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白的月光灑在地面,陳昂一步,兩步,緩緩來到長亭之前。
前來圍殺他的,無不是魔教的精銳弟子,可現在他們卻無助的像一個稚子,平時珍愛如性命的兵器掉落在塵埃里,卻沒有換來前主人的一眼。
劍斬肉身,心斬神魂。
璀璨的劍光,不但一劍刺殺了四名魔教長老,也斬卻了他們心裡的勇氣,今日之後,只怕這裡大多數的人,已經拿不起手中的刀劍了!
陳昂身後,鮑大楚的屍體睜著眼睛,迷茫的看著天空,在他旁邊秦偉邦、賈布和桑三娘,卻閉著眼睛,臉上一片平靜,仿佛是因為劍光太過刺眼,眯了眯眼睛,然後再也沒能睜開。
亭子裡,魔教剩下的最後一位長老王誠,看著緩緩向自己走來的陳昂,臉上一片苦澀,他鬍鬚動了動,雙手時而緊捏雙拳,時而無力顫抖,內心裡極度的掙扎。
他最終長嘆一聲,面對一步一步向他走來的陳昂,坦然的閉上了眼睛。
但陳昂卻沒有理會他,從他面前施施然的走過,停在一個怪人面前。那人子腦袋極大,生一撇鼠須,又有一副矮胖姿容,形相十分滑稽。
怪人嘿嘿的怪笑兩聲,忽然把自己胸前的衣服扯開,露出松松垮垮的胸膛,對陳昂怪笑道:「你可是來殺我的?那就快點,從我左鎖骨和第五根肋骨間隙刺進去,一劍穿心,最是利爽!你要是刺錯了地方,我死也饒不了你。」
「平大夫為何這樣說!」陳昂微笑道,他用平靜的眼神看著這位笑傲第一神醫,抬手指了指他的胸前,「可你的心臟有異,在右胸的第四和第五根肋骨之間,我若如你所說,只會刺偏!」
「哈哈!這你都清楚,真是厲害啊!」平一指低頭,重新系上胸前的衣扣。
陳昂右手按在劍柄上,淡淡道:「一個劍客,人殺的多了,總是要見多識廣一些,如果連自己劍下的身體都不明白,那也太過無能了一些!」
平一指手指靈巧的系上衣帶,狡黠的看著陳昂道:「你在騙我!你這雙手的靈巧,這雙眼的敏銳,不是用來殺人的,而是用來救人的!」
「可用來救人的技藝,殺起人來也並不困難!」陳昂笑著看著他,手已經從劍柄上離開。
要說用救人的手法,來殺人,誰又比得上眼前這位殺人名醫呢?救一人,殺一人,這位神醫未必稱得上是功德無量,但殺人無算是肯定的。
「你應該知道,在我們大夫眼裡,人命不過是一種象徵,如果動不動就因為生離死別而哀嘆,那就不是一個好大夫了!」平一指冷笑道。
陳昂沉默了片刻,看著眼前這個疾世憤俗的怪人,恍然嘆息一聲。
「可要是心中不存有一絲惻隱之心,將病人看的如豬如狗,將生命看的如同草芥,那他大夫也算不上了!」
亭子裡忽然沉默了下來,陳昂和平一指誰都沒有說話。一旁的王長老渾身僵硬的坐在地上,低著頭一動也不敢動,剩餘的魔教弟子早已狼狽逃竄,此時的月下古道上,唯有三人一馬,與這無邊風月,
晚風吹拂著髮絲,帶著微涼與輕快。
平一指艱難的露出一個笑容,這並不好看,甚至還有一些猙獰,他重重道:「我平一指行醫數十年,手上治好病人成百上千,從未有一人錯死於我之手,若是遇上一個被我治死的人,我就與他償命便是!這天下庸醫殺人,勝過我何止十倍?我為何稱不上一個大夫?」
「狗屁!狗屁!」他頭髮被吹的披散下來,面孔分外的猙獰。
「殺人名醫平一指,在江湖果然是威名赫赫,可聽聞你行醫數十年,竟然只救過百千位病人,實在是名不符其實!」陳昂淡淡道。→
「嘿嘿!」平一指冷笑數聲,從懷裡掏出一捲髮黃的醫案,摔在了陳昂的面前,「我平一指治好的奇病怪病,疑難雜症,勝過你平生見過的不知十幾倍!若是有人得了我從未聽過的怪病,我不遠千里也要爬過去,給他治好了!」
陳昂拾起面前的醫案,攤開在手裡,一篇一篇的翻看著,逆脈之症、陽火焚身、先天畸形、掏心換心,平一指一生中果然遇上過無數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病,有些甚至聽上去天方夜譚,還有些則駭人聽聞。
就是以陳昂的見識,也不由得為之驚嘆。
平一指見他露出驚容,得意的笑了出來,劈手從陳昂手裡奪回醫案,要說武功,平一指連給陳昂提鞋也不配,可陳昂就這樣看著他奪回醫案,並沒有阻攔的意思,只是默默嘆息一聲,將懷裡的一本書,遞了過去。
「這又是什麼?」平一指冷笑著接過書,才翻開第一頁,就臉色大變,也不管現在在何方,傾神投入了進去。
陳昂微微一笑,撿起他不知不覺間丟下的醫案,攤在膝上,翻看了起來。
月色東移,晚風長亭之中,只有翻書的聲音,三人的影子,被火光投射在地上,拉的長長的。忽然,其中一個影子搖曳顫抖著,狂亂的舞動起來。
「外邪!內邪!動脈!靜脈!風邪一章,循環一章,解刨一章,不可能,這不可能啊!」平一指奮力的抓著自己的腦袋,又哭又笑,他雙手顫抖著捧著陳昂的書,臉都擠成了一團,看起來更丑了。
他小心的放下手上的書,眼裡已經滿布著血絲,看到陳昂膝上的醫案,他劈手拿起來,奮力拉住兩邊封面,就要撕成碎片!
