瘋狂,成為他們手中無堅不摧的武器。

  他們渴望一位強大的瘋王。

  你們不會成功的,阿婭在心中默念著,因為,齊樂人就要來了。

  她無聲地笑了起來,抬頭看向徐徐開啟的牢門。

  怨恨魔女緩步走入地牢,臉上洋溢著抑制不住的喜悅:「首席大人,準備好迎接你的結局了嗎?」

  阿婭試探地問道:「我猜,是火刑?還是默冬嶺城最流行的岩漿處刑?」

  她問話的語氣很平靜,仿佛是在討論別人的死法。

  怨恨魔女輕笑出聲,她吻了吻手腕上的毒蛇,這一刻,她與她的寵物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神,冰冷嗜血的殘忍。

  「不,是腰斬。」她說道。

  阿婭恍然,她點了點頭:「看來你們還不打算失去地下蟻城這個關鍵的中轉站。想來,你們已經為我安排好了繼承人?」

  龍蟻女王一脈的傳承並不依靠血脈,而是有賴於她腰部以下的龍蟻聖軀,只要她的半身以儀式移交於繼承人,秩序本源的領域就會平安完成過渡。

  阿婭將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隔著布料,她仍能感覺到龍蟻身軀的冰冷。她已經快要忘記年少時用雙腿在荒漠中奔跑的感覺了。

  「你的繼承人會是一位討人喜歡的惡魔,絕望魔女已經全權安排好了,請首席大人放心。」怨恨魔女在首席大人這個稱謂上加重了音調,語氣里充滿了嘲諷之意。

  絕望魔女選出來的繼承人?

  阿婭不動聲色地低下頭,手指翻過了一頁教典,腦中卻在緊張地分析著她話中的問題。

  為什麼是絕望魔女挑選繼承人,而不是怨恨魔女?

  這兩位魔女同屬於老魔王的舊部,再加上一位虛無魔女,這三位魔女掌控著議事團的大部分席位,三人之間隱秘的權力鬥爭持續了二十多年。

  虛無魔女的本源決定了她對權力興致寥寥,這位魔女追尋的是無上的力量,而不是權勢。

  但是絕望魔女與怨恨魔女之間的明爭暗鬥可是從來也沒有停歇過,她們之間絕不可能信任彼此。

  這三年來,阿婭屢次針對兩人之間的矛盾,這才掌握住了議事團的大局。

  現在,是什麼樣的協議,讓這兩人放下過往的恩怨,聯合起來先做掉她?她們不擔心事後的分贓問題嗎?要知道,惡魔之間可沒有那麼多誠信守則。

  這兩人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阿婭沉重地心想著。

  「我不意外絕望魔女會和你站到一起。讓我意外的是,你竟然會坦蕩蕩地告訴我,我的繼承人是絕望挑選的。你沒打算在我面前掩飾她能對你、對整個局勢產生關鍵的影響力。這不禁讓我更加好奇了,你們是如何放下過往的恩怨,攜手合作的呢?」阿婭直接問了出來。

  以她現在階下囚的身份,和怨恨魔女對除掉她的信心,怨恨魔女有很大的可能性會直接告訴她答案。

  怨恨魔女光彩照人的臉上浮現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

  「差點忘了,你從前是個人類。在關鍵時刻,你還是不能以魔界的方式去思考,這就是你會落到如今境地的原因啊,首席大人。」

  阿婭冷冷地看著她,等待著她的回答。

  「很簡單,在我前來默冬嶺城之前,我們在王都舉行了一場秘密婚禮。」怨恨魔女公布了答案。

  婚姻,魔界的婚姻,多半與愛情無關,倒是與權力密不可分。

  兩個勢均力敵的政敵,在最後為了扳倒大權在握的議事團首席,以婚姻的契約締結了牢不可破的聯盟——我們放棄過往的恩怨,我們不再傷害彼此,我們分享從今往後的一切權力。

  這場秘密的婚禮,讓她們共享了權力。

  從此,她們不只是代表自己,也代表了她們的伴侶。

  這就是為什麼怨恨魔女會坦誠告訴阿婭,是絕望魔女在為她挑選繼承人。不是絕望魔女天然地擁有了這個權力,而是婚姻,讓怨恨魔女將這項權力共享給了她。

  「原來如此……」阿婭喟然長嘆,「我竟然沒有想到你們會以這種方式結盟。」

  是曾經身為人類的見識,影響了她對魔界生態的認知。

  她一直覺得這兩人絕不可能發展出這種關係——這兩位魔女甚至不願意參加有對方在的夜間派對,也從來不共享情人,這意味著兩人的關係惡劣到了極點。

  組織派對的災厄惡魔,甚至不得不分別舉辦兩場活動,迫使議事團的成員們趕場子赴宴。用災厄惡魔的話說:她們兩人的惡劣關係,讓大家的腎臟承受了不必要的壓力。

  可阿婭忘了,這裡是魔界,兩個深深地厭惡著彼此的政敵,也可能會締結婚姻的盟約。而她,卻對此毫無防備。

  阿婭再次翻過一頁教典,冷淡地說道:「事情我已經知曉了,我會準時參加繼承儀式的。另外,祝你們新婚快樂。」

  怨恨魔女冷然地微笑著,欣賞夠了對手故作鎮定的狼狽之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地下牢房。

