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直終於懂了為啥張延齡會風風火火的衝進來,講那麼一句。原來不是找他的,而應該是去找鄭虤的。卻又把半路遇到的他,當成了去商賈那邊坐席的鄭虤。
至於為何建昌伯家的書辦沒有提醒對方,很簡單,鄭虤太大方了,為了不排隊,直接進去,私下給了伯爵第門口看門的家丁一錠二十兩銀子卡位置。那家丁見錢眼開,直接將他帶了進去,禮物和手本都是後邊轉的。
想來若不是那些人看到鄭虤的手本上寫的內容,怕後邊拆穿,人家昧下禮物都不一定。
「叔父放心,俺最近結識了些朋友,打算與他們合股做些買賣,到時候這幾百兩銀子也就不算啥了。」鄭虤自信滿滿道。東門號帳上已經沒了現銀,為了湊壽禮,鄭虤很光棍的以他的名義向王增拆借了一筆銀子。
「既然是俺送禮,這帳自然就是俺的。」鄭寬平淡的回了一句「王監生跟你講了沒,俺打算讓你去他那裡跟著學一陣?」
「講了。」鄭虤原本以為鄭寬那次不過是隨口講的,卻不想見了王增才曉得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如今感覺火候差不多了,這才道「可俺若是去了王監生那裡,東門號咋辦?還有,王監生做的買賣太散,俺們東門號是專門販馬料的,俺以為就算在在九衢貨棧做好了,於東門號而言也無幫助。」
鄭直一聽,就曉得此地不宜久留,起身道「叔父,俺……」
「五虎還敢聒噪,莫以為你昨夜在陝西巷做的好事,俺們就不曉得。」鄭虤顯然誤會了,同時,剛才在外邊沒有聽全或者聽仔細,因此先發制人「你去問問,如今誰提你不是皺眉頭。花花解元,好大的名頭,俺鄭家的臉面都讓你折騰沒了。」
「叔父剛才問俺的,俺當著二虎的面回答。」鄭直煩了「俺這人跟著隆興觀的羽士們懶散慣了,實在照顧不得人。俺還要回去上課,先走了。」講完向鄭寬和鄭虤拱手之後向外走去。
鄭虤聽到鄭直回答的那一刻,就明白他又衝動了,可他並不認為是自個的錯。你既然無心,幹嘛一個勁的往鄭寬這裡湊。因此看鄭直如此無禮,頓時恨意滿滿「站住,這是啥地方,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這是鄭家。」一直不吭聲的鄭寬開口了「凡是鄭家子侄都可以來。」看向鄭直「五虎去吧,既然做了老師,就要向你姑丈那般用心育人。」
走到門口的鄭直回身應了一聲,這才走了出去。
「叔父是不是瞅不上俺了?」鄭虤鬱悶之下衝動的問出了早就想問的話,可是問完就後悔了,生怕對方給予肯定答覆,一發不可收拾。只是話已出口,他也只能等待鄭寬的回答。
「不是俺瞅不上二虎了,是二虎自個把自個看的太輕了。」鄭寬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五虎做的好,鄭家才會更好。同樣的,二虎做的好,鄭家也會更好。可二虎自打入京後,就慌了,心亂了。尤其是見不得你兄弟好。若是因為東門號,那俺索性把東門號送給二虎。親兄弟難道要變成俺和你大伯,二伯他們那般?」
「不不不。」鄭虤慌忙否認「俺就是,就是氣,明明俺比五虎努力,比他讀書多,為啥啥好事都是他的,俺差哪了?若是日後他得了勢,眼裡哪還有俺,難道要俺在他面前低三下四討生活?」
鄭寬愕然,他沒想到鄭虤是這樣想的「那如今俺得了勢,你大伯,二伯可曾在俺面前低三下四的討生活?」
鄭虤語塞,半晌才道「五虎哪裡可以和叔父相提並論。」
「但凡一個人見不得人好,眼裡只有高低,是沒有容人之量。人這一輩子,有獨領風騷,有碌碌無為,都是天意。天意難違,可人心無量。二虎的眼要放長遠,看遠了,心自然寬,心寬了,有些執念就可以放下了。」鄭寬算是懂了,這個自小被他寵溺的侄子鑽了牛角尖「俺確實有意讓二虎做嗣子,可這段日子,二虎做的讓俺太失望了。此事暫且擱置。」講完起身走了出去。
留下了如雷重擊的鄭虤。
鄭直出了御河中橋,並沒有著急回去,而是來到了甜水井找楊儒,卻被門子告知楊儒不在。看天色距離給沈麟上課還有時辰,鄭直索性讓朱千戶去車馬行還車,順便找孫鑒詢問工程隊組建進度。自個則徒步向北城走去。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想要發泄,打算遇到啥不平事,踩幾腳出出氣。
只是走了多半個時辰,也沒有遇到一件。就在他心情更加沮喪時,遠處突然傳來呼喊,還有打砸聲。鄭直精神一振,這次也不撿磚頭了,興奮的跑了過去。
