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衿初和晏寔初次見面在第四人民醫院,第四人民醫院是精神病的專科醫院。那年她大三,薄衿初思考半年才決定去問診,那天下午,薄衿初掛到了王斂的最後一個號。她進去的時候王斂面前坐了一個男人。
王斂對男人說:「我還是那句話,你那麼年輕,我不建議你長期服藥。你的睡眠障礙不算嚴重,既然開著燈能夠睡著,那你就開燈睡。不要用大眾的標準去禁錮自己,沒人規定睡覺就得熄燈。如果你執意想在黑夜中入睡,你那麼有錢,找個陪睡的吧。」
最後那句話是王斂以晏寔朋友的身份說的。
薄衿初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有些窘迫,打算退出去。王斂叫住她,「46號薄衿初是吧?輪到你了。」
「那他...?」
晏寔從凳子上起來,微笑著說:「我好了,你來吧。」
聽男人的聲音,應該比他大不了幾歲。
學生模樣的薄衿初第一次見到笑的那麼溫柔的年輕男人,像春天的風,更像是早晨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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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斂微微一笑,「可以先跟我說說嗎?你的生活發生了什麼嗎?」
薄衿初從梁遠朝母親忌日的那天開始說。
那天薄矜初回家後,舒心和薄遠吵得很兇,隔壁鄰居全聽見了,舒心和薄遠好賭,街坊鄰居都知道,兩人吵架無非因為其中一方又輸錢了。
薄矜初幼兒園的時候,是兩人吵架最為頻繁的一段日子,且舒心動不動就和薄遠提離婚,還不僅僅是口頭上的,舒心是真的狠得下心的女人。每回吵到最凶的時候,她直接打開行李箱開始收拾東西。
他們吵架次數太多,薄矜初記住的也只有那一次。具體幾月份,她忘了,只記得是個嚴冬。
那次薄遠坐莊輸了很多錢,舒心當著眾人的面把薄遠狠狠罵了一頓,薄遠生性好面子,兩人便吵得不可開交,最後以舒心提離婚收尾。
兩個屬虎的暴脾氣犟勁,誰都不肯服輸,最後受傷的只是孩子。薄矜初拉著舒心的衣角求她別走,「媽媽,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以後一定聽話,我再也不出去玩了,我好好念書。」
舒心一把推開她,當時薄矜初又瘦又矮,經不起大人的猛推,整個後背撞到牆上。
「滾,我不要你了,找你爸去!你不是跟你爸好嗎?我走了正好,你們爺兩都開心!」
生她養她的人讓她滾。當時薄矜初不想滾,但現在她想滾的遠遠的。後來奶奶來了,代他爸道歉,語氣幾近祈求,讓舒心留下來。
那件事翻篇後,家裡不斷有追債的人找上門。薄矜初躲在房間裡,透過窗縫看外面那些陌生的面孔,悄悄聽他們對話。
「這錢到底什麼時候還?上個月說這個月,這個月來了又說沒有,一次一次的拖,是不是不打算還了?」
「怎麼可能不還啊,我薄遠又不是賴子,就是...最近真的拿不出錢了。我那女兒又要上補習班,唉——什麼錢都能省,但這小孩讀書的錢肯定不能省啊,你說是不是?」
「那就再寬限你一陣子,不過這次你要給我個準話,到底幾時給。」
「月底月底,月底肯定給。」
「那就28號。」
他爸是個包工頭,好賴算個小老闆,下面還養著一群工人。卻連她的補習費都支付不起了嗎?現實遠不止於此。
一年級以後,薄遠再沒給薄矜初包過新年紅包。五年級以後,薄矜初最討厭的就是開學,常常在開學的前一晚,薄遠還沒把錢給她。義務教育是免學費的,要交的僅僅是小几百的學雜費而已,可是薄遠交不起。
六年級運動會,她是運動員,開幕式的時候要走方陣,老師說讓運動員穿球鞋來。運動會那天早晨,她爸送她去上學,路過菜場附近的一個雜貨超市,讓她進去買鞋。那是一雙紅色的底極其薄的運動鞋。
三十一雙,還是薄遠跟老闆娘賒帳的。
舒心不工作,美其名曰是家庭主婦,實際上沒有接送過薄矜初一天,冬天的時候甚至連早餐都懶得給她做,讓她自己去學校附近解決。放學遇上暴雨,薄矜初淋成落湯雞,回家發現舒心還安然的坐在牌桌上,仿佛沒有女兒的存在。
她說她想學鋼琴,舒心說咱家沒多餘的這個錢。她寧願每天借錢去賭,也不願意為了薄矜初去努力工作。
常言道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可是為什麼,她的父母沒有。
她每天的零花錢總是比同學多一點,這是他們唯一的補償。薄矜初開心不起來,她不想用他們從四面八方借來的錢,可現實偏逼她低頭,這種感覺太糟了。
生活變得頹敗,怨恨也一點一點冒出來,薄矜初心底積壓的那團東西愈來愈大。