  昏暗簡陋的牢房中,再次只剩下阿婭一個人。

  這位不再年輕的女王沒有再維繫一貫的雍容優雅,她一手扶著前額搖了搖頭,手上金質的手鍊連接著中指上的戒指,細鏈隨著她的動作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她站起身,裙擺下龍蟻的身軀動了起來,形似節肢動物的蟲腿在地牢的地面上碰撞出特別的聲響。

  她在地牢角落的圓鏡前停下了腳步,短暫的猶豫後,她咬破了指尖,在鏡面上寫下了兩個血字:虛無。

  血跡在鏡面上逐漸消失,圓鏡中浮現出了清晰的影像,那是坐在冷火爐旁用手指閱讀盲文書籍的虛無魔女,娜辛,來自惡魔中的雪妖一族,不久前還身在南疆。

  在南疆被納入到毀滅魔王的勢力版圖之後,終年炎熱、物產豐饒的南疆,幾乎成了所有高等惡魔夢想之地,除了娜辛。

  諷刺的是,毀滅魔王偏偏從議事團中挑選出了唯一討厭南疆氣候的娜辛,命令她接管南疆。厭惡太陽和熱力的雪妖不得不減少外出,在南疆的住所中點燃冷火爐,維持一個寒冷舒適的環境。

  也因為雪妖的血脈,這位魔女有著驚人的美貌,雪白的肌膚在雪爐的冷光下宛如瑩瑩的玉石,然而這冰肌玉骨宛如雕塑的形體中,是空洞的蒼白靈魂,寫滿了對塵世的厭倦。

  她半躺在舒適的搖椅上,雙眼輕闔,腿上是一本翻開的盲文書籍,她如白雪般晶瑩的手指在書頁上輕輕拂過,讀出了上面針刺的洞點盲文。

  在她的身旁,擺放著一摞剛剛完成盲文翻譯的典籍,每一頁都是惡魔奴隸們夜以繼日在書頁上刺下的字符。

  其實這並不必要,她雖然目盲,但只要她想,她完全可以「看清」書頁上的文字。

  但,身為議事團尊貴的一員,擁有龐大的領地與資源的虛無魔女,寧可讓成千上萬的惡魔晝夜不停地翻譯盲文,也不願意花費些許精神,去「閱讀」正常的書籍。

  至於奴隸們是否會在微弱的燭光中累瞎眼睛,瞎眼後是否會因為失去作用被當作垃圾處理,魔女不在乎。

  即使,她曾經也是奴隸。

  惡魔的傲慢與暴虐可見一斑。

  但是,這是阿婭如今唯一可能爭取到的幫手了。

  娜辛合上了書籍,對著魔鏡微笑,笑容讓她宛如精緻人偶的面容有了一絲生機:「對您的召喚,我等候已久了,首席大人。」

  阿婭試圖從她的這句話中辨別她的立場,她感覺到了某種可能性:也許,虛無魔女並不完全站在她們那一邊。

  畢竟,怨恨與絕望的婚姻,意味著她們會分享首席的權力,也意味著虛無魔女可能會被排擠出權力的中心。

  即使虛無魔女的權力欲望是淡泊的,不代表她會坐視一切。

  「談談合作吧。」阿婭用禮貌的語氣提議道。

  娜辛沒有回答,她的左手伸入了繁複的衣裙中,取出了一件東西。

  她緩緩攤開手,每一根瑩白的手指如同綻放的白色花朵。

  在她的手心中,當真有一朵白色的月光海,魔術般地徐徐綻開,而在花朵的花心中,是一枚璀璨奪目的紅寶石金戒指。

  「您深色的肌膚與金子的光澤相得益彰,而紅色的寶石,恰如您盛怒時的眼睛。我有這種榮幸,能將這枚戒指戴在您的無名指上嗎?」娜辛用她毫無起伏的聲線,一板一眼地問道。

  作者有話要說:

  PS:這就是魔界的婚姻,結婚意味著權力關係綁定,互相可以代表對方。

  當然,不妨礙她們各自吃牛排……

  PPS:所以魔王陛下不在家的時候,王后可以全權代表他,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