走進胡同,果然看到一群人站在不遠處看著一對男女正在廝打。鄭直二話不說,大吼一聲,沖了過去,一腳踹翻那個正在施暴的男人,然後得理不饒人的抬手便打。
「住手,住手……」卻不想沒打幾下,就有人抱住了他的拳頭,鄭直扭頭看去,正是剛剛被打那個女人「大嫂何事?」
「你憑啥打俺男人?」那婦人憤憤不平質問鄭直「打壞了咋辦?」言罷督促道「還不鬆手。」
鄭直無語,看向周圍,果然眾人見怪不怪「人家兩口子打架,你個讀書人摻和啥?」
鄭直尷尬的想要起身,卻不防趴在地上的男人一個翻身將他掀倒,連帶著將那拽著他胳膊的婦人也帶倒在地。
「俺就講嘛,他倆指定燒過炕,你瞅瞅摸進去了。」圍觀眾人立刻有人事後諸葛亮。
鄭直立刻抽回手,卻不想那婦人正要護住領口,一拉一扯『撕拉』一聲,那婦人的前襟握在了鄭直手中。
「俺要殺了你……」剛剛爬起來的男人見此,大吼一聲,撿起一塊碎磚頭沖了過來。
鄭直百口莫辯,只好扔了衣襟,不辨東西的抱頭逃竄。
也不曉得跑了多久,直到確信身後沒了動靜,這才停下,四下瞅瞅,大概認出這裡應該是思誠坊。為了防備人家暗中跟著找到他家,鄭直索性來到不遠處的棋攤,一邊緩緩力氣,一邊隱蔽觀察。
棋攤自然是簡易的,一張粗布棋盤,兩蔞黑白子就是全部家當。正在對弈的二人一位白髮蒼蒼,一位人到中年。鄭直起初不過利用二人打掩護,可看了一會,就入迷了。他對棋藝只是粗通,不過卻能看出好壞,二人這棋路,反而是白髮蒼蒼銳意進取,人到中年老成持重,完全掉了個。
一局戰罷,那中年人最終落敗,願賭服輸拿出一吊錢放到了老叟面前「再會。」講完起身告辭。
鄭直看了這麼久,對於那中年人多次猶豫不決早就看不慣,此刻也忘了初衷,坐了下來「來一盤。」
「也不問問價?」老叟一邊收拾一邊問。
「啥價?」鄭直以為一局一吊錢,此刻聽對方口氣,似乎不是。
「一句一吊錢。」老叟回了一句。
「開始。」鄭直更加惱火,拿起白棋子放了下去。
那老叟也不糾纏,迅速的跟進。
鄭直自認為在武學學了半年多的兵法,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對付一個老叟完全不在話下,卻不想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就一敗塗地「再來。」伸手從茄袋裡拿出一吊錢扔到了對方面前。
老叟看看日頭「今個兒就到這了,俺該回去了。」
「老丈何必抻著俺。」鄭直棋藝不佳,可懂得不少「再來一局,俺這次給一兩銀子。」
老叟卻擺擺手「俺這叫願者上鉤。公子若是心有不甘,不妨明日午後再來此處。若是不願意,俺也不勉強。」講完自顧自的收拾起來。
鄭直惱火的起身,大步向崇教坊走去。剛剛拐上方家胡同,就看到了那個租住在交趾胡同的童生從旁邊的書店走出,手裡拿著幾本書。對方也認出了他,依舊拱拱手。
鄭直回禮,就要趕路。
「鄭解元是要回去給沈家公子上課?」那童生卻開口了。
「是啊。」鄭直等著下文。
「不曉得鄭解元可有意再收幾個學生?」童生又問。
「再收幾個?」鄭直感覺好笑「公子……」
「不敢,在下霸州童生趙遂。」童生趕忙拱手自我介紹。
「趙童生只怕對這京師不甚明了吧?」鄭直笑笑「莫要一失足成千古恨。」講完拱拱手走了。
趙童生覺得鄭直莫名其妙,又覺得話裡有話,只好轉身找同鄉詢問最近可有啥大消息。
不出意外,沈大娘子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婦人,對外邊的事根本不甚了了。因此,依舊打發李嬤嬤繼續送來她們母女做的糕點為鄭直和沈麟充飢。鄭直倒是灑脫很多,人家送他就吃。蓋因為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既然人家遲早要把他趕走,多吃幾頓好的也不錯。
四月初八起,至十五止是都中賞西湖登玉泉耍戒壇游高粱的好時候。尤其是四月初八日高梁橋娘娘廟裡的神仙誕辰,婦人難子者率性乞靈,傾城仕女攜觴作樂,雜坐河間,抵暮而歸。
然後沈大娘子就帶著沈大姐也去了,今日就是用那日買回的米麵做出的糕點,送給鄭直師徒品嘗。鄭直腹誹,這沈大娘子估計是有意中人了。否則,她一個寡婦和誰生?沈大姐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咋能生?
