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來江南國的是從翰林院一個小官李穆,他同盧多遜是同門,因這層關係跟隨盧多遜去了吳越。
李穆是後周顯德年間的進士,入仕後便在地方做通判,政績也還不錯,只不過因為推薦官員失誤,這才得不到升遷。
盧多遜在朝中需要有自己人,便在吳越之行中拉上了李穆,此次前來江南國,也是盧多遜推薦。
李穆蹉跎多年,也想能立下些許功績,自然恪盡職守,想法設法要將李煜帶回開封。
因此,他也帶來了幾個消息,不說威逼,但給予心理上的暗示是足夠了。
其一,趙匡胤在開封南薰門外造禮賢宅,連亘數坊,棟宇宏麗,規模同當初賜孟昶的宅邸相同,還讓人引惠民河水以為園林池台,務求景色能似江南。
不過禮賢宅是給李煜準備的嗎?
那也不確定,錢俶和李煜都是江南人,都是國主,都還未歸降,屆時誰先去歸誰。
其二,這小官也帶給李煜一句話,朝廷正在重新修訂天下輿圖,史館唯獨缺少江南國各州。
什麼意圖呼之欲出。
李穆給出了朝廷的旨意,也知道需要給他們一些時間,之後便在驛館中等消息了。
李煜要不要去開封為趙匡胤賀壽,照他本人而言,他自然是不想去的,去了就回不來,江南國便是趙匡胤囊中之物。
可這話不能自己說,自己說了未免顯得太過懦弱,畢竟旁邊錢俶親自去了,兩相一比較,他似乎略遜一籌。
李煜自己不說,自然有人替他說,樞密副使陳喬開口,「陛下若去,必被宋廷所扣留,到時宗社不保,悔之晚矣。臣就是死了,也無顏見先帝於底下。抗命之罪,臣願一力擔之。」
陳喬是李昇時期的老臣,話語份量也重,他的這話讓李煜莫名定了心。
於此同時,一心想打的林仁肇再次堅決要同宋朝對峙,「趙匡胤剛打了南漢,又要面對北遼,就算有攻取我江南之心,也不會是眼下這等時候。」
張洎嗤笑一聲,他始終看不上這些滿腦子打打殺殺的武將,笑過後卻也不說什麼,林仁肇不懂陛下心,他還不知道嗎?
李煜揉了揉眉心,只覺得心中煩躁快要衝破身軀,眼前一個個的,只說不可不可,可能做什麼,誰來告訴他?
「陛下不能去,只能讓別人代陛下去了!」吏部上書陳鉉開口道:「此人身份不能過低,否則宋國定不善罷甘休。」
陳鉉的話已是很有指向性,能替李煜去開封的人,只能是他們李家人,南楚國公李從善、蔣國公李從鎰、鄂國公李從謙,以及文陽郡公李從信。
殿上站著的這幾位面上當即露出擔憂和憤怒,擔憂的是若選了自己取開封,可還能有回江南之日?
憤怒的是這些大臣也太可惡了,他們自己不去,就把宗親給推出去?
豈有此理!
他們同時抬頭看向李煜,期望他能表達對此提議的反對,可不想這一眼,讓他們懷著希冀得心瞬間涼透。
李煜的目光已是投向他們,而看他們的眼神,已是有了挑選之意,待同他們目光碰撞時,忍不住又多了些愧疚。
「朕...容朕再考慮考慮!」李煜仿佛做錯了事一般移開目光,可心中卻已是同意這個提議,他要在他的兄弟中挑選一位前去開封,若他真的回不來,他定會善待其子女,等他們長成,其父親的爵位便讓他們襲去。
「便算讓宗親代陛下去,使臣人選也要定下才好,臣自薦,願前往開封!」此時,一個聲音在殿中響起,諸人循聲看去,見居然是提了讓宗親前去開封的徐鉉。
他面色沉靜,仿佛去開封是一件多微不足道的事,在他之後,陳喬也昂首表示願意同陳鉉一同去,若趙匡胤當真要追究責任,自己直接擔了便是。
李煜卻沒有點頭,此去開封,已是大有可能折一個宗親在裡面,陳喬和徐鉉是朝廷肱骨,如何能再讓他們一起折進去,豈不是斷自己左膀右臂?
不妥!
「不妥!」同李煜心有靈犀的是韓熙載,他目不斜視,走到殿中朝李煜說道。
韓熙載一向沉默,今日難得見他說話,說的還是合乎自己心意的話,饒是不怎麼待見韓熙載的李煜,看過去的目光中也帶了些溫和。
「如何不妥?」
「臣以為,陳疏密、徐尚書去開封,不妥!」
陳喬、徐鉉二人也偏頭朝韓熙載看去,他們也想知道,自己也算江南國老臣,不說驚才絕絕,但論謀略膽識、對朝廷的忠心,在這殿上乃是佼佼,他們去是不妥,誰去才是妥?