她嘗試過跟兩人溝通,可不可以不要出去打牌搓麻將了。他們嘴上應著好,卻依舊常泡在棋牌室。
她討厭開學,害怕過年。以為過幾年,他們自然會回頭,情況也會有所好轉,結果並非如此。
她在房間冷靜了會兒,然後端著杯子去客廳接水。看見舒心和薄遠對坐著,氣氛降到冰點。
她徑直路過兩人,走到廚房去拎熱水壺,出來的時候被薄遠喊住,「快考試了吧。」
「25號。」
「哦,那好好複習。」
「嗯。」
晚上的時候,被窩剛捂熱,舒心破天荒的來房間裡看她。
她睡覺喜歡把整個人都裹在被子裡,聽到門把扭動的聲音,她從被子裡鑽出來。
「睡了嗎?」舒心問她。
「還沒。」
舒心在她床沿坐下,替她捏了捏被角,空寂的臥室里響起一聲長嘆,「小初啊,我們家這次完了。爸爸媽媽欠了好多債啊,這輩子都還不完了,還連累了你,你說怎麼辦啊。媽媽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都怪我們啊...」
薄矜初在心裡笑了。
他的父母屢次犯錯,最後難已收場來問她一個還沒成年又沒有自立的人怎麼辦,這大概是薄矜初今年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了。
「我困了。」
薄矜初一晚上沒睡。
客廳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髒的發黃的白牆,牆角的蜘蛛網,老式的插銷木門,沒有廁所的房間,院子裡露天的廚房,天花板漏雨的臥室,比窗子大不了多少的老舊窗簾,潮的發霉的衣櫃,還有難以償還的巨額債務......她把自己一點一點剖開,不堪,寒酸,這些才是真的她。
他的爸媽不會給王仁成塞錢送禮求照顧,也不會問問唯一的女兒需要什麼。整條巷子都是她羨慕的對象,人人都在存錢造新房,她家是小巷裡最爛的一隅,沒人知道薄矜初內心有多自卑。而她的父母活像幻想派主持人,自以為把最好的全部都給了她,事實上,連一個真正的家都沒給。
薄遠和舒心主張獨立,於是薄矜初五歲,便被要求分房單獨睡。而他們天天晚歸。沒有人去注意,那個十平米的房間裡住著的是一個幼小脆弱的心靈。
高中之前,那個房間裡都只有一張床,一個衣櫃,和一張舒心陪嫁時的梳妝檯,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擺設和裝飾。十平米的空間顯得異常寬敞和空蕩。
她小時候有很嚴重的強迫症,吃麵的時候必須面和菜同時有,如果菜先吃完了,面就不會再吃一口。睡覺時被子的其他三個角必須捋平,一旦發覺有一個角翹起,不管是深夜幾點都會開燈起來捋。睡前和睡醒必須把床單拉的沒有一絲褶皺。無論是視線範圍內還是外,只要是能想到的東西,必須整齊有序的擺放,包括塑膠袋,要像衣服一樣一個一個疊好。一旦有一處亂了,薄矜初會抓心撓肝,渾身不爽。
每晚熄燈後,她的腦袋像一個工作的齒輪,不停的轉,不停的想:「門鎖好了,壞人就不會進來了。我記得鎖好了,怎麼感覺好像又沒鎖,到底鎖了嗎?算了起來去看看吧。」——其實鎖的很好,薄矜初卻把門打開然後重新鎖一遍。
「窗戶關了,但好像沒落鎖。沒關係窗子是防盜窗,沒鎖也沒事。不行,萬一呢,還是去鎖上吧」——其實窗子也鎖的很好,薄矜初仍然打開,重新鎖了一遍。
「剛剛洗手的時候不小心把水濺到門上了,得起來去擦乾淨。剛剛關衣櫃的時候,門夾到衣角了,得去弄好。今天她媽做飯煤氣罐應該關了吧,要不然泄漏了,她一個人死在家裡都沒人知道,還是起來去確認一下。」
夏天哪怕熱到流汗,電扇永遠開一檔,且放的離床頭兩米遠。因為害怕晚上睡覺不老實,手一揮,手指被扇葉劈斷。明知道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她還是過分憂慮,做好萬全的準備。
每次洗碗,一個碗衝上十幾遍,還會覺得沒洗乾淨。用過的筆芯,傳過的小紙條,衣服上的吊牌,這些看似無用的東西,她都扔不下手,全保留著。
這些舒心和薄遠一點都不知道。薄矜初討厭夜晚的到來,那種孤獨纏身,惴惴不安的惶恐,使她的睡眠質量直線下降,通常要一兩個小時才能入睡,夜夜做夢,一點動靜就會驚醒。
有時候死也無法入睡,腦子裡全是亂七八糟的,壓抑快要勒死她的時候,她試圖求救過,穿著睡衣跑到薄遠的牌桌前哭,說睡不著。
得到的是薄遠的怒罵,「小小年紀就那麼多破事?你才幾歲啊你,就失眠,失眠個鬼!」
男人對自己的牌友笑道:「肯定是一個人睡覺害怕。」
轉向她,語氣頓時變凶,「多大的人了,一個人睡覺還怕,說出去被別人笑死。」
她媽當時就在隔壁的麻將桌上,聽到動靜沒有半點反應。
那年她八歲,她的家人,當眾凌/辱她。
薄矜初想如果有一天她墜崖了,他們就是推她下懸崖的那雙手。
高中前的薄矜初像莉娜·因巴斯,性格蠻橫,脾氣暴躁。沒人敢惹她生氣,更不敢輕易接近她。
