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木春1
紀韞璋提著長槍走進西晉營帳的時,一個身著白色長衫的背影正盤腿坐在地毯上。
他的脊背挺得筆直,身前還有一盆燒得火熱的炭火,橘紅的火苗竄得高高的,將昏暗的營帳都照成了暖色。
他的身邊散落著許多的畫。
都是山水畫,畫風成熟,筆工卻又生澀。
山水畫中,無一例外,都有一個人。
看不清臉,卻能從張張畫作中,看出做畫人的心血和愛慕。
他動作緩慢,正將一張張將畫扔進火盆中。
木春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沒有回頭,只是繼續慢條斯理地將畫扔進火盆。
門帘掀開帶進來的風吹起灰燼,爭先恐後得飛向上空。
沒了風的鼓動後,又慢慢旋轉落下。
「等會兒吧,等我把這些畫燒完。」
木春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
紀韞璋沒有說話,只是手中的長槍緩緩提起,鋒利的槍尖抵著他的後頸。
他的面色沒有什麼變化,似乎看著這個讓他恨之入骨的人,他以平淡視之。
可他的手緊緊的攥著槍桿,指尖泛白,手背青筋爆起,手上的動作已經出賣了他的情緒。
只要他的手再往前寸許,這個挑起兩國紛爭,讓天下生靈塗炭的男人就會死在他的槍下。
「孩子,我知道你想殺了我。」
「這些畫,我怕會讓她傷心,讓我燒乾淨吧。」
紀韞璋自然知道木春說的她是誰。
「她是我帶大的,九歲之前,她一天也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我們走過山山水水,這不僅是我的回憶,也是她的回憶。」
「我已經是罪大惡極之人,她這一生中沒能有個好父親,僅剩的最後一點念想,我不想再破壞了。」
紀韞璋沒有應他的話,只是將手中的長槍後退了寸許。
木春拿起一張畫,畫中滿池的荷,九曲長廊下,一抹身影娉婷裊裊。
不知道他是否回憶了往昔,竟還低低的輕笑出聲。
「我記得這是在臨安,這是一處私人的園林,我用了兩張畫才換了一日遊園。」
「蘭兒還只有五歲,小小的一個,看見蓮子就饞了,摘不到就哭鼻子。」
「我便舍下沒有畫完的畫作,去給她摘蓮蓬,一個還不行,非要三個。」
「我一頭就栽進了荷池裡,我滿身泥濘地給她們娘倆摘了蓮蓬和荷花。」
「為此我得了風寒,在臨安停留了整整兩個月。」
「後來蘭兒再大些了,回憶起這事來,非說是我給她娘採蓮花才跌下去的,將自己撇了個乾乾淨淨。」
說著這裡,木春又低低的笑了起來。
「孩子,她性子隱忍,心中便是再有傷痛,也不願說出來。」
「我知曉她在舅舅家受了委屈,我沒有別的東西,受傷前,那點畫作好歹還受人追捧,一張能值個千金。」
「所有的畫都在她舅舅家中,想著她舅母能看在這些畫作上對他們姐弟寬宥些。」
他的聲音絮絮叨叨。
營帳外的裴瀾定定得立在門口。
裡面的人。
在他不是木春的時候,那是她心底的懷念。
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可他又已經死了。
她想問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會變成這幅模樣。
為什麼不早些出現!
為什麼……
「為什麼?」
紀韞璋的聲音低低的。
他知道這是她心中最大的謎團,她最為敬重的父親到底是真的另有隱情,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為什麼?」木春這回動了,他回頭看了眼還手執著長槍指著他的紀韞璋。
他慢慢回過身屈腿坐在地上,似乎看不見近在眼前的長槍,將手中畫放在火盆的上方。
瞬間火苗卷噬了畫作,化成灰燼。
「因為這張臉,我沒有活路。」
說著,他將臉上的面具摘了下來,失去眼珠的眼眶黑洞洞的似乎能將人吸進去。
縱橫交錯的舊傷,猶如地獄惡鬼一般可怖!只消一眼,就能讓人退避三舍。
若是懂器刃便知道,這是並不鋒利的器物所傷,髮簪之列等器物。
「這張臉的禍,長公主孟運英無視我已娶妻生子的事實,三番五次的侵擾,甚至派殺手至我家中。」
「我只做了三年官,我們夫妻便帶著只有一歲的蘭兒辭官遠走。」
「我們風餐露宿,生活困頓,我也不敢帶著妻女回京冒險。」
「一直到蘭兒九歲,有了寬兒我們才回京。」
他將手中的面具扔在地上,冷笑了兩聲。
「我以為時過境遷,可孟運英這麼多年,還是不放過我們。」
「她約我們上相國寺扯談,此後便過放過我們。」
「我還帶著還懷著身子的蘭兒娘去了相國寺。」
「可笑,我竟然信了孟運英這個蛇蠍心腸女人的話,這不過是陷阱而已,她還是想殺了青萍,我察覺不對,帶著妻子駕車逃離。」
「大路上早有人堵著,我們走了那條小路,我把青萍藏在了山神廟中,我獨自一人駕車離開。」
說到這兒,他一頓,「小路上也有人。」
「沒有生路,只有死路。」
「我知道,我若活著,孟運英永遠不會放過青萍和蘭兒,還有未出生的寬兒。」
「所以我自己跳了下去,只有我一死才能換來她們娘仨的活路。」
紀韞璋抿著唇,手鬆了兩分。
木春側著頭,望著橘紅色跳躍的火光,一張一張的將畫扔進火盆中。
「可惜我沒死,不僅沒死,還落到了孟運英的手中。」
「我在公主府飽受折磨,那時候榮平元就已經死了。」
「公主府三年,我嘗過了所有的酷刑,怕是天牢都沒有公主府的刑具多。」
說著這裡,他頭回看向紀韞璋,「在此期間,太子,當今陛下在公主府見到了我,你知道陛下是何反應?」
他仰頭笑了三聲,「他沒有反應,他走了。」
「不知是不是太子告訴了先聖,先聖派人告誡孟運英,莫將此事捅出去了。」
「他們都見死不救。」
「他們是高高在上的天家貴胄,我們都是命如螻蟻的賤民。」
「我是多想死去,公主府的大夫隨時候著,我死不了,我必須清醒地痛苦著。」
「孟運英說,這是反抗天家公主的代價。」
「我若死了,她們娘仨也就沒命了。」
「你說,這樣的天家,我為什麼不反?」
紀韞璋的手慢慢垂了下來,「伱……」
木春沒有看他,繼續將畫作扔進火盆中,「公主府一場大火,我逃了出來,孟運英以為我死在那場火里了。」
「蘭兒一直以為我沒有去找她娘親,我逃脫的當夜就去了。」
「青萍是在我懷裡斷氣的,她是中毒而亡,孟運英一直沒有放過她,她身邊的婆子是公主府的人。」
說著他慢慢垂下了頭,聲音顫抖著。
「我如何不恨,我能如何不恨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