陳昂嘆息一聲,手上劍鞘輕輕在他肩上一點,平一指雙手無力抓住醫案,任它跌落在塵埃中,可平一指只是無力的癱坐在地上,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這是來自天外的醫術嗎?」良久,平一指嘶啞著嗓子問道。
陳昂沒有回答,只是小心的拾起平一指的醫案,清理乾淨,恭恭敬敬的和自己的醫術擺在了一起。
「你還拿著那丟人現眼的東西干甚?丟了吧!丟了吧!丟了乾淨。」平一指顫抖著搖著手,眼裡老淚縱橫而下,轉頭不忍再看。
陳昂默然,開口道。
「我從未聽過有不經積累而成的高塔!也未曾聽聞,有憑空出現的高超醫術。武學醫學,固然是天縱奇才能成就巔峰,但天才的巔峰仍舊立於這芸芸眾生的基礎之上!」
「你我的醫學智慧,都是千百年來不計其數的大夫醫者,嘔心瀝血,華發白頭鋪就的大道上的受益者與先行者,是醫學之術上開出的最美的花朵!我之所以比你更高,是因為我站在更多人的肩膀上,而不是我勝於你!」
「今日,你將它棄之如履,卻是失去了一個披荊斬棘的開道者的本心!你看著別人的高塔,自愧形穢,卻未曾回頭看看,那座巔峰高台,未曾起於微末?陰陽變化,五氣升降,也是醫學大道,要知道中華千古,不輸於人!」
平一指驚訝的抬頭,看著自己面前一卷嶄新的醫書,再次翻開,卻見其上儘是針灸,藥草,引導,練氣,經脈,陰陽辯證之學,與剛才的器官、循環、血管、微生物截然不同。
卻見一個個未乾的筆墨,書寫著自己種種未見的妙論,更有數種望氣、診斷的妙法,望聞問切,無不是開一家之先河,平一指只覺得自己所見所聞,一生所學,竟然未曾超出此書的潘籬。
「中華醫術,源遠流長,氣勢滂溥,覺察小病於毫末之時,調整人體與未發之際,強身健體,百病不生才是醫學的追求,正如扁鵲所言。我依武學之道,闡述四時變化,陰陽升降,欲以中醫之道,使天下人人身強體壯,百病不生,又想備述人體氣機變化,三寶之道。」
「只是這等宏圖,非我一人能所為,只願此書刊行天下,啟發世人,是以醫學昌盛,萬象更新!」
陳昂看著平一指眼睛漸漸的明亮起來,身體也漸漸有了生氣,微微一笑,高聲念著一段平一指書寫的醫案,然後又用鋒利的言辭,一一將它剖析,針對平一指的手段,更是寥寥數語,述其醫理、因果,所言無不中第。
平一指聽的漸漸入神,聽到某些地方,更是忍不住出言,或是贊同,或是反駁,也都切中要點,甚至以剛剛看過的兩本醫書上的觀點,進行分析的反駁,陳昂也和他一一討論,兩人興高采烈,不覺間,ww.sh.c一夜已過,金烏東起。
「平兄!」陳昂起身挽著馬,站在長亭外,「我有一言,請君靜聽!」
「時之盛也,時之新也,此乃醫學之盛世,正是天機始動,萬象更新,百家爭鳴之時,平兄天縱奇才,當鳳興夜寐,做這盛世的弄潮兒,為中華醫學披荊斬棘,為後人開大道,以陰陽述人體,成一盛世大醫,不讓先賢!」
「如能超越於我,開醫家又一新天地,我幸甚!必將向平兄求學。」
平一指看著陳昂策馬遠去,耳邊忽然響起昔日一聲稚嫩的聲音,一字一句道:「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
他忽然放聲大笑,撿起地上的三本書,如獲至寶的擁在懷裡,踏著晨光而去,口中高呼道:「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悽愴。勿避嶮巇、晝夜寒暑、**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工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
晨光下,他的影子越拉越長,王長老回頭看去,那矮胖的身影,竟然有些高大起來,王誠呆呆的看著他們背離相別而去,忽然癱倒在了地上,看著破舊的亭子,不知道想些什麼。
今日長亭中,殺人名醫平一指,死於陳昂之手,活下來的,只有濟世神醫平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