後來認識顧綿,薄矜初從來沒見過那麼美好的人。她像一道光把薄矜初從夾縫中拽出來。她的強迫症不知不覺好了許多。
高二上期末考結束,她打算去門衛室坐著,等梁遠朝出來。
「薄矜初!」聽聲音是姑姑。
「姑。」
女人坐在電瓶車上,拿過她的書包掛在前面,「考完了吧?」
「嗯。」
「那上來,回家吧。」
騎到半路突然下雨,薄芳冒雨騎了會兒,發稍濕了才換上雨衣。
薄矜初弓著背縮在裡面,聲音悶悶的傳到車前,「我爸讓你來接我嗎?」
「小初,你爸媽走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好像聽不見磅薄的雨聲了。旁邊有一輛轎車飛速駛過,水坑裡的水濺了薄矜初一褲腿。
她問:「他們去哪了?」
「銀城」
薄矜初只有一個念頭,幸好,坐火車能到。
「她們為什麼去銀城?」
「你爸媽欠了很多錢,沒辦法,只能跑了。」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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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衿初不止講了這些,還說了王仁成的事,當然也包括梁遠朝。
王斂聽完,皺了下眉,「關於那個老師,你爸媽至今都不知道嗎?」
薄衿初搖了搖頭,「我隱晦的暗示過,她的反應一直堅信老師是為人師表的,她從來不相信我說的。後來我也不想說了。」
王斂繼續問:「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不對勁的?高中?」
薄衿初繼續搖頭,「是最近。莫名其妙的會去回憶一些很難過的事情,拼命想讓自己流淚,哭完一場就會覺得很爽。室友吃飯吧唧嘴的聲音,或者是某個人斷斷續續的笑聲,這種不足為奇的小事會讓我覺得很抓狂。在浴室吹頭髮的時候總感覺有人拿刀站在門口等著殺我。」
王斂一邊做記錄,一邊問:「前面說的那些我們暫時稱為是未成年的遭遇,你認為那些遭遇對你現在這個狀態的產生起了多少作用?用百分數來表示的話。」
她思忖片刻,「百分之四十左右吧。我這兩年總是會想起小時候那些事,而且不厭其煩的跟我媽講,以此來告訴她,她其實不是一個好母親,但她總是打著慈母多敗兒的旗號來堅持她做的沒有錯。」
「剩下的百分之六十,你覺得是什麼原因?」
「我媽覺得她沒錯。」
王斂又問:「你有最愛的人嗎?」
「有,我媽。」薄衿初簡短的回答。
「她這麼對你,你為什麼還愛她。」
薄矜初沉默了好久,「不知道。」
哪怕一次次被傷害,但還是會有期待。
王斂遞給她一張白紙,「我想請你寫兩句話,一句定義一下你和你父母之間的關係,還有一句定義一下你和大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
那天陽光很好,給足了薄衿初坐在醫生對面的勇氣。她很快寫好,遞給王斂,王斂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女孩寫的話。
【我是一個在臭水溝長大的孩子,他們卻以為給了我一個天堂。】
【每個人都很脆弱,但他們只想到了自己,沒想到我。】
「除了精神上的問題,生理上有沒有什麼異常反應?」
「一個月前,我從地上起來,忽然感覺眼前一黑,但不是低血糖的那種,因為我明顯的感覺自己在輕微抽搐,站不住,而我媽在一旁無所謂的笑。」
「好。」
整個過程進行了三個小時,最後報告拿到手,結果是中度抑鬱伴有焦慮。
薄衿初出奇淡定,問王斂:「王醫生,我想請問一下,我這種情況怎麼治療?」
王斂笑了笑,「我從業至今,你是我見過的自控力和調節力最好的患者,你這種情況要結合心理疏導和藥物治療一起。但如果從源頭入手,可能這兩項都不需要。」
薄衿初說:「我不準備告訴他們,我今天來只是想明確一下自己到底是個什麼狀況。」
王斂詫異,「你不想治療?」
二十歲的少女笑的像朵花,「其實有問題很多年了不是嗎?但現在還是好好的。謝謝你,王醫生。關於你的醫術我做不了評價,但你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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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衿初沒想到會在研一的冬天,再次遇上那個笑的溫柔的男人,更沒想過自己最後會成為那個「陪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