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梁遠朝插在褲兜里的手下意識握拳,神色看不出任何變化。在座的幾位都聽說過薄矜初跟晏家那位的傳聞。

  沈修一聽,比任何人都激動,「快快快,下一輪」。

  天色漸灰,山莊各個角落的燈被點亮,桌上的手機驟然亮起。

  【晏寔:錢可可的事查到了,你現在有空嗎?有空的話電話聊。】

  薄衿初拿起手機,從椅子上起來,「不玩了」。

  沈修攔住她,「再玩幾局啊,現在還早著呢。」

  薄衿初急著給晏寔回電話,「我的初夜在...」

  嘴邊的數字沒蹦出來,梁遠朝也起來了,「我回去了」。

  好不容易攛掇起來的活絡氣氛,一瞬間全跑光了,沈修皺著眉,手裡還捏著張小鬼,極不甘心。剩下三個人摸不著頭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梁遠朝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山裡的夜晚此起彼伏的蟲鳴,窗子外掛了一盞燈,燈罩下一群小蟲你追我趕。梁遠朝走過去關窗,薄衿初坐在樓下的長椅上打電話,兩人隔得遠,那個身影看上去愈發單薄。

  「你說錢可可沒死?」

  晏寔人還在國外,酒店的書桌上放著厚厚一本全英的醫學書,「嗯,她人的確在殷城,不過現在不在屋河鎮。」

  薄衿初搭在腿上的那隻手控制不住地顫抖,「那她人在哪?」

  「殷城有個很有名的康復中心。」

  「她在康復中心?」

  「五年前,她去殷城的路上出了車禍,當時的醫學到底比現在差點,醫生建議她截肢,否則人可能會挺不住。」

  薄衿初嗓子幹了,說話很疼,「手還是腿啊?」

  「兩條腿。」

  前面的樹下有兩隻螢火蟲,樹前面還有個噴泉,噴泉旁邊停了一輛觀光車,觀光車的輪子旁有一簇無名花,花旁邊是什麼?眼神失去了焦點。

  說好的生日許的願望不告訴別人就會實現的,為什麼她許了二十多年的願,一個都沒實現過。

  晏寔從一個醫生的角度安慰薄衿初,「她挺幸運的,沒截肢也活下來了。雖然腿走不了,但是康復的希望還是有的。」

  薄衿初沒說話,晏寔知道她還在,「梁遠朝幫她聯繫了一個美國很好的康復醫生,傅欽訂了後天的機票帶她過去。」

  薄矜初想不通,「她去殷城幹嘛?」

  錢可可在殷城又沒有親戚,甚至在她第一次跟錢可可提起殷城的時候,錢可可都不知道殷城在哪裡。晏寔既然能查出傅欽訂了機票,就肯定知道錢可可為什麼去殷城。

  晏寔沒打算瞞她,「找你。」

  「找我?」

  背後刮過一陣風,手上一空,薄衿初下意識回頭,梁遠朝掃了她一眼,順便幫她把電話掛了。

  薄衿初正準備發火,聽到他冷冷地說:「晏寔講得比我好是嗎?以前那麼多睡前故事白給你講了?」

  她現在沒心思回憶過去,「行,那你講。」

  梁遠朝還真接過話茬,「錢可可是單親家庭,她爸媽在她初三時離的婚,這你應該知道。」

  梁遠朝走到她旁邊坐下,繼續說:「她爸媽離婚的原因是錢可可媽媽一直生不出兒子。錢可可高一那年她媽改嫁了,嫁過去的第二年生了個兒子,她爸和奶奶知道後氣瘋了,兩人沒處發泄,忽然有一天把矛頭指向了錢可可。她遭受了長達兩年的家庭暴力,上了大學才從那種困境中脫離出來。」

  薄矜初耳邊嗡的一聲,她以為那個畏畏縮縮躲在牆角的前桌只是內向,頂多就是母愛缺失。

  「後來呢?」

  「她去上大學以後再也沒回過南城,她讀的小學教育,畢業後留在那邊教書了。有一天她爸托人聯繫到她,說自己病了躺在醫院裡,讓她回去一趟。錢可可雖然恨他們,但法律上還是父女關係。她回去了,她爸壓根沒病,把她叫回來是想用她的卵子生個兒子。」