不過還是那句話,這與他無關,第二日國子監放堂後,鄭直直接雇了一輛驢車再次來到了思誠坊。果然那老叟正一邊曬太陽,一邊看書,看的還是《六韜》。
「俺來了。」鄭直也不廢話,直接坐到了對方對面「你這買賣能養住口嗎?」一邊問,一邊拿出一枚白子放到了棋盤上。
「無所謂。」老叟放下書,拿起黑子也放了一枚「你咋是個監生還是舉監?」
「瞧不起俺?」鄭直今日來的匆忙,沒有換了衣衫。穿青圓領,腰部束藍絲綿絛,繫結於身後,足穿皂靴。這裡是京師,所以普通人對各種官吏生員服飾自然不陌生。他也沒有大驚小怪。
「不是,只是感覺公子少年得志。」老叟感嘆一句。
「得志個啥。」鄭直不以為然「中進士那叫得志,俺這叫祖墳冒煙。」
老叟一聽笑了起來「俺看公子似乎不善此道?」
「若是擅長,俺還在這?直接找趙九成做棋聖好了。」鄭直懟了一句。
老叟啞然失笑,也不再吭聲,然後就用實力告訴鄭直,耍嘴沒用,一切都要實力做後盾。
「再來。」鄭直鬱悶的拿出一兩銀子放了過去,看對方又看日頭,立刻道「差不多得了,你上哪找這麼敗家的。」
老叟一聽大笑著收斂棋子,重新開張。然後用實力告訴了鄭直,他就是個敗家子。
「再來。」鄭直一邊催促,一邊摸向茄袋掏銀子。可是裡邊竟然空了。這才記起,為了挽留對方,他已經將每局算籌提高到了五兩一局,然後茄袋裡的銀子都跑到了老叟跟前「算了,五兩欠著,俺明日再來。」
「哎你等等。」老叟卻拉住了準備起身閃人回去舔舐傷口的鄭直「你想害俺?」
「咋叫俺想害你?」鄭直鬱悶的反問「明明是俺給你送銀子了。」
「是啊。」老叟指指周圍「這光天化日之下,你給俺這麼多銀子,擺明了是不讓俺活著回去啊。」
「那俺送你。」鄭直回頭看了看周圍,果然在遠處有幾個喇唬,光棍模樣的人遊蕩。
「你不是想拜俺為師吧?」老叟又問。
鄭直翻了個白眼「俺這銀子就是送給趙九成也能過把手吧?」
老叟嘿嘿嘿笑著起身,拿上家當還有銀子「那你不去。」
鄭直被噎的半死,跟著老叟晃晃悠悠的來到了距離對弈之地方不遠的榻店,然後走進了一處小屋。裡邊除了一炕大通鋪,啥也沒有「你住這?」
「要不然住你那?」老叟反問。
鄭直無語「俺看老丈的談吐,不該啊。」講實話,他也住過大通鋪,就是兩年前初入京師的時候。那時候覺得這地方又便宜,又省事。如今再回頭看看,這裡的環境他已經受不了了。這大通鋪沒變,變得是他。
「是不該,可沒辦法。」老叟講完拿出一個手本遞給鄭直「瞅瞅。」
「西北邊兵備員缺推補李晟」鄭直接過來,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了出來。
「李晟拜見東主。」老叟突然對著鄭直行禮。
鄭直無語「你故意的,俺多會要請你做西席了?」若不是記得這老頭是他慌不擇路遇到的,鄭直都想拔腿就跑。開玩笑,昨個是伯爵,今個是進士,自家祖墳不會讓誰平了吧?罪過,罪過,呸呸呸。
「沒辦法,俺得等著侯缺。」李晟指指鄭直手裡的手本「得先找地方吃飯,不然就餓死了。」
鄭直繼續看下去,才發現對方果然來歷不簡單,竟然是成化五年的三甲三十七名,之前在都察院和地方府州縣都有過任職「你咋混成這樣?」
「俺為等一個機會。」李晟昂首挺胸道「俺學兵書五十五年,就為了等一個機會,不是要告訴俺比別人強,只是要證明,俺不是庸才,俺可以還大明以安寧。」
「李老爺回來了,這月的房錢該結一下了吧?」這時一個橫肉滿臉的壯漢走了進來。