「陳疏密、徐尚書從未去過開封,也不識宋國大臣,萬一說錯話做錯事,豈不是更同大宋添了罅隙?臣以為,人選務必慎之又慎,才好度過此次難關。」
韓熙載的話讓陳喬、徐鉉二人頗是不屑,他們有這麼蠢?就算不認識宋國大臣又如何?他們打滾朝堂多年,還能被人套話,犯下這等蠢事不成?
徐鉉同韓熙載關係親近,剛要開口反駁幾句,不想韓熙載一個眼神看來,徐鉉要說的話就卡在了喉嚨口。
倏地轉念一想,韓熙載向來尊敬自己,從來都說若自己為相,朝廷定不至於此,說不定當真能同宋國分庭而治。
今日這明顯貶損的話,實在不像他的風格。
陳喬皺了皺眉,看了他二人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驀地就含了一抹笑意,片刻收起,快得沒有人看到。
「陛下,韓侍郎這話也有幾分道理,臣這把年紀,不說不識開封朝臣,只怕也會有犯糊塗的時候,若誤了朝廷大事,老臣這條命不值當什麼,連累陛下,老臣便罪該萬死了!」
對於陳喬的轉變,殿中不少人也深感莫名,想著他的為人,定然是不會有膽怯退縮之理的,到底是什麼緣由,讓他突然放棄了去開封?
於此同時,站在殿中角落的一對父子,身上驀地一寒,一股不好的預感自身體中升騰而起。
果不其然,李煜的目光已是追向了他們,耳邊是仍舊親善的話語,可此時聽著,卻如毒蛇的信子。
「韓卿,你父子二人去年在開封,想必於開封君臣很是熟悉,不知可願,為朕再辛勞一趟?」
是問句,但卻是毋庸置疑的語氣,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這對父子,便是從開封一路難逃過來的韓匡嗣和韓德讓了,他們在淮河邊小鎮匯合,也想過是否就此隱居,待看清江南形勢後再做打算。
可這父子二人懷揣著同樣的野心,隱居的生活煎熬著他們,沒幾日,便決定改變策略,如今世道正亂,不趁此獲取功名利祿,太平後還有他們什麼事?
於是,他們入了金陵,打聽一番後,將身家全數奉給張洎,讓其將他們引薦給李煜。
李煜正是缺人的時候,也聽聞韓匡嗣之名,不想他竟能來投靠自己,也沒多想,點頭就封了二人為官。
李煜捨不得陳喬、徐鉉這兩位老臣,可來投奔的韓匡嗣父子,雖有賞識,卻沒多少留戀。
他們能完成此次出使任務便是最好,回來後自能加官進爵,可若完不成或者被留在開封,那便說明他們沒有什麼真本事,少了他們也不可惜。
「陛下,臣以為,韓大人父子能力卓著,只去一位便可。」韓熙載又道。
去兩個,等著他們半道再逃嗎?
或者直接投靠宋國,再將陛下故意裝病不去的事作為投名狀?
開玩笑,豈能留下如此把柄,自然是要留一個在金陵為質的。
李煜也明白過來,給了韓熙載一個讚許的眼神,這一刻,他從未覺得韓熙載如此順眼過。
「是,朕以為,致堯去便最為合適,待致堯為朝廷立下功勳歸來,朕定親自迎接,封卿為國公如何?」
致堯是韓德讓的字,李煜如此稱呼,自然是表達親近,而讓韓德讓不是韓匡嗣去,也有他的考量。
不管是大宋還是江南,就算是大遼也好,從來都是以孝治天下,韓德讓去到開封,就算中途有什麼問題,他若敢一個人跑,從此不僅要背負背叛朝廷的名聲,也要背一個背棄父親的名聲。
前一個還好說,畢竟亂世,良禽擇木而棲,也沒什麼要緊的。
可是捨棄血親,這說出去,還有哪個敢用你的?
「是,臣...遵命!」韓德讓在韓匡嗣開口前領了旨意,他知道不論他們說什麼,這幫君臣的意思已是定了下來。
他們是外來的,哪裡有說話的份。
韓德讓惶惑過後卻也很快平靜下來,此事危險,卻也是他的機會,炭中取栗,取到了,回來便是國公,難道還有比這更快的升遷了嗎?
散朝後,父子二人先行離去,徐鉉走出大殿,看著二人背影道:「其實,本官去開封,也未嘗不可,他們父子對我江南國可沒這麼忠心。」
在他身邊的韓熙載「嗯」了一聲表示同意,「鼎臣,陛下都不去,你去又有何用?誰去都沒用!」
「那你——」
韓熙載停下腳步,看著高高的宮牆哼笑一聲,「能多活一日便多活一日罷了,哪日宋國真打進金陵,再去做忠臣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