  他爸瘋了。

  「這他媽是個畜生!」薄矜初沒忍住點了根煙,蹲在地上拼命的吸。

  她抽的太猛了,一支煙一會兒功夫就沒了,她立馬點了第二支,打火機和煙盒隨意的丟在地上。

  「把煙掐了。」

  薄矜初跟沒聽見似的,問:「然後呢?」

  梁遠朝還是那句,「先把煙掐了。」

  薄矜初扯著嗓子喊:「我問你然後呢!你他媽說不說,不說滾!我去問晏寔!」

  她把煙捻在地上,準備走。

  她倔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梁遠朝繼續說:「後來她趁機跑了,當時她和傅欽還沒在一起。傅欽知道這些事的時候,她已經躺在醫院裡了。她跟傅欽說她覺得你可能躲在殷城,她想去殷城找你。」

  「那你為什麼騙我?」

  為什麼騙她錢可可在淮海園!

  男人坐在長椅上,雙手合十擱在膝蓋上,脊背微微弓著,「我給她安排了醫生,她們後天去美國,你等她回來再見她吧。」

  薄矜初心裡煩躁,「我憑什麼聽你的?梁遠朝你恨我,想弄死我,我沒意見,但你他媽告訴我錢可可在淮海園,你知道淮海園是什麼地方嗎!」

  最後一句是吼出來的。

  梁遠朝平靜的看著她,自嘲的笑笑,「我知道啊,如果你不想活了,就死在那的地方。薄矜初,你看你當初連死在哪都想好了,就是沒想過怎麼安頓我。你就是買把刀,幫你殺了人你也得給它洗洗吧。先是祁封,後是晏寔,最後說要嫁給我,我梁遠朝臉上寫著任你擺布四個字是嗎?」

  薄矜初心一抽,這樣的梁遠朝有點陌生。

  「你很委屈嗎?」

  他平靜下來,「委不委屈不都過來了。」

  薄矜初看著他站起來。那個寬闊的肩膀上架的是整個朝今,薄矜初不敢相信他一個人是怎麼爬到今天這個位置的,驚覺曾經那個少年已經死了。

  「沈修說你給我們學校捐過錢?」

  梁遠朝從地上撿起她的煙盒,抽了一支出來,背著風點上,「閔晨樓後面的圖書館就是我捐錢建的。」

  「我說的不是這個,」她硬搶過他嘴裡的煙,抽了一口重新塞回他嘴裡,「我說的是我本科階段的學校。」

  男人含著煙說:「你不提還好,你一提我又感覺那20萬餵狗了。」

  「......」這男人變了。

  薄矜初轉過身,兩手撐在他腿兩側,逼著梁遠朝跟她對視,「我是狗的話,那你是什麼?」

  梁遠朝把煙吐在她臉上,「狗的主人。」

  她想抬手打他,不小心碰到他閒著的那隻手,比以前更冰了,轉而湊到他耳邊細聲細語的說了句,「那主人帶我回去睡覺嗎?」

  梁遠朝笑著拒絕她,「做夢。」

  -

  山莊陷入沉寂,梁遠朝在客房裡看季風剛發來的合同。薄矜初換了個地方坐。

  生活的一大特點,喜憂參半。

  她接到了薄遠的電話,電話那頭很吵,薄芳在哭,舒心也在。

  薄遠聲音凝重,「小初,可欣爺爺病情惡化了,醫生說還有最後一次手術的機會......」

  她忍著掛電話的衝動,「哦。」

  「手術費要40萬,姑姑這裡只湊到二十萬,還差二十萬,姑姑想從你那先借一下。」

  薄矜初生氣之餘還有點想笑,她是銀行嗎?跟她說一聲她能撥款還是怎麼的?再說句難聽的,那老頭和她沒有半點血緣關係,死了和她有什麼相干?

  「我沒錢。」

  薄遠氣急敗壞,「他這個手術不交錢做不了你知道吧?你先借來,姑姑會還給你的。」

  「他這個情況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們為什麼不早做打算?該貸的款,該借的錢,該賣的房子不好應該早就處理好嗎?為什麼要在緊要關頭來找我?我是擦屁股的,還是我有印鈔機?上一次問我借十萬我就說過很多次了我沒錢。」

  薄遠火氣上頭,「我生了你這麼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我現在看你就是一個白眼狼啊。我就是養一條狗那都比你忠誠!」

  如果她在現場,薄遠肯定指著她鼻子罵。

  「算了算了,算了啊,你不想借就算了,」薄遠不停重複著算了,「薄衿初你以後會不會有困難的?我問你你會不會遇到困難的?你這麼冷血以後你出事了,誰會幫你?自己家裡人都不幫你這人有什麼出息啊?」

  「我最後說一遍,我沒有那麼多錢。」

  舒心這次倒是沒吭聲,一直是他爸在逼她,「那你有多少?」

  夏風吹的她發冷,眼裡一陣酸澀,心裡快爆炸了的難受,「一萬。」

  上半年跟著路沉買基金賺的錢上個星期剛到帳,她鐵了心要從研究所辭職,去問祁封還收不收合伙人,最後那點錢全入股祁封的餐廳和花店了。

  她原本打算拿這一萬給梁遠朝買條領帶的。

  薄遠驚詫,「你所有銀行卡里加起來就一萬塊錢?不是說了會還你的,你怕什麼?姑父說了再不行給你算利息,實在不行他現在給你寫欠條。」

  和他們的對話,每一次都讓薄衿初精疲力竭,「你們是不是覺得我賺錢特別容易?天上掉下來,我拿個盆在下面接就好了?你們需要錢就想起我,這個毛病真的是十年如一日。我今年二十八了,如果我現在想結婚,你們有嫁妝給我嗎?你們能給我置辦點婚前財產嗎?」

  薄遠:「我給你生的不缺胳膊不缺腿,這些東西還要父母準備,那你有什麼用?現在這種危急關頭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你有多少錢都先拿來,手術要緊。」

  薄衿初冷冷問了句,「那要我去賣一晚給你們湊點錢嗎?」

  薄遠顯然沒料到她會說這話,愣了幾秒,氣的五臟六腑都快炸了,「薄衿初我供你讀了這麼多年書,就是聽你跟我說這種話的?」

  -

  「那老頭死了我才高興。」

  薄衿初出了山莊,往下山走,電話里的對象已經不是薄遠了,是心理醫生王斂。

  王斂去隔壁市的高校開講座了,剛從學校禮堂出來坐上車,助理給他買了杯咖啡,他沒喝放在杯架上問薄衿初:「你現在在哪?」

  「蓮霧。」

  「去度假?」

  「算不上,幾個朋友一起吃吃喝喝。」

  王斂聽她那邊有風聲,還有她輕微喘息聲,「在走路?」

  「去山下買點東西。」

  「買煙?」

  王斂跟同事去過蓮霧山莊,山莊裡面沒有賣煙的地方,倒是山腳有家小店,那裡有煙賣。

  王斂示意助理開車,「你上回不是答應我好好戒菸嗎?」

  「已經比以前抽的少了。」

  薄衿初以前一直覺得心理醫生是站在第三世界的人,她們可以洞察所有人的心理,那是一種可怕的存在。如果不是晏寔,她可能到死的前一秒都不會想去跟心理醫生打交道。

  直到她認識了王斂,王斂是她見過的最溫柔的心理醫生,雖然她沒有接觸過除了王斂以外的心理醫生,但她可以肯定。

  王斂說:「你都穩定那麼久了,我不希望你再回歸到病人的身份。這次就像朋友閒談一樣聊聊吧,怎麼樣?」

  「好。」

  「你很討厭那個老頭嗎?」

  她沿著公路一直往下走,路燈照射的範圍外黑漆漆的,像深不見底的窟窿,她隨手摺了一根草,「其實也沒有,相反他做的那些事說的那些話完全在我可以忍受的範圍內,畢竟落井下石是人的本性。」

  「那如果你有20萬,會借給他嗎?」

  「如果第一次就是我姑開口,應該會的。」

  王斂指了指前面的服務區,「其實你的討厭不是針對那個老頭,而是你爸媽,他們的輪番施壓讓你覺得你甚至沒有一個不相干的外人來得重要是嗎?」

  她把捏的稀巴爛的草丟了,輕輕的嗯了聲。

  「那你現在還願不願意讓她們知道你得過抑鬱症,並且可能沒有痊癒這件事?」

  今天是農曆十五,她停下來,抬頭望著圓月,眼前閃過梁遠朝的影子,她還是那兩個字,「不想。」

  「這次的理由還是跟以前一樣嗎?」

  薄衿初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不一樣。幸運的話,他們會承認自己錯了,那樣我好像會更難受,因為我知道我會原諒他們的。不幸的話,他們會覺得問題的根本還是出在我自己身上。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感同身受,撐死了就是理解,體會這兩個字太沉重了。包括你這個心理醫生,你也只不過是比普通人多了幾分職業道德罷了。」

  王斂笑道,「坦白來講,我的確做不到感同身受,但你這樣想我可就太不厚道了,不說我是你的戰士,起碼我排的上一個軍師的位置吧,怎麼被你這麼說起來,我好像一文不值的樣子。」

  薄衿初遠遠地看見了小店的燈光,再走幾步路就到了,她問王斂:「你今晚還回北城嗎?」

  「已經在高速上了。」

  「王斂,要是我早點遇到你,指不定我想嫁的人就是你了。」

  王斂拿起半涼的咖啡喝了一口,出奇淡定,「你可能不知道,我這個人喜歡姐弟戀。我媽從小就告訴我,女大三抱金磚。」

  「王斂,你今年三十五了。」薄衿初看見老闆在卸貨,老闆娘趴在收銀台上睡著了。

  王斂不服氣,「三十五歲的男人那可是黃金單身漢。」

  「我到了,先不跟你聊了,明後天有時間一起吃飯。」

  「好,那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最好讓你朋友下來接你。」

  「嗯。」

  老闆娘正準備關門,看見薄矜初,又把門打開,問:「買什麼?」

  「煙。」

  老闆娘打量著她,心懷疑慮,這女人穿的那麼好多半是山莊下來的,但是這麼晚就她一個人,老闆娘覺得不對勁,在櫃檯那摸索了半天,跟她說,「你要的那種沒有。」

  薄矜初掃了一眼貨架,「那就兩包軟利群。」

  老闆娘拿煙的空檔,她繞著貨架看了一圈,在角落裡發現了熱水袋。因為是夏天,這貨還是去年冬天剩下的,上面積了一層灰。

  薄矜初拎起來吹了吹,「老闆娘,這個多少錢?」

  「十五塊。」老闆娘忍不住發問,「姑娘,你這大夏天的買什麼熱水袋啊?」

  薄矜初看出她眼神里的困惑和害怕,「我有個朋友關節痛,要用熱水敷一敷,我正好下來買煙就順帶看看有沒有熱水袋。」

  老闆娘這才鬆了口氣,「關節痛最麻煩了,我老伴就是這樣,痛起來可難受嘞。」

  薄矜初付完錢打算走,老闆娘攔住她,「姑娘你等等。」

  老闆娘去屋後頭提了一小包草藥出來,「我現在就是煎這個草藥給他敷的,他說會緩減很多,是之前一個很有名氣的老中醫來村上問診給開的,你拿一小袋回去試試。」

  薄矜初哪好意思白拿人家的東西,拿了一百塊錢給她,老闆娘硬是給她塞回去,「我這一小包草藥又不值幾個錢,送你了,別給錢!能讓你大半夜出來還想著他的,肯定是個很重要的人吧。」

  電話鈴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

  梁遠朝結束工作後很晚了,他把微信聯繫人翻了個遍,找到了蘇木。

  蘇木剛好在刷劇,躺在床上捧腹大笑,屏幕上方彈出來一個綠色的框,她順手點進去,看清楚發信息的人是誰,她蹭的一下坐起來。

  終極大BOSS:【薄矜初睡了嗎?】

  ......

  ......

  蘇木一臉懵逼,在想這位老闆是不是發錯人了,可是轉而一想又不對,他們不是一個房間的嗎?難道大老闆跑去跟大豬蹄睡了?

  她正打算裝死。

  對方又發來了,【蘇木,薄矜初有沒有和你在一起?】

  【沒有啊,她...不是和您一起睡嗎?】蘇木戰戰兢兢的點了發送,過後又覺得太刺激了!

  梁遠朝換了衣服出去找她,一路上給她打了十個電話全是無人接聽,發的簡訊一條也不回。

  他找了大半個山莊,打算去找工作人員調監控,電話忽然被接起來了。

  「餵?」她嗓子啞了。

  「你在哪?」

  那邊沒有一點聲音,安靜的可怕。梁遠朝急了,「薄矜初,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她報了地址。

  梁遠朝趕到醫院的時候,薄矜初蹲在醫院的天台上抽菸,地上半包菸頭,「咳咳...咳...你來了。」

  她還在吞雲吐霧,不管地上多髒直接坐了下去,抽完最後一口,靠著他的腿,「我姑姑的公公癌症晚期,本來打算明天早上做最後一次手術。他們來找我借錢,我沒借。剛剛老人走了,走之前撐著最後一口氣罵我狼心狗肺。」

  她像一條被人拋棄的喪家犬。

  梁遠朝發現她手上有傷,黑著臉問:「誰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